46

明日黄花蝶也愁

1.

如果你感到很烦恼，怎么办呢？苏东坡说，不如喝酒。读读苏东坡三首重阳节的诗词，看看他是怎么喝酒的？

先看第一首：

九日次韵王巩

我醉欲眠君罢休，已教从事到青州。

鬓霜饶我三千丈，诗律输君一百筹。

闻道郎君闭东阁，且容老子上南楼。

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

这首诗作于元丰元年(1078)农历九月九日，苏东坡在徐州当知州，虽然也有点牢骚，但那时候，他的人生还是很顺遂，一切都在轨道上。那一年的重阳节，苏东坡的好朋友王巩等一众人，正好在徐州，当然就要一起喝酒。

2.

“我醉欲眠君罢休，已教从事到青州”，这里先用了陶渊明的句子，陶渊明喝酒喝多了，就说：“我醉欲眠，卿可去。”意思是我喝多了，我要去睡了，你们回去吧。然后用了一个典故，晋朝时候，桓公手下有一个主簿，善于品鉴酒的好坏，遇到好酒，就说青州从事，不好的叫“平原督邮”。这是因为：青州有个齐郡，“齐”与“脐”同音，他认为好酒的酒力能达到人体下腹的脐部，所以称好酒为“青州从事”。平原郡有个鬲县，“鬲”与“膈”同音，不好的酒，酒力只能达到胸腹之间，所以称不好的酒为“平原督邮”。酒力直达肚脐，说明喝得很尽兴了。所以，这句诗的意思是，我有点醉了，想去睡觉了，你也不要再多喝了，今晚已经喝得很尽兴了。

3.

“鬓霜饶我三千丈，诗律输君一百筹”，我花白的鬓发比你多了三千丈，你写诗的水平却比我高一百筹。是谦辞，说自己写诗的水平还不如王巩。“闻道郎君闭东阁，且容老子上南楼”，听说你以后将在东阁闭门不出，那么我将会去南方陪你喝一杯。“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相遇了不用匆忙分别，明天一过，重阳节就过了，蝴蝶会因为菊花凋谢而悲伤。最后一句“明日黄花蝶也愁”，是这首诗的情绪焦点。明天的黄花，让蝴蝶感到悲伤。一个自然的意象，却写出了时间流逝的感伤，在时间流逝之中，朋友的相聚显得多么短暂。又好像隐隐地有另一层意思，在时间流逝之中，如果我的才华不能得到欣赏，那么，我很快就老了。还好有朋友可以一起喝酒，在醉意蒙眬中，却也有友情的喜悦。

4.

再看第二首：

定风波·重阳

与客携壶上翠微，江涵秋影雁初飞，尘世难逢开口笑，年少，菊花须插满头归。

酩酊但酬佳节了，云峤，登临不用怨斜晖。古往今来谁不老，多少，牛山何必更沾衣。

这首词写于1081年，苏东坡的人生遇到了一个很大的坎坷，被贬谪到了黄州。这是他在黄州过的重阳节。

“与客携壶上翠微，江涵秋影雁初飞”，和客人带着酒壶去登山，长江水倒映着秋天景物的影子，大雁刚刚从这里飞过。

5.

“尘世难逢开口笑，年少，菊花须插满头归”，活在世间很难遇到开心欢笑，趁年轻，满头插上菊花尽兴而归。

“酩酊但酬佳节了，云峤，登临不用怨斜晖”，为了佳节喝得酩酊大醉，爬上高耸入云的山顶，不要抱怨太阳快落山了。

“古往今来谁不老，多少，牛山何必更沾衣”，古往今来有谁不老死，数不清啊，没有必要像齐景公登牛山感叹时光消逝而哭泣。

还是和朋友喝酒，但这首词写的重点不是宴饮的场面，而是秋天的景色，从景色里，感觉到了老去的萧条，但重点写了面对萧条时的豁达。世界上的人，都会老去，都会死去，有什么可感慨的呢？在醉眼蒙眬中，苏东坡对于时间流逝不再感伤，而是多了一份清醒的豁达。

6.

再看第三首：

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

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

佳节若为酬，但把清尊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这首词写于1082年，还是在黄州。“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霜降了，水位下降了，远处江心的沙洲都露出来了。“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酒力消了，觉察到微风吹过，凉飕飕的。“破帽多情却恋头”，这里用了一个和陶渊明有关的典故，陶渊明的外祖父叫孟嘉，有一年重阳节，和将军桓温一起登龙山，宴会上风吹掉了他的帽子，却浑然不觉。

7.

苏东坡反用了这个典故，讲的不是帽子吹落，而是说一顶破帽子，还眷恋着头，不肯离开。联系到苏东坡经历了乌台诗案，这一句好像隐隐地有他复杂的心情，想退隐却总是下不了决心。“佳节若为酬，但把清尊断送秋”，重阳节怎么过？除了喝酒送别秋天，还能做什么呢？“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万事到最后都是梦幻，算了吧，算了吧，往事何必再提呢？“明日黄花蝶也愁”，这一句在1078年的《九日次韵王巩》里出现过，但意味有所不同。1078年，苏东坡多少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到了1082年，经历了人世的风霜、绝望，再写出“明日黄花蝶也愁”，那是一种真正的沧桑之感了。三个重阳节，三种心境，但都有酒、有菊花。人事确实像一场大梦，明日黄花蝶也愁。但还好，有酒可以喝，有花可以欣赏，在飞逝的时间里，总有陶醉的片刻，让我们从时间和现实的罗网里解脱。这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