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十层人间》 有人住高楼，有人处深沟；有人万丈光芒，有人一身铁锈；有人自由洒脱轻松且浪漫，有人糊口养家肩扛万斤重担……
十层人间，你在哪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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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共38段
《十层人间》
第2章 天下父亲的养老梦
01.
在我们这个地方，爷爷那辈取名字取得特别离谱，他们喜欢用动物名来给小孩取名，比如“骆驼”“狗子”，还有用工具来命名的，比如“粪勺”“勾担”，美其名曰：名字越土越好养活。
我的爷爷没有文化，种了一辈子地，取名字这件事对他来说可比种地难多了，为了取一个既能大展宏图，又像自己一样脚踏实地的名字，可谓煞费苦心。
我的父亲——小鸟娃，身高不到一米七，体重不到六十公斤。他生性老实，爷爷所有的优良品格都被他继承了下来，比如吃苦耐劳啊，脚踏实地啊，沉默寡言啊，其中还包括“地中海”的发型。
爸爸这辈子呢，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抱负，种好地，开好车，养大我和姐姐，不让妈妈骂他，喝酒不被抓住就是我记忆中的他。
02.
在我不到十岁时，有一天，村里的一位办公人员拿着手续来到我家，说让我签一份文件，是赡养父母保证书。
保证书上面写得很详细，大概意思就是如果以后不孝顺不管老人要被罚款，再把被罚的款交给老人。
我妈和我爸为了这件事还专门商量了一下，然后把我叫到他们面前问我，说：“你以后会孝顺吗？”
我说肯定会啊。当时这么说并不是害怕交罚款，我是怕被办公人员笑话。
我说得义正词严，不知道我爸妈是不是信了，反正罚款金额那里填了五百块钱，我妈说养不养无所谓，主要害怕我交不起罚款。
我说：“害怕我交不起还填五百块钱？”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五百块钱，是保底。
现在我和朋友出去吃饭动辄就会花费五百块钱，有次付款的时候忽然想到这个事情，心里非常惭愧。
爸妈的未来，才值一顿饭钱。
01.永远攒不够的三十万养老费
03.
爸爸的名字虽然注定成不了大人物，但他有个很大的理想——挣够三十万给自己养老。
为了这个目标，他干电工、做豆腐、垒砖砌瓦、开大车……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基本什么工作都干过，所以家里的活除了与计算机相关的，什么都是他来。
为了攒够三十万，他还带着我妈去江苏电子厂流水线打过工。这是他俩第一次走出大山，没想到是以这种形式接触外面美好的世界。
刚去一个月，爸爸就给我打电话，说这里管事的人员很凶，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指着他俩的鼻子骂爹骂妈。
这时他俩才明白，除了家，似乎并没有那么美好的地方。
04.
他俩第一次走出家，偌大的地方举目无亲，唯一欣慰的是还能打电话给他儿子告状，他们并不希望我能做点什么，就是想给我讲讲他们的委屈。
我在东北，他俩在江苏，相隔2146公里，我只能安静地听着，我能想象出一个跟我年龄差不多大的人，凶神恶煞地用手指着他俩的脸，讲着没教养的脏话。
我能想象到来自农村的妈妈，对于陌生的恶意不敢还嘴不知所措，紧张又害怕的心情。
也能想象刚到城里一个月，工资还要等人结算的爸爸，为了保住这份工作，不敢给妈妈出头的无助，和来自男人的卑微的尊严被无视的感觉。
当时我在电话这头，气到拿着电话的手发抖，我甚至一度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因为我每天都在喊着“要出人头地”的口号。
05.
后来妈妈说她在那边也碰到了很多善良的人，帮助了他俩很多，对于骂他们的那个小领导，她也没有太在意。
毕竟在善良面前，恶意总是不值一提。
所以如果你有幸看到这篇文章，我想告诉你，我们对每个陌生人都要保持善良，尊敬有缘相见的每个长辈。我对每对我见到的“爸妈”好点，你们对你们见到的每对“爸妈”好点，说不定下次帮助“爸妈”的人，就是我们其中一个。
因为正向循环的善良，迟早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06.
农民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自然也没听过这么恶毒的语言，所以他俩坚持了三个月就回家了。爸爸还是操起了他的老本行——开大车。之前他嫌开大车没日没夜，太累，经过这一趟之后，他还是感觉开大车得劲儿，起码自由，不挨骂。
从我记事开始，一直到现在，他都是陪着大车度过的。
大车可以说是他的命。我一直都认为，在他心里，大车比我妈和我姐还有我都要重要。
也正是他忙于工作，导致了缺少他对我的教育。老话说做人随母性格随父，做人我是随了我妈，性格方面却没随我爸。
我上学的时候特别叛逆，当时的状态就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任何人都制约不了我。
07.
害怕我妈是因为我妈是真打，家里除了扫地的笤帚，还专门备用着一把打我的笤帚。多少年来，我家扫地的笤帚都是打我坏了之后，退到二线用来扫地。
我在学校总是惹事，常常和学习不好的同学打架、逃课、偷偷抽烟，校长管不了我们，走投无路下只能专门成立一个差班，说是怕影响好学生学习。
说实话，在我上学时碰到的大部分老师都善良且有责任心。唯独他，我们的班主任。
听说是为了干出业绩，才主动担任起教育我们的职责。
他不教学，只管理我们。为了显示出他是一个特别称职和有威严的老师，所以经常会拦下各种各样的脏活累活，给我们差生干。
08.
刚开始他还算客气，毕竟是让我们帮他出风头，所以管得也不算很严，但是后来看着我们还挺听话，就开始给我们加猛料，经常对我们进行言语羞辱，甚至动手体罚。
好像从那时候，我更加明白了一句话：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那段时间我们过得很是压迫。有天下午的体育课，一个班正在篮球架下面热身，我们却只能被安排在篮球场上捡石子。
我站在篮球场的外围看着这个场景，心里翻江倒海。
“好学生”做着热身动作，慵懒的阳光照在他们脚下，他们互相憧憬着过会儿的体育活动；“差学生”蹲在地上，垂下的头发挡住了阳光，他们在影子里面摸索着地下已经被捡完的石子，每个人都在磨洋工，静悄悄地等待着班主任的下一个指令。
09.
同样是青春，同样是岁月，同样的阳光，却照在不同的地方。
我站在这里还没两分钟，班主任就两手插兜气势汹汹地走到了我面前，问我：“站这儿等菜呢？”
“我想上体育课。”我看着班主任小声地说道。
班主任冷笑一下：“语文课不想上，数学课不想上，想上体育课。”
虽然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当时我心想，我们凭什么每天都要听他的，没有一点选择的权利。
我气愤地说道：“那他们为什么能上？”
班主任抽出来裤兜里的手，开始比划着操场长篇大论。
“首先学校是有规章制度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职责，老师的任务是教书育人，门卫的职责是保证学校安全，好学生的职责是好好学习，你们的职责就是保证好学生能有好的学习环境……”
10.
班主任讲完，面带嘲讽地看着我：“白天的任务就是听老师的话，晚上的任务就是睡觉，而现在的任务就是捡石头，懂了吗？”
此时蹲在地上的人都抬头看着我俩，让我感觉很没面子，于是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班主任看着我无动于衷，朝着我脑袋打了一巴掌：“愣着干啥，耳朵坏了？”
我脑袋嗡的一下，往后退了两步，他这一巴掌给我打清醒了。
我们是差学生，但是并不代表我们就不配进教室，我们挥霍青春，并不代表我们不配拥有未来。别人无权给我们贴上任何标签，无论差学生也好，混混也好，还是没出息也好，任何标签都不应该是别人贴给我们的。
11.
我站在原地没动，他又走到我面前，似乎大家的目光让他很没面子，于是对着我大声吼：“捡石头！聋了？”
当时感觉他这副样子很可笑，像极了世界末日找地洞的仓鼠，我坚定地、安静地对他说：“不可能。”
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知道我肯定会付出代价，但是就算付出代价，我也要给我们“差学生”一个答案。
这个世界存在一些角落会有压迫，有不公正，我们每个人都会被别人贴上各种各样的标签，但是为了生活，为了手中心中拥有的东西不丢失，我们总是委曲求全，活在自己给自己创造的阴霾下。
但是我们往往忽略了内心最淳朴的东西，就是真实的自己。
12.
这个世界，只有自己才能真正了解自己，只有自己才能做到，对得起自己的内心。
无论哪个职业、哪类人群，有好人就会有坏人。后来我之所以能形成现在这种性格，跟那次事件有直接关系。
就好比猫抓老鼠，对于善良的人，我尽可能地付出我的善良；对于阴险狡诈之人，我绝对会花费我大量脑细胞和这类人打交道。而对于陌生人，我也会用善良去试，虽然试错成本很大，但是我始终相信，善良的人还是会占据大多数。
首先，我不慈悲，其次，我也要生活。
13.
对于那次跟老师吵架，直到现在我都深感愧疚，但是让我后悔的另有一件事。
我被叫到办公室，校长给我家里打电话：“来接下你孩子，他被开除了。”
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我妈火急火燎地来到学校，刚进门二话不说，甩给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耳鸣。每次犯了错，她都会说等回家解决，这是她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打我，反正我挨打习惯了，她也习惯了。
可是旁边的老师和校长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我妈打完我，就回头找校长说情，说孩子还小不懂事，可校长说这次必须开除，已经给过我很多机会了。
14.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去了学校，开了一夜大车的他明显浑身疲惫。我们镇子不大，大家互相之间都认识，爸爸没搭理我，走去找校长，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他，心里正盘算着出去干个什么工作好。
我一晃神的工夫，猛然看见，我爸他竟然要跪下。
我转头看了看周围，发现同学们正在做早操，老师和同学都看向他，我想，他是不是不知道有这么多人看着他。
又或许，他正想这么多人看着他。
他是想代替我，向这么多人证明，孩子知道错了。
一直以来，我都很憎恨他的懦弱，村里人都说他老实，听着像是在夸他，而大家想表达的含义是他总吃亏。
15.
所以从小到大，我一直告诫自己，做人不能像他一样。
也是这个原因，导致我进了社会之后，明里暗里吃了很多亏，就是因为性格硬，不会示弱。
当我有了自己的家庭，知道了柴米油盐贵之后，也知道为了挣钱要迫不得已低下头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
想要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有时懦弱也是必修课。
爸爸的举动虽然让他很丢脸，却让我安安稳稳地度过了初中三年，那会儿爸爸指着我对校长说：“只要不开除他，怎么样都行。”
或许爸爸以前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但是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应该是对于自己的家庭，明白了责任的含义。
所以我把“懦弱就是责任”写在了笔记本上，作为我长大之后的座右铭。
02.有钱和命大，你会怎么选？
16.
因为我爱捣乱，所以家里除了日常开销，赔给别人的医药费也成了一笔不小的费用。
对本就含辛茹苦的爸爸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我长大的过程中，他曾把三辆大车开翻进了沟里，卖了废铁。其中最危险的一次，是在我上小学时的某个冬天。那会儿的公路旁还没有护栏，盘山公路建在悬崖之上。
爸爸开着大车在弯弯绕绕结了冰的公路上穿行，谁都没想到，在一段下坡路段拐弯的时候，大车侧滑了。
眼看马上就要冲进悬崖，他大叫着让妈妈跳车，妈妈打开车门跳到了路边，然后让他赶紧跳，可是他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因为这车才贷款买完不久，这要是翻下去，人生也会跟着翻下去的。
17.
妈妈眼睁睁地看着他冲进悬崖，就像《飞驰人生》里那个落日余晖的片段一样，不过唯一不同的是，张弛迎来了成功，而爸爸遭遇了失败。
谁会想到，明天会是意外？
所幸爸爸最后也跳了下来，在半山腰，什么事都没有，妈妈回家吓得哭得梨花带雨，他却无所谓，甚至还喝了点小酒。
钱并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也是万万不行的。我刚上小学那年，就有个喝了酒的醉汉骑摩托车，在我家大车后面黑灯瞎火地送走了自己，我家赔了十万块，还了十四年，2021年还完的。
18.
攒够三十万对于爸爸来说，和让他攀登珠穆朗玛峰的难度差不多，但是人总有走运的时候，爸爸终于等到了这辈子的高光时刻。
他碰见了一个卖木材的老板，每天虽然还是起早贪黑的，但是爸爸总归是有了盼头，他每天往家里拿鸡呀鱼呀，牛肉羊肉，要知道我家之前吃猪肉都是满满的仪式感。
要说能够让人们快乐的直接因素，钱算一个。
初中的时候，因为家里这边煤矿多，所以大车也多，爸爸和妈妈商量了很长时间，想着在村里靠公路的岔路口弄个加水的地方。
19.
这算是他俩第一次创业，小房子盖起来之前，妈妈愁得睡不着觉，房子虽然不大，但也足够让他俩欠了一屁股债。
这是爸爸出的主意，于是他肩膀上扛的责任更重了，所以在无数个白天夜里，我的记忆中缺失了他的身影。
要么在路上，要么准备去路上。
加水的房子是爸爸自己一块砖一块砖盖起来的，门口抽水的井是爸爸一厘米一厘米挖下去的，因为穷，他变得无所不能。
屋子里面有一张桌子，一张床，一个放商品的货架，夏天会多个电风扇，冬天会多个铁炉，这就是屋子里面全部的东西。
20.
拥挤的屋子甚至容不下我们一家四口人，刚搬进去的时候我还专门测量了一下，从屋子东头到西头，我走五步就可以到达尽头。
相比于其他地方，这儿更像是承载我少年时期的家。
或许是屋子不大，所以我们的距离很近，而现在回忆起来，那段时光一直都是我最美好的岁月。
小屋子的门后有我成长的痕迹，爸爸在门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地标记了我的身高。
我记不起房子盖起来是在哪一年，当我再一次站到门后看着最矮的那条线，好像当年的自己站到了我面前，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他靠在我的左胸。原来这个房子是盖在我心上的。
21.
虽然现在屋子里早已破烂不堪，但是它在我心中建起了高楼大厦。
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货架，当年摆放着几桶泡面、十来袋瓜子、不多的零食和斜放在玻璃上的几条香烟。
这是给加水的司机准备的，大家可以在加水的时候，顺便买点吃的和烟，好在凌晨饿了的时候，在车上垫垫肚子。
因为这些都是家里的收入来源，所以除了爸爸开大车拿走的一些干脆面，我和妈妈都不舍得吃这些东西。
有次有个司机叔叔加水的时候，买了包瓜子刚拆开就接了个电话，结果还没吃就着急忙慌地走了。
妈妈把瓜子递到我手里，让我吃了，说刚才那个叔叔付过钱了，也不赔钱。
22.
我把瓜子倒到桌子上，然后看着眼前的一堆“奢侈品”，心里想吃又舍不得吃，盯着瓜子看了好半天。
374颗瓜子，散发的香味让我想起了妈妈做的蛋炒饭。妈妈问我怎么不吃，为什么跟个傻子似的盯着瓜子看。
我心想妈妈平时也舍不得吃，便说让她也来一起吃。
她连忙推辞，像极了过年亲戚给我塞压岁钱，她叫嚷着的模样。
后来在我“你不吃我也不吃”的逼迫下，她终于坐到了桌子面前，神圣地看着面前的瓜子，显得有些窘迫。
一袋瓜子而已，进价九毛钱。
23.
外面时而路过的大车声音忽远忽近，屋里此起彼伏嗑瓜子清脆的声音，和电视里播的《虹猫蓝兔七侠传》，让我感到无比幸福。
嗑了一集动画片的时间，我想看看瓜子还剩多少，发现妈妈早已不在桌子前，她的位置上面，放着一堆瓜子片，和另一堆瓜子仁。
她还是没舍得吃。
她或许认为九毛钱不算什么，但是一千袋瓜子，就是我一个学期的学费，一万袋瓜子就是我过上好生活的愿景，十万袋瓜子就能给我娶上媳妇儿。
也或许省下这九毛钱，爸爸就能在家多待一分钟。
24.
后来他们加水的工作干顺了之后，挣钱也快了很多，每天都能挣上两百多块，但即使这样他俩也不敢歇会儿。
爸爸白天跑大车，妈妈白天给大车加水，晚上爸爸前半夜加水，妈妈后半夜加水。
因为屋子太小，所以我就住在村里爷爷奶奶家。
每天白天待在加水的屋子里看电视，晚上就会跑到爷爷奶奶家。那会儿胆子特别小，虽然加水的地方距离爷爷奶奶家不到一百米，但是每天晚上回去的时候，总是让妈妈送我过去。
有时候妈妈要算账，便让爸爸送我，每次到了这时候，爸爸就会特别嫌弃，嘟囔着我大男生还胆小。
25.
我想反驳但又不敢，也不知道谁胆小。
对了，好像他在人前胆小，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胆大。
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为了生活懦弱，又为了生活而强大？
那段时间，虽然他俩熬得身体越来越差，却也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没日没夜地做加水生意，再加上爸爸没日没夜地跑大车，总算是让家里生活好上了那么一点。
爸爸有空也会带上妈妈去镇上打麻将，赢输无所谓，就图个高兴。当他俩出去和别人打交道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挺直腰杆，反正我过着想吃肉就吃肉的生活，去外面跟别人玩，我都是带着自信的。
这是骨子里的自信，跟穷的时候不一样。
当和别人一起玩，他们吃着冰激凌，而我只能说我不喜欢吃，默默咽着口水的时候，是骨子里的自卑。
26.
生活好了之后，我的零花钱也变多了，虽然货架上面的零食还是舍不得吃，但是跟以前大不一样的是，起码现在有了拆开袋子的勇气了，而不是吃司机叔叔剩下的。
爸爸容光焕发，干劲十足，看着越来越鼓的钱袋，想到自己马上就可以步入养老时代了，兴奋得“地中海”旁边的秀发都支棱了起来。
中国有句老话：夫物盛而衰，乐极则悲。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该出意外了。
妈妈得病那段时间他花光了自己的养老钱，白天回家拉木材，晚上开车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医院送钱，第二天天不亮再开车回家拉木材，晚上再去医院送钱。妈妈做手术嘴淡，他买的烧鸡咸得要死，可是骂了他一辈子的妈妈却没有骂他。
27.
妈妈得病的时候，她的样子是我从小到大以来，见过的最卑微的样子，见过的所有见过的人之中，最卑微的人。
她变成了光头，容颜蜡黄，每天成百上千地“浪费”着家里的钱，她觉得自己现在既不漂亮又拖累人，在她的眼里，自己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我休假去医院看她的时候，看着她卑微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便想着带她出去逛逛，我们去了医院附近的一个广场，我和爸爸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跟着。
爸爸时不时地回头喊妈妈一下，妈妈跟上来之后，过一会儿又落在我们身后。
路过一个动物园，我提出来想进去看看，爸爸说这辈子还没和妈妈去过动物园，便附和着要看看动物。
28.
妈妈先问了一下票价，听见二十块钱一个人之后，说什么都不肯进去，我和爸爸好说歹说也没用，妈妈说让我和爸爸去，她在外面等我们出来。
我跑去售票处买了三张票，然后递到妈妈面前，说这票退不了。
我们看见了比我体型都大的老虎，吓得妈妈不敢靠近笼子；看见了把脖子伸到笼子外面的长颈鹿，妈妈仰起头说真厉害；他俩终于知道了荷兰猪其实是老鼠。
虽然她说着不想进来，可是进来之后又特别开心。
她舍不得花钱，是想爸爸不要那么累；爸爸舍得花钱，是因为他感觉，有些东西比钱重要。
29.
那段时间妈妈每天的医疗费，都是爸爸挣的。
只要爸爸哪天停下，妈妈身上的仪器也会停下。
为了不让妈妈停下，所以爸爸也没敢停下。
爸爸有时候白天吃不上饭，晚上到了医院妈妈就会提出要求，说自己想吃好吃的东西，等到爸爸买回来之后，她又说自己没有胃口，让爸爸吃。
爸爸经常会在晚上吃完饭之后，去医院外面的路上逛逛。
我也出去逛过医院外面的路，昏黄的路灯下，遛狗的大爷背着手，长椅上坐着闲聊的情侣，旁边公园里老太太们跳着广场舞，大家都无忧无虑地享受着生活。
而医院里面的人们，受着折磨。
有的人被生活压低了头颅，却在想方设法地活着。或许只有努力活着的人，才能真正明白活着的意义吧。
但是为什么还会有人，既能明白活着的意义，却又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30.
当时妈妈总是说不想治了，因为她只想在自己离开之后，别人提起她的时候，都知道是她放弃自己，而不是爸爸放弃她。
她也想活着，但是更想我们好好地活着。
她明白自己给爸爸造成的负担，或许她想，如果没有自己，爸爸就不会这么累，但是她想错了，爸爸没了她，会感觉到活着更难。
所以，爸爸最后还是把他的公主平平安安地带回了家。
虽然爸爸这辈子都没有对妈妈说过一句俏皮话，但是他能在死神手里夺回挚爱之人，就是这世间最深情的告白。
“我爱你”三个字很简单，说出来不用一秒钟；可是也最复杂，需要花光此生所有运气，给她一个答案。
03.爸爸没了爸爸
31.
爸爸明显老了，当秋名山车神开始拐弯减速，霹雳电娃修灯泡知道拉闸，只专注于目的地而不是沿途风景的时候，他就真的老了。
终于步入了养老的年龄，却没有养老的资本。后来他也没提起过关于养老的事情，只是低头赚钱，他今年五十二岁了，自己还年轻还能干。
我才二十七岁，却感觉自己已经老了。
后来木材老板赔了，欠了一屁股债，虽然欠了几千块钱没给，但是爸爸说老板不容易就没要。
32.
至于挣的钱，还了债也没了，凑巧我刚回家准备结婚，妈妈对爸爸说，孩子该结婚了，怎么得有个房子吧。
县城的毛坯房七十万，他没说话给自己保温杯倒上水，走出院子给煤矿打电话，问煤矿今天晚上发煤吗。
也不知道他晚上会不会蒙在被子里面哭，来发泄自己的无奈和委屈，但是在我的印象里，他这辈子只哭过两次。
第一次是出生的时候，这是我猜的。我知道他肯定会哭，要不然奶奶早把他扔了。第二次哭是奶奶去世的时候。
他说他没妈妈了，跟小孩子似的一声一声地扒着棺材板叫妈。
我转头看看旁边的我妈，幸好，我还有妈。
33.
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回家，我总是先叫一声妈，我想着我还可以叫几十年妈，我就开心。
如果爸爸什么时候下意识地想叫一声，到了嘴边又想起妈妈不在了，会不会难过。
奶奶是在我当兵前一个月走的，爷爷是在我退伍前一个月走的。不知道是不是受他俩的影响，我每次回忆起当兵的时光，总是感觉很难过。
爷爷走的时候，单位正在野外组织伞降训练，而我作为伞降教员没有休假的权利。虽然晚上偷偷在被窝里面掉眼泪，但还是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
爷爷葬礼前一天晚上，爸爸打来视频，让我看爷爷葬礼的布置，对我说：“你好好训练，爷爷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葬礼绝对能让你爷爷高兴。”
然后他把手机镜头翻转过来，让我看现场的布置：“看见花圈没有，从这头到那头满满的，一点空地都没有。”
“你爷爷这辈子也不容易，人都走了，好好送送。”
34.
他额头前面头发一撮一撮地耷拉到眼睛前面，在忽明忽暗的路灯下，显得老了十几岁。
我俩拿着手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听到院子里面很多人在哭，他回头看了看灵棚里爷爷的棺材，然后回头跟我说：“你爷爷走也走了，你就别看了，明天忙，就不给你打电话了。”
“就不说了，我给你爷爷穿衣服去。”
他说得非常平淡，虽然没有哭声，可是我听见了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不知道他给爷爷穿衣服的时候，会不会想到自己很久以前，和他的爸爸一起成长的日子。
35.
在我小时候，总是缠着爷爷给我讲爸爸的小时候，爷爷每次都是先哈哈大笑，然后抽一口旱烟，说你爸小时候可捣蛋了。
为了让自己讲得形象生动，他还专门去楼上找爸爸小时候玩过的小锅——只有手掌大的一个锅。爷爷说爸爸小时候用那个锅做饭，一直留到现在，找了两天没找到，爷爷显得有点落寞。
好像我们都是这样，虽然很多美好的东西会深深刻在脑海之中，但是总会寻求一些物件来纪念它，等到老了之后用来怀念。
就像断了皮筋的弹弓，磨不了菜刀的磨刀石，老照片……虽然如今早已破烂不堪，但是每个东西背后都是我们曾经最美好，最值得怀念的岁月。
如果有一天他们丢了，那曾经的美好，也会一起丢的。
虽然东西并不值几个钱，但是我们要知道，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36.
后来买了房子，我结了婚，爸爸说他也了结了一桩心事，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养老钱也没攒够，还差了一点钱。
现在的他还在开大车，什么都拉，每天干干净净地出去，邋里邋遢地回来。
有活就遍地跑大车，没活就照顾他那三亩玉米地，下雨天帮妈妈干家务，凌晨三点电话响了穿衣服就走，每天饭都没时间吃，胃病得了几十年还说自己只是上火。
好像所有的父亲都是这样，只顾着往前走，从来不管前方有多远路程。
2021年过年的时候，我在网上订了一个奖杯，虽然跟他的付出没有可比性，但是我还是想通过这个奖杯，感谢他这些年的付出。虽然他嘴上说整这玩意儿干啥，手却不由自主地接了过去，跟我妈一顿显摆，我看着我妈的表情，很明显是吃醋了。
虽然没有聚光灯和掌声，但是并不影响父亲的伟大。
37.
和他不一样，我这辈子有很远大的理想，想轰轰烈烈，想光宗耀祖，可是他这么多年以来的理想，只是想让我们吃饱穿暖。
现在的我们总是抨击没有远大抱负的人，总感觉人来世间一趟，平凡就是对不起老天赐予的生命。
我们不妨想想，那些在战场上付出生命的革命先辈，他们或许八岁或许八十岁，但是当他们把锄头和镰刀举过头顶的时候，他们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后辈不打他们的仗”。
现在我们的父辈拼尽此生，只是为了“让后辈不吃他们的苦”。
所以，什么是伟大？
平凡才最伟大。
38. 杀青段
他没有优越的背景，雄厚的资金，将我送去耀眼的人生殿堂，但是他用最朴实的行动，粗糙的双手，将我托过了他的肩膀。
我没穿过阿迪耐克，没有坐过奔驰宝马，但他还是拼尽全力，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
在我们肆意挥洒青春的时候，请别忘记，他也曾是少年。
这，就是我们的爸爸。
或许我们心里有很多的话，却没法和沉默寡言的父亲去说，所以趁着今天，将回忆中那些想留下的事情记下来吧。
因为总有些回忆，会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变淡，直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