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十层人间》 有人住高楼，有人处深沟；有人万丈光芒，有人一身铁锈；有人自由洒脱轻松且浪漫，有人糊口养家肩扛万斤重担……
十层人间，你在哪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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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共34段
《十层人间》
第3章 我在天上挑妈妈
01.
在我的记忆中，妈妈不仅经常打我，还有各种各样我不理解的规矩，不仅唠唠叨叨，还特别小气。
看着别人家的小孩每天玩着不重样的奥特曼卡片，口袋里揣着一叠零花钱想买什么买什么，还时不时朝我炫耀的时候，我就在想：
当时在天上挑妈妈，是不是有点着急了？
所以不懂事的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我想换个妈。
01.在鸡毛掸子下长大
02.
我三岁那年，从家门口路过的算命先生说我好吃懒做。按常理，好吃懒做的人有很大概率能投胎到富甲一方的家庭，而我晚上捧着奶瓶失眠到凌晨三点，硬是想不通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小时候为了去邻居家玩游戏机，八岁的我便会哄着大人软磨硬泡；别的孩子吃棒棒糖多到吃得满嘴虫牙，而我只能拿妈妈从药店里买的甜味丸子药咂巴嘴；过年时别人家的“窜天猴”直冲屋顶，带着欢声笑语，在天空中炫彩夺目，而我兜里揣着用浏阳鞭拆散的炮，点着后来不及扔就炸掉的那种，时常把手炸伤。
那时只觉得我家真穷，我妈真小气。凭什么别人家孩子有的东西，她不能给我买？不买就算了，为什么脾气还特别暴躁？在她的认知中，“不打不成材”的思想观念比长城的地基都牢固。
03.
我记忆的开始，是从幼儿园逃课回家时，她举起笤帚冲向我；记忆的结束，是初中在学校乱花钱时，她皱紧的眉头外加扬起的手。这中间，当然夹杂着数不清的花式混打。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当然是记忆开始的那次。
妈妈把我带去家旁边的幼儿园，我第一次碰到那么多小朋友，内心无比恐惧，因为大家都在嬉笑打闹，而我害怕嬉笑打闹。
我使劲抓着妈妈的手，害怕妈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老师让家长回家，妈妈对我说：“你看有这么多小朋友和你玩儿，你喜欢吗？”
我没有说话，妈妈以为我会喜欢，其实我害怕得大脑一片空白。
妈妈要走，但是我不肯放手，一只手抓不住她就两只手抓。无奈之下，妈妈把我带到滑梯处，让我去玩滑梯。
04.
妈妈说：“你去玩一会儿，我在滑梯下面接着你。”
其实我很想去玩儿，因为小朋友都进教室了，但是我又怕妈妈走。
妈妈推着我，我回头看了看妈妈的脸，又看了看滑梯，于是慢慢松开了她的手，却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她，害怕她丢下我跑掉。
我慢慢地往上爬，台阶很高，我用手慢慢扶着，一边看着手的位置，一边看着脚应该踩的位置。
当我终于爬上滑梯最高处的时候，看了一眼四周，很高很高，害怕得不敢挪动步子，我求助似的看向妈妈。
而她却走了。
05.
我可以看到幼儿园外面的平房，天空灰蒙蒙的，离我很近，现在的我站在了从来没有站过的高度。
我双腿哆嗦着，双手紧紧地抓着栏杆，我想求助，可是我还没有跟陌生人说过话。我看着幼儿园的铁门，眼泪在眼眶打转。
其实我只是想告诉妈妈：
我一个人，不敢下去。
当我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我家门口时，妈妈惊讶极了，伸头看着我身后，问我：“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
当时还没有到放学时间，所以我对她撒谎：“嗯，他们都在玩滑梯，我不想玩，就回来了。”
06.
正说话时，身后响亮的放学铃声响起，那时才是真的放学了。
当小朋友整齐地从我身后经过时，我知道我完了。老师着急地跑到妈妈身边，看了我一眼说：“吓死我了，放学点名时找不到他，还在就好，还在就好……”
妈妈一边跟老师道歉，一边回头瞅我。老师走后，妈妈一把拽住我的后衣领把我拖回屋里，把我扔到床上顺手抄起了笤帚。
“这才多大就敢逃课，以后长大了还了得……”
“学什么不好，还敢撒谎……”
妈妈把打散的笤帚扔到地上，又拿起另一把笤帚，我屁股生疼，哭得撕心裂肺。
我很委屈，但是没有反抗的勇气，因为当我从滑梯台阶上爬下来的时候，已经花光了所有的勇气。
07.
妈妈每天说的道理特别多，我常常想，她连小学都没毕业，凭什么教育我这个受过这么多年素质教育的人。
除了教育我，她还教育我姐，唠叨我爸，但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彬彬有礼。我姐挣了工资给自己买了个手机，我妈说她不知节俭；我爸喝多了酒，别提了，我家房顶都得落层灰……妈妈在我家的地位可见一斑。
正所谓强者总是孤独的，所以在我家，我妈自己一伙，我们三个人一伙。
初中时我还偷偷劝过我爸，要不你换个媳妇儿吧？给我也换个妈。我爸当时在开车，没有说话。当时我以为他不敢，现在想想，其实是上一辈的爱情，我不懂。
08.
因为我小时候太调皮，所以村里同龄的孩子都不跟我玩。为此我妈没少发愁。她总以为能板一板我这调皮的个性，殊不知我好像早已“病入膏肓”。
小时候自己动手用柳条做弓，用废弃易拉罐做箭，一箭就可以深深扎在木门上，不只我家的木门，还有邻居家的，为此没少被邻居投诉。村口有一排枯朽的老树，我和伙伴们约定：谁爬到最高点算谁厉害！最后他们都被家长带走了。我家房子后面有一堆沙子，我把那些沙子掺上水，堆成迪迦奥特曼的上身，简直一模一样，却也害得村里人晒了七天七夜。
在我的记忆中，没有和小伙伴们嬉笑打闹的场景，只有刚割完小麦的荒地、几间破旧不堪的屋子、数得清的鸡狗羊猪，以及村里每个角角落落，它们像一张张照片一样，定格在我的脑海中。
09.
村后面山脚处的老杨树上有条很长的裂纹，像是爷爷睡着之后微微张开的嘴，我每天都会跑到那儿看，每天都去。但我没见过它吃饭，我怕它饿，于是拿着在小河边拔的草，通过老杨树的“嘴”塞进去，可是它全都吐了出来。
它好像不太喜欢我。可我也往爷爷的嘴里塞过草啊，爷爷说好吃，还夸我机灵。
对门奶奶家的房子背后那面墙，有一块砖是灰色的，在众多红砖的映衬下显得非常不合群，这是我偶然间发现的。
在岁月的洗礼下，所有的红色砖块都被冲刷得黯淡了许多，可即便这样，那块灰砖还是那么突兀。好像大家都在努力迎合着它，而它却依旧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中央。
10.
发现它之后，我好像看到了那个不合群的自己。我可怜它，于是总想着去河边捡一块红色石头，然后把它送到灰色砖头中去。
可到了河边之后我发现根本没有红色石头。我不死心，直到有一天在河流中央发现了一块，可是我又犯了难，不知道该怎么把它拿过来。
于是我搬了一块我能搬得动的石头扔到河里，石头在水面上露出来一个角，一心顾着拿红色石头的我，压根没想过能不能在上面站稳。
那天的夕阳照耀在我家锈迹斑驳的大门上，泛出梦幻般的昏黄色，我迎着夕阳兴高采烈地奔向那团昏黄色，身后留下了一排排沾满泥土的脚印。
11.
我大声地喊着：“妈！”妈妈头上裹着头巾，手里拿着鸡毛掸子正在打扫卫生，听见我急匆匆的呼喊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跑出屋子。
我说：“我给你看个好东西，对门奶奶家屋子后墙有块灰砖头，我把它染红了，现在全是红色的了！”
妈妈看了眼屋子里面堆得乱七八糟还没收拾完的家具，又回头看了看我，无奈，还是决定陪我走一趟。
她刚放下鸡毛掸子，一转眼看到我留下的泥脚印，又拿起了鸡毛掸子。
“小园园，你给我回来！鞋怎么湿了？”
我紧张地停在原地，低着头用余光偷偷地瞄她：“刚……刚才捡石头，掉河里了。”
“裤子也湿了？”
“嗯……”
我捂着被打得生疼的屁股站在那面砖墙跟前，虽然还是一眼就能看到那块新红砖，但起码它们都是红色的了。
12.
我想把我的“杰作”分享给更多的人，于是在村里转来转去，可是大家都忙着在太阳落山之前打扫卫生，根本没人注意到我。
于是我又厚着脸皮跑到老杨树那里，跟它聊了很久。最后告别时我说：“告诉你今年最后一个好消息，今天晚上过完年，明天就是明年了。”
许多年后的我再次站在那棵老杨树前，看着我童年时唯一的“玩伴”就在想，妈妈当初使用鸡毛掸子的次数还是太少了。我多想有一个能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朋友啊！
长大后，我也很少跟别人分享我的快乐，因为成年人的快乐很短暂，而且也只能让自己快乐。
当然我也不会跟别人分享我的难过，因为我怕我的难过，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快乐。
02.“钢丝球妈妈”和她的“猴儿子”
13.
妈妈特别爱干净，容不得一点瑕疵，家里的锅碗瓢盆几十年了都崭新如初，陪了她一辈子的缝纫机和洗衣机，直到现在还能勤勤恳恳地工作，也常常被擦得锃光瓦亮。所以我上学的时候特别爱挤青春痘，因为我怕我妈受不了我的脸，用钢丝球蹭。
从小到大，她对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别一天天站没站相，坐没坐相！”长大后我才明白，原来她是在教我做好形象管理。
初中时，受古惑仔电影的影响，我喜欢走路时弯腰伸脖子，晃晃荡荡的，感觉那样很酷。可每次回家，我妈都用她那双有力的手，使劲在我后背一拍，说男子汉要挺直腰杆，别像个猴子似的。
14.
对于穿衣服，她给我的规定就是：背心必须塞进裤子里，外套必须拉好拉链。
高中有一次开学，她和爸爸送我去上学，到校门口我想和同学一起走，于是跟他俩说了一声后，就扛着被褥包裹跑开了。
甩的时候太用力，导致衣服被包裹扯了起来，露出了一小块腰，我没太在意。
“园……园园！”
我听见妈妈在叫我小名，顿时尴尬得不行，可如果不回头，她能在后面一直叫。当时我的同学们还学着她叫我小名，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不情愿地回头看她，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腰，然后特别大声地喊：“把背心塞到裤子里面。”
我顿时感觉脸上在疯狂地灼烧，旁边的几个同学都笑弯了腰。
15.
她还会敦促我一定要节约，因为节约是美德。
它给我带来的影响有多深呢？这么说吧，当我每次路过学校食堂剩菜桶的时候，我都会可惜，因为里面剩菜剩饭真的很多。
如果我吃饭时，不小心把面条掉到桌子上，我都会条件反射地捡起来吃掉，虽然吃完之后心里非常恶心，因为食堂餐桌上面经常有没擦干净的油。可是等下次吃饭遇到同样的情况，我还是会习惯性地吃掉，然后又是一顿恶心……
因为在家里如果吃东西掉到桌子上，不捡起来吃掉的话，会被妈妈骂。
我的这些习惯被同学们笑话了好几年。大家时不时就模仿我塞背心、捡面条、拉拉链，还会大声地叫我小名。
所以我曾责怪过妈妈，如果不是因为她，我也不会被同学们这样笑话。
16.
妈妈还经常提醒我要懂礼貌。
我们村子里人不多，每天我都得喊上几十遍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小爸、小妈、姐姐、哥哥……我妈规定，只要在街上见到人，都要打招呼。
我一直很抵触过年走亲戚，因为我们家家族很大，很多人一年不见我就会忘记该叫什么。
经常看见一个亲戚，很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怎么称呼，他看着我等我叫他，我看着他等他先说话，我妈也在等着我先开口，好让大家知道她的儿子很有礼貌。
于是在三方尴尬了好几分钟之后，妈妈严厉地对我说：“这孩子怎么没礼貌呢？看见姑父也不说话。”
我仿佛找到了台阶一样，赶紧张口：“姑父！”
直到现在，每次家里来客人，哪怕是小区的门卫、给家里接线的电工、卖菜的大爷，妈妈都会严厉地训斥我：“这孩子真没礼貌，见了人也不知道发根烟。”
17.
妈妈还几十年如一日地叫我起床，比二奶奶家的公鸡都准时。
小时候一到早上八点，她就立刻喊我的名字，如果我瞌睡得不行不理她，她就会不知疲倦地持续输出，直到把我折腾起来为止。
起来之后，我就等着眼睛看她打扫卫生，在一旁闲得不知道该干什么。
每次我都问她：“有事啊，妈？”
“没事啊，怎么了？”
“那你叫我起来干啥？”
她肯定相信了我三岁那年算命先生说的话，害怕我好吃懒做，所以才这么折腾我。
后来长大之后，她依旧如此，每天早上都会站在我的房间门口不停地敲门：“园，起来吃饭了。”即使我很明确地告诉他：“只要你不叫我起床让我多睡会儿，我饿死都行。”
估计她怕我真的饿死，于是叫得更勤了。
18.
我常常在想，妈妈不用睡觉吗？仿佛像个陀螺一样，晚上我睡下时她在忙，早上我起床时她还在忙，总是有干不完的家务，做不完的饭，也不知道一家人有多少张嘴，需要吃多少顿饭。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或许是在自己花一个多小时做不完一顿饭的那一刻明白的，也或许是在工作后看到同事拿着他妈妈给准备的早餐，而我只能啃外卖油条的那一刻明白的。
我不知道妈妈是怎么做到全国统一甚至全球统一的，好像在她们眼里，自己的孩子是天底下最差劲的那一个，可当孩子真的被否定、被欺负时，她又会第一个站出来替孩子打抱不平。
如果能够选择，谁不想做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仙女呢？可她却为我们，变得无所不能。
所以，别用甩开的手和用力关上的门去伤害她。
唯有她在，你才是孩子。
03.一根网线，两千公里
19.
小时候我的梦想很简单，就是离我妈越远越好，我不见她可以专心追逐我的未来，她眼不见心不烦，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她和我爸干过几年给大车加水的活，顺带开个小卖部，卖点烟酒和能让司机在路上垫肚子的食物。
我每天面对着货架上的零食，想象着它们的味道。可妈妈从不让我动一下，她自己也从来不吃，那时我觉得妈妈真小气。
后来加水的生意干顺了，他俩也挣了一点钱，有时妈妈会拿一袋猫耳朵、干脆面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让我吃。我每次都特别开心，吃的时候小心翼翼地一片一片拿出来，看看它们长什么样子：有的像猫咪，有的像小狗，有的像老鹰的爪子，有的像翘起的胡须……
20.
每次吃到最后，我才猛地想起她，于是赶紧拿着只剩三四片零食的袋子跑到妈妈面前，让她也吃点，可她每次都说不喜欢吃。无论我怎么劝她，她一口都不动。
在我的印象中，妈妈不爱吃零食，只喜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喝她熬的米汤。我很不理解，因为米汤不管饱。直到现在我都特别讨厌喝米汤。
一次，我就捂着生疼的肚子回家，刚进门就看见妈妈正在拆一袋太谷饼，这种场景还真让我匪夷所思。
我说：“妈，我肚子疼。”
我习惯性地平躺在床上，妈妈一只手拿着太谷饼，另一只手熟练地掀开我的背心，给我揉起了肚子。
21.
从小到大我的胃都不好，经常肚子疼，一疼她就会帮我揉肚子，每次都能马上缓解我的症状。后来我离开家后，再碰到肚子疼的情况，即使是几十年的老中医都没有能力揉好我的肚子。是不是很奇怪？
我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吃着手里的太谷饼，也不说让我吃一点，心里很不开心。每天教我要礼让，自己却不以身作则。
我突然想到，原来之前我没见过她吃零食，是因为她都是偷偷吃的。我越想越生气，盘算着她的这个行为导致我少吃了多少零食。于是我坐起来塞好背心，脸一沉对着她说：“我也想吃！”
“你不能吃。”
“过期了。”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她总要偷偷地吃。
22.
偷偷地吃掉过期的食物，偷偷地吃掉家里的苦。她又何尝不想尝尝这些零食的滋味？别人都是看着保质期买东西，而只有那些超过保质期的，才属于她。
上初中时，因为我长身体长得快，所以小学时穿的衣服、鞋子，统统都穿不下了，甚至有时刚买不久的新衣服，还没等穿一个季度，就又小了。
夏天还好，长袖穿小了能当短袖。可到了冬天，小了的棉衣根本盖不住我的身体，于是我每天缩着脖子、佝偻着身子，将冻得没有知觉的双手蜷在短了一截的袖子里。
23.
或许是那会儿留下的毛病，每年冬天，我的双手只要碰到冷风，就会发白发青，麻木得失去知觉，使劲捏都没有知觉。
那会儿家里条件不好，妈妈看着我冻得哆哆嗦嗦蜷成一团，在某天突然想到个好办法，就是让我穿我姐姐的衣服。
于是我变成了学校里最靓的仔。
刚开始我不太好意思，但是当我看到同学们的服装慢慢变化的时候，突然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引领了学校非主流时代。
24.
姐姐的衣服有点大，所以我穿起来有点宽松，这叫慵懒混子风；有件衣服上面有朵雏菊，这叫单纯好孩子风；有件粉色衣服上面还带点闪闪发光的小塑料片，这叫迷迭香舞台风。
于是在课间操时，操场上成了五彩斑斓的花海，有的同学感觉自己的衣服凸显不出个性，便把头发染成红色、黄色、紫色、绿色……
如果此时校外有陌生人进来，可能会以为自己进了美容美发职业培训中心。
而作为非主流引领者的我，并不是我拥有先进文化思想和敢为人先的勇气，而是妈妈舍不得给我买衣服。
没想到，妈妈还能凭一己之力，将我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25.
有时候，妈妈的抠，让我非常委屈、非常生气，但偶尔也特别想笑，比如和她打电话……
她打电话时都有个习惯——掐点儿，每次打电话都会非常准时地在59秒挂断电话。
即使没什么事情，说上两句就没话了，也会东拉西扯地讲到59秒。
即使有再多的事情，也会努力把这些话压缩成精华，甚至还没讲完，就在59秒时挂断电话。
有一次我给她打电话，她边说话边切菜。眼看就要到1分钟了，只听她急匆匆地扔下刀，打开水龙头哗的一声，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时间跳到了1分零1秒。
她开始埋怨：“话都说完了，怎么不挂电话，冲个手的工夫，超时了……”
我无奈地说：“我还没说完呢。”
那边又响起了切菜声：“想说啥快说。”
我把当天发生的有意思的事情讲给她听，她在那边咯咯乐，没等我说完，那边突然又安静了，然后又响起了水龙头“哗”的声音。
水声刚停，时间跳到了2分零1秒。
26.
我离开家去当兵时，原本以为就要实现小时候的梦想了，没想到第一天到部队，我就想妈妈了。
那年我十八岁本该展翅翱翔，没想到会在关灯后想妈妈。
于是我安慰自己，这是离开她之后的第一天，我在喜极而泣。
我妈估计是怕我忘了她，所以总是不合时宜地占据着我所有的业余时间。果然距离产生美，如今我也是她眼里的“香饽饽”了。
五年的时间里，我妈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和视频，其中“吃饭了吗？”占据了聊天内容的95%。部队里打电话的时间有限，所以每次她都非常重视，会放下手中所有的活，却依然专心致志地问我：“吃饭了吗？”
27.
而爸爸每次想跟我说话，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所以沟通中妈妈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每次爸爸接起电话，说不了两句，空气就安静了。这时我就会大声喊我妈，每当这时，她的言语中都充满了自豪感。好像在说：看，我儿子还是和我亲。
我听她扯着家事，心里却有种很别扭的感觉，因为她开始和我客气了，这种客气让我们产生了隔阂，全然没有了之前势不两立的对峙。我感觉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一根网线，而是一个世界。
恭喜，我小时候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可这实现梦想的滋味，不知为何，有点酸苦。
直到现在，妈妈依然会常常熬她爱喝的米汤，依然舍不得扔过期的食物，依然抢着吃家里的剩饭剩菜，却再也没有在和我通电话时，掐到59秒就挂断。
28.
因为她知道，我越长大，她能和我能通话的时间就越短，我的时间被拆得七零八落，留给她的那部分少之又少。从前都是我缠着她让她陪我玩儿，现在却成了她守在电话的另一端，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期盼着我的来电铃声能在某分某秒响起。
以前只觉得她抠门、小气、爱算计，长大后才明白，她所有的精打细算，都是为爱打算。
那些精打细算后节省下来的钱，她会花在我和姐姐身上，花在爸爸身上，花在家长里短人情往来上，却丝毫想不到花在自己身上。
小时候只想着离开妈妈，仗剑天涯；现在却觉得，家人在侧灯火皆安，才是最大的奢侈。
04.到底是谁在努力长大？
29.
聒噪的蝉焦急地宣示着生命的主权，阳光下兴高采烈的树叶们互相推搡着沙沙作响，低空盘旋的燕子掠过我的肩膀，飞到了医院围墙的那边，我注意到了那堵围墙，不知道它痛不痛苦，因为它每天都在见证着生离死别。
我站在病房门口的时候，距离她不到五米，她因为化疗骨瘦如柴，拖着晃晃悠悠的身子，站到病床旁边迎接我。她站在因为潮湿而掉皮的白墙前面，扶着生锈的输液架，戴着假发尴尬地看着我。
她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事的小朋友，被我发现了秘密。
她一直都在隐瞒的秘密就是，她过得并不好。
30.
她说她不喜欢吃肉，喜欢喝米汤；不喜欢吃饼子，喜欢吃馍；不喜欢吃营养品，喜欢喝水。其实她只是不喜欢花钱而已。
我刚到医院的那天晚上，她就想吃大盘鸡。
每天吃完了饭，她还吵吵着要洗碗。我看得出来，她的眼神中满是愧疚，因为她的病让这个本就一贫如洗的家更加一贫如洗，好像只有洗碗，才能体现她自己的一点用处。
当她因为我还没结婚而说出不想治了的话时，我又想起来我曾经劝爸爸和她离婚，那会儿我努力想让她离我远点；可如今她好像真的要离开我了，我却想拼命地想把她留住。
我想让她见证我的美好，而不是用她来换我的美好。
31.
在我的生命中，又有谁有资格，接我的新娘子回家呢？
又有谁，能把我小时候的事情，讲给我的新娘子听呢？
当我离开家去当兵的时候，她拥抱我的那一刻，我第一次发现她脸上的皱纹，跟老黄牛犁过的地似的。
当我把荣誉递到她手里的时候，她第一次轻轻地摸着我的脸，原来，她的手是软软的。
现在当她做错事的时候，她不会再举起笤帚，而是用讨好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小心翼翼地做着家务。
小时候舍不得吃零食，后来我就不爱吃零食了，但是现在无论我在不在家，柜子里面总是塞满了零食，好像是她想要弥补我缺失的童年。
32.
小时候因为怕别人笑话，她给我缝的鞋垫和纳的布鞋，我总是偷偷地扔掉，可是她还是努力的一针一线地缝到现在，她怕我穿着买的鞋不舒服。
她在正青春的时候，并没有等来好日子，终于熬完了自己最美的时光，却依然没等来好日子。
她每天除了睡觉的时间，就是做饭洗碗、洗衣服、扫地拖地、擦桌子沙发茶几、扫院子，都干完了又再来一遍。
以前我不懂，现在我知道了。
她不知疲倦地累倒自己，只不过是努力地证明着：
这个家，需要她而已。
原来这个家，一直都是她在撑着。
当她还是个女孩子的时候，也会受了委屈躲在妈妈的怀里哭，如今她长大了，没有怀里可以让她哭，那就不要让她再受委屈了。
33.
当我站在滑梯上面的时候，是第一次知道男孩子要勇敢。
当她问我，她和我的未来哪个重要的时候，第一次明白长大之后现实最重要。
当她大声喊着让我把背心塞进裤子里的时候，她是想告诉我，她不在的时候我要学着照顾自己。
当我习惯性地把桌子上的面条吃到嘴里，还感觉恶心的时候，从没有想过过期食品是什么味道。
当我穿着姐姐的衣服心怀抱怨的时候，却没想过，一家人互相搀扶着过日子，无论多苦，都是好日子。
当她第一次举起笤帚的时候，是想让我快快长大。
当她放下笤帚的时候，我真的长大了。
她却老了。
34. 杀青段
所以我想换个妈，换回二十年前，能将笤帚当作长枪，划破苍穹的那个女孩子。
老天说：“我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
我说：“我妈受不得欺负，我希望带着前世的记忆，再回到她的身边。”
老天直勾勾地看着我：“你这，是三个愿望啊。”
“逗号也算啊？”
……
虽然我们和妈妈之间，偶尔会发生各种各样的矛盾，但是我们要记得，在我们可以自由自在穿梭在浩瀚星空的时候，是她为我们亮起了回家的灯。
虽然文字的作用有限，但我还是想把我们的点点滴滴，记录下来。因为我知道，或许许多年后，能清楚地知道我们之间故事的，除了今天写下的这篇文字，再没有任何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