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食南之徒 第十一章
提示:小说第四章首次出现“枸酱”一词,其正确读音为[jǔ jiàng],但在第七章前均读作[gǒu jiàng],乃是甘蔗故意隐瞒,目的是不被别人发现此酱料的来源。第七章之后,均读作“枸酱[jǔ jiàng]”。
01
三只绘花小陶盘轻轻摆在了赵眛、赵婴齐和庄助面前。
盘中各有四块切好的鸡肉,拼成一个方形。肉块的外皮呈深棕色,泛起一层油津津的光泽,靠近皮下的部分则呈现淡黄色,似有卤汁浅浅渗入,越往下肉质越白,层次分明,赏心悦目。在餐案旁边还有一个小碟,里面装着盐梅与石蜜调的蘸料。
赵眛好奇地端详了一下,没感受到任何热气,果然如唐蒙说的,这道菜叫作"寒鸡"。忐忑不安的宫厨在旁边急忙解释:“是唐大使说的,出釜之后,一定要放入井中除去热气,再端上来。”
赵眛点点头,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放入口中,眼睛不由得一亮。寒鸡果然要冷吃,才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咸卤的浓香----那张记的豆酱入口太咸,做卤倒恰到好处。鸡肉本身鲜嫩有嚼头,再蘸上一点点酸甜口的盐梅酱汁,微带果味,口感清爽不腻,如同一阵凉风吹过盛暑的林间。
02
庄助吃了一口,搁下筷子道:"《尚书》有云:若作和羹,尔惟盐梅。这是殷王武丁对贤相傅说所说的,明说盐梅乃烹饪必备之调料,实则是说要善用贤良之人为佐使,国政方可清明。”
赵氏父子嘴里嚼得正香,听到寒鸡还蕴含着如此深刻的大道理,味道霎时寡淡了几分,一时颇为尴尬。赵昧转动头颅,有些奇怪,那个一谈起吃的就喋喋不休的家伙,居然不在,如果换了他在旁边解说,吃起来应该会更开心些吧?
旁边宫厨忙道:“唐大使交代完烹饪工序之后,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们找了一圈没找到,这才自作主张,把寒鸡先端上来。”
庄助听见两人交谈,暗暗有些焦虑。那家伙怎么搞的,这么半天还没回来,这里毕竟是南越王宫,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03
一直到赵氏父子把盘中鸡肉吃了个精光,唐蒙仍旧没有出现。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三人转头望去,发现来的不是唐蒙,而是橙宇和橙水,前者双眼黄得几乎要放出光来。两人见过赵眛施礼之后,橙宇先瞪了庄助一眼,然后大声道:"大酋,宫里出事了!”
赵昧一怔,宫里出事了?他们如今不就是在宫里吗?
橙宇使了个眼色,橙水上前跪在地上:“出事的是武王独舍。”
"啊?怎么回事?"赵眛惊慌地从毯子上站起来,任何与武王有关的事,都会让他异常紧张。橙水顿首道:"适才卫队巡逻,发现有一人在武王独舍附近,鬼鬼祟祟的,上前抓住盘问,他自称是大汉副使叫作唐蒙。经过搜查,我们发现他刚刚将一具桐木人偶埋入独舍旁边的枣树下方。"
橙水说完,从怀里拿出一具人偶。人偶长一尺有余,雕刻得极为潦草,勉强可以分清头部和躯体。
04
“咣当"一声,蘸料碟被碰翻在地,庄助脸色铁青地站起身来。他厉声大喝:“橙宇!尔等好大的狗胆,居然敢在国主面前污蔑汉使?"橙宇凸着眼睛,看起来比庄助还义愤填膺:“这是中车尉亲眼所见,众目睽睽,人证物证俱在!”
赵眛一听是唐蒙,顿时疑惑起来:"他不是在庖厨为本王烹制寒鸡吗?怎么跑到独舍那边去了?"宫厨慌张地摆了摆手:“唐大使说是去寻食材,中途离开了,我们也不敢拦阻呀。”
赵昧看向橙宇,仍旧不解:"他寻食材就去寻,干吗在独舍埋什么人偶?"橙宇压低声音,气愤中带着几丝恐惧:“我问过几位大巫,都说这是中原的巫蛊之术。只要将人偶埋入屋下土中,便可以诅咒户主。武王乃我南越的主心骨,在他生前独舍埋入人偶,这分明是在诅咒我南越国运啊!”
庄助知道南越国上下皆笃信巫术,立刻出言呵斥道:“荒谬!唐蒙是堂堂大汉副使,根本不懂什么巫蛊之事。这是毫无凭据的栽赃!”
05
"毫无凭据?”
橙宇的双眼闪过一道得意的黄光,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绢帛:“武王祠堂奉牌当日,臣在地上捡到一样东西,正是从唐大使的袖口里滑落而出的。”赵眛接过去展开一看,只见线段勾连交错,并无注释,不明其意。
橙宇解说道:“您看,这一道一道代表山势起伏,综合起来,便是一幅白云山的地势舆图。”
赵昧和庄助同时大惊。橙宇不待庄助说什么,又道:"橙水适才紧急搜查了驿馆,在唐大使的房间里搜出许多东西。”
他一挥手,橙水举过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叠绢帛,里面绘制的线段与白云山舆图如出一辙。橙宇唯恐赵昧不解,还贴心地做了讲解:
"这是大庾岭的,这是番禺城的…每一幅都十分详细,不是在短时间内画得出来的。”
06
“这些舆图之上,有我南越半壁江山。无论堪舆还是用兵,都大有用处啊。”橙宇别有深意地强调了一句。殿中气氛,一时变得无比凝重。赵昧拿着这些绢帛,手在微微发抖。
庄助脸色铁青,右手握住剑柄,恨不得一剑刺穿橙宇。巫蛊人偶是假,但唐蒙闯宫是真;诅咒王室是假,但绢帛舆图是真。橙宇把真真假假的证据掺在一起,由不得赵眛不相信。
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庄助心念电转,一时想不出什么扭转局势的好办法,只得先叱责道:"汉使持节,有如皇帝亲临。你们竟敢擅自搜查房间,这是僭越!”
橙宇皮笑肉不笑:"你们在宫中埋设人偶,难道不是僭越?私绘舆图,难道不是僭越?"他一转身拱手对赵眛大声道:“咱们南越可以倚仗的,只有武王威名和五岭天险。这个汉使先窥虚实,再毁气运,如不严惩,恐怕后患无穷!"
07
赵昧看向仍旧跪在地上的橙水:"你所见的,确实属实?"橙水的头保持低垂,闷声道:“是。"赵眛的嘴唇哆嗦起来:"那可是先王的独舍啊,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他忽然扔下绢帛,挥手把寒鸡盘子狠狠打碎,然后一脚踢翻桌案,冲着庄助大吼:"你们辱及先人,未免欺人太甚!什么仁义道德、君子品性,都是假的,假的!”
他最惧怕的就是祖父,最敬爱的也是祖父。眼见赵佗被巫蛊诅咒,心中硬生生被逼出了一股上位者的凌厉。
庄助被吼得几乎抬不起头,正要解释,赵眛已转向橙宇,急切问道:“这个诅咒可有禳[ráng] 解之法?”橙宇不慌不忙道:"臣已问过大巫们。他们说,这巫蛊之术十分厉害,乃是专为镇压王家之用。诅咒如水,气运如火,水泼火上,自然会把火浇熄。若要禳解,唯有一法,那便是把火烧得更旺,便可以反过来把水蒸干,不受其害。”
赵眛还没反应过来,庄助却第一时间醒悟。他一咬牙,作势拔剑,哪怕自己接下来会被砍为齑[jī]粉,也得先把眼前这家伙干掉,不然局面会一溃千里。他右手正要发力,却被一只苍老的手按住,长剑一时没拔出来。
08
这么稍一迟延,橙宇的话已经说出口:“只要变王家为帝家,气运定会高涨,诅咒自然也会被禳[ráng] 解,保得南越与大酋无虞。”是言一出,殿内一片安静。庄助怒目转头,想看看谁拦着自己出剑,却发现竟是吕嘉。吕嘉胸口喘息起伏,可见是听到消息之后一路跑过来的。吕嘉抓住他的手腕,扯到殿外小声抱怨道:"你那个副手怎么回事?惹出这么大一桩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