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食南之徒 第十四章(下)
提示:小说第四章首次出现“枸酱”一词,其正确读音为[jǔ jiàng],但在第七章前均读作[gǒu jiàng],乃是甘蔗故意隐瞒,目的是不被别人发现此酱料的来源。第七章之后,均读作“枸酱[jǔ jiàng]”。
01
蜀中贩卖给夜郎国的枸酱,唐蒙已经吃过了,但味道不对,和在南越国吃到的完全不是同一种。种种迹象表明,卓长生送给甘蔗的“蜀枸酱”,大概只是借用一个家乡熟悉的名字罢了,其酿造方式是他独有的,只有找到这个人才行。
由同带着唐蒙,一路翻山越岭。待得两人离开山区之后,眼前赫然出现一道壮阔奔腾的江流,目测江面得有百余步宽,水面波涛起伏,足可以行大船,一路奔流向东而去----这便是当地人所言之牂牁[zāng kē]江了。唐蒙望着江水,脑海里一幅地图渐渐勾勒成形。
一般在江、山会接之处,都会有港口或聚落,以便汇集百货。导游说牂牁江沿途有数个规模差不多的小港口,唐蒙提出,要去卖六枝龙胆草的那个梭戛港看看。
当初莫毒商铺就是从这个港口采购六枝龙胆草的,顺便捎带枸酱,也就是说两者产地距离不远。只要找到这个港口,枸酱想必就不远了。
02
两人很快便来到了梭戛港内。这里所谓的“港”,跟番禺港的规模没法比,甚至比番禺港西南亭的货栈码头都不如。只是在牂牁[zāng kē]江岸边搭了两道竹栈桥,周围起了几个简陋竹棚而已。
这里既非夜郎国所辖,亦非滇国所有,这两个国家学不来中原的管法,连税吏也没有。无论是部落民还是外商,都是自由来去,也没固定摊位,就在竹棚下交易,乱糟糟的,倒别有一番生气。
唐蒙不出意料地见到了几条挂着南越国旗帜的商船。他拐弯抹角地打探了一圈,莫毒商铺的六枝龙胆草的生意已被其他商家----都是吕氏掌控的----迅速接手,但没人知道枸酱从何而来。
唐蒙早有心理准备,可终究有些怅然。如果在这里都查不到,便真的山穷水尽了。两个人在港区转悠了一个上午,唐蒙有些乏了,便习惯性地问由同,这里有什么当地特色美食。
03
由同说牂牁江里有一种白条鱼,肥嫩无比,用酸汤烹煮之后,味道很好。唐蒙一听,食指大动,连声说找来尝尝。由同打听了一下,得知这半年来,梭戛港吃酸汤白条鱼最有名的地方,不在岸上,而是在一条渔船上。
开始唐蒙以为所谓“渔船”,不过是个酒肆的噱头,没想到还真是一条货真价值的渔船。他和由同登上船之后,船老大扯开船帆,晃晃悠悠来到牂牁[zāng kē]江的江心。只见他把一种特制的扁竹篓扔下水,逆流置口,不一时便捞上好几条活蹦乱跳的白条鱼。
船老大把鱼就地杀好,分斫成块,丢进船尾的小釜里,然后从船舱里抱出一小罐酸汤,咕咚咕咚倒进去,再放入香茅、香蓼[liǎo]、大芫荽[yán sui]等一堆碎料,升灶煮了起来。待得火力上来,一股浓郁的酸味从釜里散发出来,弥漫整个船舱。
唐蒙在夜郎已经待了几个月,知道这种酸味不可猛吸,而是要细细地吸,在鼻子内转一圈,再从嘴里徐徐吐出。待酸气尽数吐净之后,再静下心来,去回味残留在鼻腔、口腔里的那一点点香气。
04
他循环吐纳了几轮,忽然鼻翼一颤,捕捉到一缕熟悉的醇厚味道。
这味道似酒非酒,虽说很淡,却颇为顽强,不会被浓重的酸味所掩盖。唐蒙眉头忽皱,快步走到釜前掀开盖子,只见一块块鲜嫩白肉在暗褐色的浓汤里翻滚,釜口洋溢着一种复杂的香气,难以一言蔽之。
他拿起一个木碗,舀出半碗不带鱼肉的酸汁,由同笑着说:“蒙你挺会吃啊,这种酸汤白条鱼,都是先喝汤水。”唐蒙低头先啜了一小口,不急着咽下,含着汤汁细细品味。
那一条舌头堪比抄家老吏,在口腔里来回搜检。味无巨细,皆被逐一盘诘,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放过。“砰”的一声,唐蒙把木碗搁下,起身抓住船老大的胳膊:“你这酸汤....哪里来的?"船老大自夸道:“都是我自家做的,别处您可寻不到。”
05
有夜郎国的王子在场,船老大倒也不藏私,把适才盛放酸汤的小罐子拿来,给唐蒙看里面的残渣,原来这种酸叫作虾酸,乃是用牂牁江中打捞出的鲜虾,晾干以后抹上盐水,放进罐里沤至发臭,然后再加入碎姜、蒜末、盐巴、酒汁,再沤数月,捣碎成酱。
唐蒙注意到那小罐子是浅白色质地,当即双眼一眯:"你这虾酸里面,是不是掺了别的东西?”
船老大一怔,眼前这位贵人是怎么回事,鱼都要煮老了,还在追问这样的细节?唐蒙目光灼灼,整个人快顶到对方鼻尖:“你掺的不是酒,而是一种酱的汁水,对不对?”
船老大惊慌地点了一下头。唐蒙又问:“那种酱汁很黏稠,微甜而有醇酒味,对不对?”船老大勉强“嗯”了一声。唐蒙忽地一指那虾酱罐,大声道:“那酱汁每两个月才得三罐,是不是?就是这样的陶罐盛放的。”
船老大一屁股坐在船舱里,脸色煞白。这贵人莫非是神仙,怎么喝了一口汤,就什么事都知道了。
于是他不敢隐瞒,老老实实交代了。
06
原来这位船老大长年在牂牁江上行船,除了打渔,还经常帮人捎带些小宗货物到梭戛港。江畔附近有一户人家,每两个月便会请他带三罐蜀枸酱,转交梭戛港的莫毒商铺,已经持续了十多年。船老大有一次无意中偷尝了一点,发现这种酱汁加入虾酸中极为适宜,所以偶尔会偷一点留下,给自家打打牙祭。
"半年前不知为何莫毒商铺的人不来了,酱罐无人接收。我想留着也是浪费,就自作主张带回家,但我没多用啊,就是做虾酱的时候稍微掺点,对外做点小营生."船老大结结巴巴辩解,还没说完,唐蒙猛地抓住他双肩,双目放光:“说,是谁把这酱交给你的?”
船老大一哆嗦:“呃,梭戛港上游几十里,江边有一个叫多龙的寨子,是一个叫阿鱼的人给我的。”
“快带我去。”唐蒙急不可耐地扔出几枚铜钱,连声催促。
07
船老大不敢怠慢,赶紧上帆摇橹,朝着牂牁江上游开去。此刻唐蒙已无心再细品酸汤白条鱼,留下由同一个人津津有味地吃,自己焦躁地站在船头,目光钩住不断后退的江岸风光,用力拖拽,仿佛这样可以让船走得更快一些。
那罐虾酸里的味道,他印象太深刻了。当初刚刚抵达番禺港,那道嘉鱼里,就带有这种奇妙的滋味,后来在壶枣睡菜粥里,也有这般味道。它太有特点了,如同黑暗中的一束烛光,几乎不可能被忽略。
渔船在江水里行进了约莫两个时辰,终于缓缓靠近一侧江岸。这一带怪石嶙峋、山崖错立,几乎所有的石隙之间都填塞着粗大而盘曲的藤蔓。放眼望去,江边好似竖起一道连绵起伏的青绿长城。甚至有几处石峰倾向江面,以至于天空都显得有些逼仄。
渔船停泊的地方,正是这道“长城”之间的一处低矮豁口,这里有一条长石伸入江中,形成一条天然栈桥。船老大说,下了长石,沿着一条痕迹明显的小路前行,尽头即是多龙寨。
08
唐蒙和由同下了船,很快便来到一处寨子里。这是个典型的夜郎寨子,十几间高脚竹棚错落分布在山坳里的一处空地四周。棚子与棚子之间被一块块翠绿草甸填满,如同在粟米饭上酒了一把绿油油的葱花。
一见有外人来了,村民们颇有些紧张。好在由同出面,跟他们叽里咕噜说了半天。由同转头告诉唐蒙,确实有个汉人住在这里,但不在村内,而在更深处的山脚附近。
于是他们再往里走了一阵,穿过一片几乎密不透风的凤尾竹林之后,前方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座典型的中原小院,正坐落在一片青崖之下。
一股浓郁的烟气从后院蒸腾而起,飘至半空。
院落上方的崖面上有一条条的黑黄色痕迹,显然是常年被烟熏火燎。看这烟渍的浓度,绝非寻常人家的炊烟,至少有一个作坊级别的大炉子。
唐蒙走到院门口,发现自己居然有些紧张,先伸手整了整头巾,才迈进院子。一个肤色黝黑的夜郎少年正蹲在一盘粗藤跟前,一片片择着上面的叶子。他看到有生人靠近,吓得逃回屋子里,口里喊着:“鱼,鱼。”
09
很快一个中年人闻声走了出来,眼窝深陷,颧骨高耸,也是夜郎人的典型面相。
“请问阁下是阿鱼吗?”唐蒙躬身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