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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情感故事】我的硬茬母亲01
作者:辛夷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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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明出处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97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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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这是一个讲述母亲与女儿之间感情的故事,生活不易,情感的表达更难,很多时候,我们都会在失去后才会发现,原来事情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可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空留唏嘘。本文仅供读文练习,如侵联删。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9-13 17:41:54
更新时间2024-09-13 17:5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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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情感故事:我的硬茬母亲01

01

南塘小巷的李玉梅

沈沁雯从十三岁起,就常爬到一座炮楼上,墙身的材料不单是沙、石灰和黄泥,还加入了炒过之后的糯米粉、红糖,使墙身更结实坚固、韧性更大。炮楼有十米高,圆形的墙身上嵌着一根根宛如蜈蚣环节的钢筋,爬到顶端就可以俯瞰整个南塘。

在高云之下,炮楼之上,她摘下助听器,宛如浸泡在真空里。

夏末五点半,嵌在南塘西面造纸厂塔楼的大钟响了,一群工人穿着蓝色涤纶工作服鱼贯而出,她从人群中搜寻她妈李玉梅的身影,这像个玩不腻的游戏,起初要十分钟才能找到她,如今她摸索出了规律,只要两分钟足矣。

她妈有一个显著特征,那个吵吵嚷嚷,推推搡搡的蓝色小人就是她了。

02

工人们走过一条风尘滚滚的马路,马路被来往的货车压得坑洼不平,一条横亘南北的藻绿色的河流将人群一分为二。

朝南边走的是当地人,他们住在南塘巷里,整片南塘的形状宛如一个八卦阵,坐阵中央的是个大池子,被称作砚池,散向八方的排屋就是那乾、坤、巽、坎、艮、震、离、兑。不知是否存在一个管辖这带风水的神明,居然将八方居民的性情也捏成了天、雷、地、火、风、山、水、泽的特性,他们成了相互独立又相互作用的自然元素,每到正月十五,砚池吞月,他们就围在一起,游浮在那颗浸润在池水里黄澄澄的“大汤圆”旁。

朝北边走的是从天南海北来这务工的外来人口,他们拖家带口住在一幢幢职工宿舍楼里,各省市的饮食、口音、文化集聚于此,形成了一种不同于南塘本土的氛围与交际圈。宿舍楼为近些年新建,一层有四户,共六层,六幢。随着造纸业在当地兴起,南塘的集体土地被征用造新宿舍、新菜场、影剧院、篮球场……唯有一座小小的观音庙藏在一片樟树林后,曲径深处,香火淡淡地在叶隙中缭绕,在晨与暮中的光影中,展现之姿态恰如敦煌壁画中仕女身上的霓裳。

03

河流中间是一座万历年间就已建造的石桥,桥下有一块碑,碑文已被数百年的风雨侵蚀,落款无法考究,石阶的缝隙中嵌着一层层苔藓,它们总是新的。

李玉梅走进南塘里的“离”(火)巷,巷子的人常把煤气瓶和锅炉放在门口,到了饭点,巷子里油火四溅,烟火气一下就冒出来了。

沈沁雯在炮楼上观察着李玉梅的一举一动,她几乎每天都会与人吵上两嘴,甚至扯搡,衣领下的两颗扣子一直在换颜色。

如果吵架是门学问,李玉梅定是个颇具研究的学者,有高于常人的建树。若吵架是门战争,她打胜仗的概率极高。这一点,沈沁雯一点没遗传她妈,在学校总受人欺负。她曾经传授过女儿吵架的技巧,她说学校也是一个江湖,行走江湖,得有一技傍身。吵架能不能赢,跟你是否抢占道德高地,是否会偷换概念,是否会看人下菜,跟你的情绪,气势,动作,修辞手法有很大的关系,但沈沁雯显然没有像她妈那样掌握吵架这门学问的精髓。沈沁雯认为,诚如武学家所说:武术是用来强身健体的道理一样,吵架本质上是一种防御机制,而非攻击手段。

04

在炮楼上,她似乎可以听见李玉梅一边走一边吵吵嚷嚷着,反倒戴上助听器,那目之所及的人与事倒成了一出哑剧。

自始至终,她左耳的听力是她不敢正视的缺陷,这把她从本可以获得情感依赖的群体中逐渐剥离,她越是掩盖这种缺陷,就越让自己觉得卑微,矮小,敏感,所以她一直在寻找某种能支撑自己的事物,就如在心脏附近加个泵。

迄今为止,她还没找到这个泵。

有时候,她会把焦点从南塘移开,去观察整座小城。谈一座城市,我们常谈这座城市的文化、经济、景设、事件,等等,它可能是这座城市亘古不变的符号,抑或它约定俗成的象征。当人们谈起这座杭州边郊的小城,我们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它寥落的秋天、常年银白色的天空、大街小巷逼仄的建筑群,以及随处可见的桂树。近十几年来,数十家造纸厂拔地而起,四面八方盘踞着一根根高耸的烟囱,不知疲倦地吐着各种污染气体,以致日间的阳光穿不透云层,夜晚的霓虹点不亮城市,即便在最热闹的时节,也看不到人头攒动,车水马龙的情景。从城市上空俯瞰,那些被搅碎般的颜色,松散的轮廓,稍纵即逝的人物,被生硬地拼凑成一幅印象派感的油画。

05

它正处在时代新旧交替的裂痕中,唯有那条富春江一直在流淌,它总是它自己,又时时刻刻是新的。

她在这座名为“富春”的小城生活了十五年,而她全部的生活,好像都凝结在南塘的这条小巷里。

她的目光如一尾鱼跟随着李玉梅在南塘小巷漫游,宛如一个电影长镜头。

巷子的入口处是一家面馆,名为“万顺面馆”,店主姓陶,五十多岁,他的拿手面是片儿川,用料简单,瘦肉片、倒笃菜、茭白、白蘑菇、配上碱水面,出锅后面滑汤浓,肉片鲜嫩,倒笃菜与茭白爽口入味。用当地话说,就是味道“交关好”。久而久之,人们就用“交关好”这一形容词作为名字称呼他。

李玉梅经过面馆,交关好就坐在门口的竹椅上,背靠着冒着热气的铜锅,对她戏谑地喊了一声:“玉梅娘娘,进来吃碗面。”

李玉梅进店拿起砧板上的一捆葱,在他木鱼般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回:“吃你根骨头鬼——”

交关好摸了摸后脑勺,冲着她笑。

06

再往前走,是老章裁缝店,店主章大明不干裁缝,主要帮街坊邻里修电器,他一只手残疾,曾经出过事故,少两截拇指,尤爱唱越剧。妻子阿玉是外乡人,来自四川雅安,阿玉在店里头踩着洋车(缝纫机)帮人补裤子,洋车上的两个轮轴有规律地转动着,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店里补一条裤子一元到三元不等,鞋子得看材质,皮鞋贵点,不过这儿的人大多穿黄泥鞋,厂里发的。

李玉梅一只脚跨进门槛,另一只脚放门槛外,通常摆出这姿势,阿玉就能断定李玉梅没有东西要修补,只是要讨个小物件。

李玉梅就像个江洋大盗,肩胛骨往后一松,伸出沾满油垢的手,豪迈地喊:“阿玉,给我两个扣子。”

阿玉抽出洋车上的小抽屉,用手指尖拨了拨,拿出两个最不吉利的白色纽扣递给她,李玉梅把扣子往工作服的表袋里一塞。“谢啦——”。

阿玉会模仿当地的口音回一句:否客气。

07

李玉梅伸出脚,转过身,裁缝店对面是一家理发店,名为“阿忠理发店”,店面六七个平方米,摆着两把布满锈斑的剃头椅,三张高低不齐的板凳,洗头的水槽上悬着一个水桶,水桶下有个孔,连着一根皮管,用于给客人冲头,冲头的热水从热水壶里倒进去,客人要是嫌不够热,就再往桶里倒一些。

理发店的店主叫“忠叔”,他的儿子小毛在店里当学徒,二十二岁,头却已经秃了。店门口摆着一口煤炉,锅盖咚咚咚被蒸汽顶起来,锅里炖的是当归和鹿鞭,补肾,是巷子里的老中医开的方子,能治秃。忠叔总抱怨儿子爱美,剃头的手艺一直没有长进。在这家理发店,花上五块钱,即可享受到的服务包括:洗头、剪头、修眉、修鼻毛、刮胡子。小毛没一样干得好,一次给一个客人修鼻毛,剪到了鼻肉,客人的鼻血染红了一大块围布。一次给客人刮胡子,用烫过热水的毛巾给客人软化下巴上的胡楂时,把客人的下巴都烫红了。

08

李玉梅走进理发店,走到剃头椅与嵌在木框里的镜子中间,对着铜黄色的镜子捋了捋刘海儿。她的脸胖了,额头和眼角长了皱纹,她用手在额头上的皱纹处搓了搓,又锁起眉心,抱怨老忠的镜子没擦干净。

忠叔说:“改天来我这做个波浪,显瘦显年轻。”

李玉梅问:“多少?”

忠叔说:“五十。”

李玉梅呸了一声,诅咒道:“你这店开不到明年正月十五。”

咒罢,她疾步跨出店门,差点把那锅鹿鞭撞翻,正在洗头的小毛瞅见此状,分了心,把皮管里的水冲到了客人的眼睛上,招致顾客和他爸一顿指责。

小毛觉得自己应该买一台摩托车,把人从富春江大桥的这一头栽到那一头,两千米,干一票三块钱,还能带女孩子兜风,比剃头有前途。他爸说,你这毛手毛脚的德行,骑摩托车会从桥上掉下去淹死。淹死你一个不够,还淹死一车。

09

接着,李玉梅拐进巷中巷,路过“莲友寿品店”,寿品店的店主是八十二岁的徐莲友,三寸金莲,背上一个“驼峰”,学过道术,会通灵,人们管她叫徐天师。她儿子吴世昌和店里的伙计通常开着面包车去外拉尸首,她则在店里经营一些寿品。寿品主要有:寿衣,品类如长衫、短袄、裤子和裙子。寿鞋,一般是中式布鞋或西式皮鞋。衾,形状像斗篷,上面绣有吉祥图案,用来包裹尸体。寿被,红色居多,上面绣有星月、龙凤等图案。一条垫于尸身之下,一条盖于尸身之上。寿枕,分头枕和脚枕,头枕有云彩装饰,脚枕绣着两朵莲花,象征“脚踩莲花上西天”。

此外还有丧礼中通常要用到的香烛、檀香、纸钱和绢做的花圈和花篮。

原本莲友寿品店开在巷子的主道上,有时她半夜三更会出来作法,嘴里念念有词,吓煞了不少人,迫于街坊抗议,遂搬到了深巷里,不过街坊们到了清明、冬至,或是家里有白事,首先会照顾她的生意。

传闻上回谁家一个小女儿在河里淹死了,不肯投胎,就是徐莲友把她送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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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梅经过莲友寿品店,见她儿子吴世昌穿着一条白背心,叉着腰,晃着膀子,对老母亲念念有词:“你不晓得我今天收的那具尸哎,被货车压扁了,肠子和肉一半粘在地上,一半卷在轮胎里,我都是用锹子把他锹起来的。”

徐莲友安抚着儿子的情绪,说他们这行就是这样,别的本事没有,胆子就要比一般人大,有太上老君罩着我们,鬼魂都要退避三舍。儿子提出要关店,开个冷饮室,谁谁谁家学校门口开了一家冷饮店,生意好得不得了。徐莲友不答应,用打火机点着了一张符,在吴世昌全身上下挥了两下,嘴里念叨:“莫犯,莫犯——”

见老母亲施法,吴世昌叹出一口怨气,打开面包车的后备箱门,从家里抽出一根皮管,对着后车厢上的血渍冲刷起来。

李玉梅走出巷子,往右转,一辆自行车打着铃铛从身前经过,骑定在一家音像店门口,又打了两下铃。音像店老板娘苏凤听到暗号,遂提着一只印着囍字的红袋子出门,袋里装着一张碟,挂在他车把手上。他刚要走,又停下来翻了翻袋里的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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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放错吧。”他暗戳戳地问。

“上面不写着《聊斋艳谭》嘛,这片子我给你找了很久。”

“上回我问你要《聊斋艳谭》,结果影碟机放出来是成龙的《双龙会》。”

“你放一百八十个心,这回不会搞错,错了你再来找我。”

男人匆匆忙忙离开,整个交易过程不到半分钟。

大概是半年前,时代音像店就被整顿过,市场监督管理局的人在她店里发现了许多盗版碟,不少是香港的色情影碟。其实音像店出售色情影碟倒不是什么行业机密,主要是一个五年级的孩子买了一张成龙的《双龙会》回家放,结果放出来是《聊斋艳谭》,父母发现后,遂以传播淫秽物品的罪名举报了她。

如今音像店的架子上多半是一些枪战片,如《英雄本色》《喋血双雄》《纵横四海》《喋血街头》,或是一些美国大片,如《珍珠港》《大白鲨》《侏罗纪公园》《终结者2》。到了晚上七点左右,店主苏凤会把电视机和VCD机搬到门口放映影片,许多街坊会搬着凳子围坐在这里看,枪声一响,周润发的子弹好像是穿过了电视屏幕,人群也七倒八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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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梅与苏凤打了照面,苏凤咬起一根甘蔗,吱啦一下,把一块甘蔗皮剥了下来。李玉梅不忘撒把盐。“哟,营业了?下次不被查了吧。”

苏凤把嚼烂的甘蔗渣往地上一吐,回道:“里头都黄片,也没人跟你看呀!”

“我才不要看这种片子,跟两只狗咬骨头一样。”

两人不欢而散。

李玉梅继续往前走,经过晶都旅店,旅店一楼进门处是个迎宾台,墙上一口钟,旁边贴一个“運”字。里面被隔成两间,一间是棋牌室,一间是布草间,二三楼总共六间客房。南塘这一带从没什么旅客,而凌晨两三点去晶都旅店,门口却常挂着房源已满的招牌。

店主是个东北女人,叫花姐,来杭州闯荡了十年有余,从前在会所给人按摩,只做半条龙。她求财但不贪财,裤腰带绑得死死的,开多少价都不脱下半身。那些做过一条龙的姐妹许多都染上了尖锐湿疣,前半生卖身赚钱,后半生花钱治病,治不好就再上岗,再赚钱再治病再染病,陷入死循环。遇到过扫黄,她也进过几趟局子,查清楚就被放出来了。一个单子的钱她就拿三成,直到市里换了领导班子,打点不上去了,洗浴中心关门,她就“出笼”了。此时,她已经从一个二十多岁的青涩少女长成一个三十多岁的丰腴妇女。姐妹们去了广东,培训再上岗,体检不过关的就自己谋出路。她不想走了,用存款租下这里两间屋子,再往上盖了一层,改成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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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姐与邻里交往不深,但为人豪爽,身上带点《龙门客栈》里金镶玉的气质,爱穿开衫,不知是皮肤太滑还是衣服上藏着个看不见的钩子,衣服总滑下肩去。她常坐在迎宾台上嗑瓜子,吃蜜瓜,谁来开过房她从不透露半句,营业了几年,她的金字招牌就是那张撬不出半点秘密的嘴。

在千禧年初,花姐倒是很有商业眼光,这座县城的业余生活,不是麻将就是性生活。

李玉梅走进晶都旅店的棋牌室,棋牌室烟雾弥漫,几个别的车间的工友正在摆长城,三缺一,喊花姐补个位。花姐不磨叽,答应和他们搓两把。麻将噼啪噼啪,四双手来回推拿,花姐手活好,先摆起一条长城,往前一推。打了半晌,她抽到一张门板,看了看牌面,拿不定主意,索性让身后的李玉梅帮忙打一张,李玉梅不懂麻将,推出一张白板,对面的人胡了。男人弹了弹烟灰,说:“你们是特为放铳啊!”

李玉梅左手打了一下右手:“就说我手气差,晦气菩萨上身了。”

花姐倒很爽快,回:“宁挨千刀剐,不胡第一把,运气马上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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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继续搓麻将。李玉梅离开棋牌室,走到家嘉旺食品店,用塑料袋装了半斤蚕豆。身边来了一个邻居,手里端着一个碗,喊嘉旺老板打两块腐乳。嘉旺的腐乳在南塘是出了名的,分红方和白方两种,红方加了红曲,吃起来更醉一点,表面一点菌丝都看不出来。

嘉旺老板从柜台里抱出一个装腐乳的坛子,把筷子伸进壶口,夹出一块光泽透亮的白方,腐乳紧致的皮衣一点没破,稳稳当当滑落在碗里。那人喊了一声:“筷功好——”。嘉旺得意,开始吹嘘这个装腐乳的坛子是明朝宣德年间烧制的,坛子上的是祭红釉,跟鸡血一样红,成品率极低,是千窑一宝,所以他的腐乳比别的店贵一毛也是情理之中。李玉梅盯着碗里的那块白方,立马就想起了她打出了那张晦气的白板,越想越气。只见她抱起坛子,把脑袋缩到坛子屁股下,嘴里一字一字喊出:嘉——兴——陶——瓷——厂。

把戏被拆穿后,嘉旺的脸一瞬间变成京剧红脸,怒目金刚,一把抢过李玉梅手里的半斤蚕豆。“去去去,不做你生意。”

李玉梅笑了,怨气一扫而空,她乐乐呵呵地走到对面的排屋前,掏出一把印着“上海”二字的钥匙,开锁,进门。

25

这个以李玉梅为主要角色的长镜头在沈沁雯眼前一气呵成,她甚至能推测出母亲偶然走出镜头外的一举一动。炮楼上雾气蒙蒙,几只麻雀从头顶飞过。她能预感到她回家后李玉梅定会用那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她,她总会在这种眼神中产生一种灼热感,不一会儿,身上就结出了一层亮晶晶的盐巴。

她从炮楼上爬了下来,沿着一个下斜的草坪,撑着双手滑下。

她沿着李玉梅走过的路,再过一遍那些站点:万顺面馆、老章裁缝铺、阿忠理发店、莲友寿品店、大时代音像、晶都旅馆,嘉旺副食品店……再到家门口,宛如将那个长镜头复刻了一遍。

她前脚刚走进屋,李玉梅用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惊骇眼神朝她方向看去,直到她感觉到被一层影子包围,回过身,身后站着一个男人,他头发微卷,孱弱且高挑的身形上粘着一个大腮帮子,额上有颗痦子。

他是母亲的初恋男友——万三。

16

死去的丈夫与归来的初恋

万三手里拎着五瓶国康橘汽水,与李玉梅见面后,一对昔日恋人在原地怔了几秒,脑海中宛如再度了一次青春。没等李玉梅邀请,他弓着背,蹑手蹑脚走进屋,把汽水摆在桌上,说:“玉梅,给你带了最爱的汽水,请你收下。”

沈沁雯对这个男人感到陌生,从未见过面,口音倒是这里的,但也见怪不怪,自从父亲死后,家门口就经常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男人。追债的,求偶的都有。

父亲沈国根死于去年夏天,一名工友在纸浆池作业时因硫化氢中毒掉进了池里,父亲下去施救,同样没做防护措施,两人双双在纸浆池殒命。原本是厂里一桩悲剧,后被宣传成一起见义勇为事件,父亲在死后得到了英雄模范的褒奖。

差不多半年后,李玉梅就有了不少追求者,其中就有一个有家室的工友,在李玉梅隔壁车间开航车,好几次瞒着老婆骑着摩托车载着母女俩去富春江大桥兜风。沈沁雯坐前面,李玉梅坐后面,他一边骑摩托车一边唱刘德华的歌,有点香港电影里的浪子气概。

母亲从未对父亲的死表露过任何悲伤,厂里发了一笔抚恤金和一面写着“先进英雄”的锦旗,钱存起来了,锦旗烧了。

17

沈沁雯觉得父母并不相爱,父亲葬礼那天,李玉梅也没有哭丧,演都懒得演,丧事草草了事,这让来观摩葬礼的街坊邻居更笃定,沈国根有菩萨心肠,而李玉梅就是蛇蝎心肠,两人命里犯冲。

李玉梅对女儿说,她父亲的死对她而言是一种解脱,他们在一起就是月老乱点鸳鸯谱。她甚至庆幸丈夫以英雄般的方式死去,这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自己对他的怨恨。

沈沁雯并未从母亲的回答中感受到她作为女人的真诚,只感受到了伤害,她总是求个心里畅快,丝毫不介意把这种坦荡建立在对女儿的伤害上。

她同样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和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来往,并且从不忌讳让自己也参与到他们的约会中。李玉梅对那个男人抱过希望,但终究是失望的,后来她向他提出分手,就当是做了一场戏,散了吧。男人同意分手,但有个条件,就是把床上的事办了,做戏也要做全套,这两个月摩托车的油不能白耗。李玉梅说让她考虑一下,然后当晚就带着沈沁雯去了那个男人家,男人的老婆一下明白了怎么回事,但还是很客气地给母女切了一块西瓜,母女俩就当着夫妻俩的面吃完西瓜,走了。

凌晨,那个男人的摩托车被他小舅子一把火点了,一声爆炸声惊醒了半条巷子里的人。

18

万三与沈国根和李玉梅从小相识,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李玉梅念完初中就没再念下去,万三是当时学校的体育健将,初中毕业后,被隔壁市学校的体训队特招,顺利进入高中。

李玉梅十六岁时,每周都会去万三的学校见他,两地相隔二十千米,要绕过一座山,车票是六角钱。谈起她青春中做过的最疯狂的事,就是花三角钱的车票坐十千米的路下站,那个站点附近有家供销社,她再花三毛钱买两瓶国康橘汽水,接着一路跑十千米到万三的学校。两人见面后在学校后门的一棵柳树下一起喝汽水,万三那时留着长发,穿着白背心,汗水直流,眼角瞥见十六岁的李玉梅因自己而羞得面红耳赤,殊不知她今日把鞋跑脱了胶,心脏因供氧不足憋红了脸。

所以是万三的记忆出了问题,橘汽水是他的最爱,而非李玉梅的。

转眼二十年过去,如果没有发生那场意外,也许故事会朝着两人结婚生子的方向走,那一颗子弹,不只杀死了一个人,也是两人走向分别的一个注脚。

19

二十年前,在南方的乡镇里,村民们会把当天的剩饭装到一个竹篓里。木质的天花板上有一根钩子悬在半空,人们再把装满剩饭的竹篓挂上去,靠窗通风。一个男人离家五年后从哈尔滨回到故乡,腰包里装着一把五四式手枪,弹匣容量是八颗子弹,他的枪里有三颗。他回到母亲家,他年迈的母亲不在,整间屋子里只有那个竹篓和一只钟摆在空中晃动。他搬来一把凳子,踩了上去,取下竹篓,掀开盖子,米饭上盖着一层锅巴,米粒还冒着热气。他把枪放了进去,再把竹篓挂上去,随后赤手空拳去找人寻仇。他走后没多久,他儿子从卫生所回来,准备煮一碗稀饭,给正在卫生院吊盐水的奶奶送去,于是他也踩着凳子,把竹篓取下来,掀开盖子,意外发现了那把五四式手枪。这时,男人又气势汹汹折回来拿枪,他一惊,转过身朝着他的父亲开了一枪。

那个故事里的儿子,就是万三。

再后来,万三从体训队离开,前往淳安投靠母亲,二十年没有回来。这次回来是来给奶奶办丧事的,吴世昌从轮胎下锹起来的那具尸体,就是她老人家,死前她出门寻猫,猫总爱躲在车轮下或者发动机舱附近,老人家一不注意,就被正在往后倒的货车轧了。

20

万三收到消息后,从省道坐了五小时中巴车赶到南塘。南塘的人对他的出现十分意外,他们以为这个十几岁就成了“杀人犯”的人不会再出现。久别重逢,他和他父亲年轻时长得一样,都有点冷血的气质。看到万三把手伸进口袋,人们就躲得远远的,总觉得他要大开杀戒。

万三问清楚死因后,又问邻居猫找到了吗?邻居回答,她的猫都失踪了两年了。看来,不全是死于意外,是阿兹海默症要了她的命。

万三与李玉梅没再谈什么,汽水送到了,就当还了二十年前的人情。他随后离开,去副食品店买了一条香烟,带去了莲友寿品店。

李玉梅见了万三后,脸上的忧愁似乎比无声电影《神女》里的阮玲玉更多几分,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种抽象的念想,而她往日的烦忧往往是建立在生活中具体的一地鸡毛上。

21

李玉梅匆匆下了两碗面条,留女儿在家,自己端着面碗出门,街坊们也都纷纷走出门,他们统一的特征就是手里都捧着一只碗,漫无目的似的去进行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探。

“万三回来了,他娘娘死了。”

“怎么死的?”

“卷车轮子里了,下半身没了。”

“啊哟喂——”

邻居们议论纷纷。

不久,莲友寿品店门外聚集了一群人,站着的,蹲着的,还有坐石墩上的,宛如动物园里猴山上的猴群,李玉梅则躲在一个拐角,暗中观察。待徐莲友和万三一出门,大家又装作若无其事。只见徐莲友和儿子吴世昌穿着一身黄色的道服,带着罗盘、天尊像、摇铃,出门做招魂仪式。

大家自觉让出一条路。

22

徐莲友念着《太乙救苦经》,儿子吴世昌摇着铃,万三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放着一盆糯米扣肉。几人走到事故地点后,徐莲友立定,万三按指示把糯米扣肉放在地上,吴世昌在扣肉上插上三支香,在旁点着了一堆纸元宝。徐莲友轻微转动着那佝偻的身子,摇摇晃晃念道:“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今请山神,五道将军,当方土地,家宅灶君,查落真魂。收回附体,筑起精神。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

“叫啊,万三。”吴世昌提醒万三。

“叫什么?”

“叫你娘娘。”

万三在众人的注视下,忸怩不安,他轻声喊了声“娘娘”。

“你娘娘几岁了?”

“八十岁了。”

“耳朵能灵清吗?大点声。”

“娘娘——”

“再大声点。”

“娘娘——”

23

声音再大点嘛——街坊们的情绪高涨,人群中不断有人给他鼓劲:“万三,大声点。万三,用吼的。万三,你娘娘的魂再不喊就走了。”

万三整个人愣在原地,明明是招奶奶的魂,怎么搞得跟自己的魂丢了似的。李玉梅看不下去,把碗往地下一搁,挤开三五个人,走到万三面前往他的胸脯上推了一把。“是不是男人家?饭要吃饱,地要耕好,嗓门要亮——”

万三一惊,随后把双手举上肩,握紧拳,如一只伸长了脖子的公鸡。“娘娘,魂归安好——孙儿接你来了——”

他的叫声响彻天际。

众人满意。

“一帮鳖孙。”李玉梅斜着眉眼喊了一声,然后折回去拿起地上的碗,回了家。

沈沁雯问她去哪儿了,是不是又去吵架了?李玉梅没回答,拿起一瓶汽水,把汽水盖的齿边扣在桌角上,怒拍一掌,瓶盖开了,她一口气喝了半瓶。

24

母女俩住的屋子不大,只有四十个平方米,正中央是一张四角桌,正上方是一台电风扇,用了十年了,每开到三挡以上,风扇的轴承便开始“搔首弄姿”,母女俩为避免风扇掉下来把两人的脑袋削了,通常只开二挡,赶个苍蝇不在话下。

房间朝南的地方有个黄桃木柜,中间摆着一台电视和一台影碟机,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就常坐在木柜前的皮沙发上看碟片。他是个电影迷,《珍珠港》看了不下十遍。父亲死后,沙发边的衣架上还挂着他的皮夹克,李玉梅之所以没丢,是因为这件皮夹是她结婚时买给丈夫的,属于她的物件。有一回晚上,李玉梅披上这件夹克,坐在沙发打瞌睡,沈沁雯下楼上厕所看到她的背影,吓得大叫了一声。待母亲转过身后,沈沁雯才平复情绪。“妈,你深更半夜吓死人了。”

李玉梅骂道:“你爸头七过了,早投胎去了。”

“投哪了?”

“鸡鸭狗猪羊,爱投哪投哪儿。”

“行嘞,他下辈子在你眼里也不是个人。”

25

屋子的厕所本来在正南方,父亲死后,徐莲友来家里看过风水,她说,在八卦中房子的正南方位是离卦,离卦的五行属于火,而厕所的五行属于水,从五行上来讲正好是水火相克,五行相克是不好的,易导致家人灾祸发生。李玉梅想,丈夫多半是被这个厕所克死的,于是她在后门外搭了一个三平方米的屋棚,把厕所搬到了外面,按理是违章建筑,不过街坊们也不愿跟她一个寡妇计较。房间的楼梯下挂着一张圆桌板,家里来客人了,就会把桌板搭在方桌上。丈夫死了,没了应酬,李玉梅就把桌板卖给办白事的大执宾。

上了楼梯,楼梯的左右两面各一张床,中间无遮挡物。两边稍有一点动静,对面都能察觉到。女儿长大后,夫妻俩的性生活就不好办了。纵然她有听力障碍,窗外的月光打进来,也能看到对面墙上显出影影绰绰的轮廓。对于房事,二人倒很传统,二更更,三暝暝,四数钱,五烧香,六拜年。

入冬后他们会更节制些,丈夫生前常说,色是刮骨钢刀,“冬不藏精,春必病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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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两人还会因意见不合打起来,沈沁雯就把被子一搂,跑楼下沙发上睡。打着打着,他们从楼上打到了楼下,沈沁雯十分厌恶看见自己的父母连衣服都没穿好,戴着胸罩,穿着内裤,在她面前相互撕扯对方的皮肉,丑态百出。父亲有时候用力过猛,扯下了母亲的胸罩。母亲索性袒胸露乳,把门打开,对着门外大喊大叫,父亲只好求饶,啪啪扇自己两嘴巴,让她赶紧把胸罩戴上。

有时候她觉得,父亲死了也不是一件坏事,婚姻宛如角斗场,总是一件你死我活的事。

在她七岁那年,有一回发高烧,父母去外面掐架,一整夜没回来。她几乎把自己的左耳烧聋了,经过治疗后听力恢复了一些,入学后才戴上助听器。父母二人从未就此事向她道歉,似乎想将这段记忆从她脑子里抹去,而当他人谈起女儿的听力情况时,李玉梅总是一句“命不好”打发过去。

是嘛,命不好就怪老天,怎么都怪不到她身上。她总是从母亲的话语中找到一些不属于“母亲”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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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意识到这点后,她身上也出现了某种不属于“女儿”的部分。她们只是生活在一起,母女这层身份只是外在世界的表象而非内心深处的认同。她时常自闭,成绩在班上倒数,遭同学的讥笑也不反抗。母亲可是一个为了一件鸡毛蒜皮的事就能跟人撕得头破血流的人,她拥有强大的自尊,雷厉风行的作风,破罐子破摔的精神,而自己在童年中只是在学习一件事,就是如何成为一个大人。

母亲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来的月经,也没有察觉到女儿对于第一次月事的羞耻。她的初潮发生在初二的一堂数学课上,忽然觉得肚子疼,上了厕所,脱了内裤,发现内裤上印出一片血梅。她将此事告诉老师,老师给了她一包卫生棉,教她怎么贴,回家后她换完卫生棉就把它用黑色塑料袋包起来,夜深了才出门扔掉。她的胸部慢慢长大,也一直没用胸罩,直到一个邻居的眼神盯在女儿凸起的乳头上,她才察觉到女儿发育了,就把自己的大号胸罩给她穿。

李玉梅身上始终带有一种非母性的人格,偶尔她也会展现出母亲的关怀,但很快就会被自己掩藏起来,生怕女儿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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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希望女儿成为自己这样的人,但就引导女儿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件事上又毫无头绪。她的生活就是在等待女儿长大,似乎只有她长大了,她就可以少些矛盾,更心安理得一些。

李玉梅不是没有尝试过去接受母亲这个身份,起初在她的理解中,母亲与女儿之间就是一种训导与被训导的关系。她决定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即便自己也没有一个可靠的行为标准。她给予女儿爱,女儿也应该无条件去接受才对。

而沈沁雯一察觉到她的母性,她却开始回避甚至反抗这种母性,一来她认为这种母性是不真实的,再者,她早已习惯母亲是一个不成熟的成年人,李玉梅稍微的一些亲昵的举动都会让沈沁雯觉得滑稽。

29 杀青段

譬如李玉梅曾经给女儿织了一件毛衣,她用了一种橙色的毛线,且毛衣十分宽大,领子往上翻起来能把整个头包住,穿上去就像一颗臃肿的柚子。她丝毫不觉得这件毛衣会让女儿在学校里抬不起头来。沈沁雯穿着毛衣出门后,就会把衣服脱下来塞进书包,即便挨冻也不肯拿出来穿,等放学后再把衣服穿回家,算是给李玉梅一个交代。

沈沁雯那阵总是感冒,直到李玉梅对女儿发起了跟踪,当她看到女儿在冷风里瑟瑟发抖地走向校门,才发现她们表面平和的母女关系下,处处是女儿的反抗。至此,她放弃自己某些时刻想要成为一个母亲的念头,她并未像其他家长一样强迫女儿虔诚地信服自己,在儿女面前树立权威,或是迫切希望得到女儿体贴地回馈。这似乎代表着她要让渡一个母亲的权利,没有权利就没有责任,女儿和自己一样,都可以自由得像三角梅一样野蛮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