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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1-23段用第一首曲循环)
1987年的春天,现在回头看去,那色调总还算是明快的,像纯蓝墨水写成的一首七绝,端端正正嵌在纯白的方格稿纸上。抑或是,早春篱笆下的一抹浅红薄绿,红的是暖,绿的是涩。
那一年,我十二岁,是虚的,刚刚步入少年的门槛,那脚步也是轻快的,像露水上奔跑的小松鼠。不似我现在,开始步入中年,老是犹犹豫豫,对中年怀着怯惧之心。抬眼遥看中年风景,总觉是莽莽的风烟一片。
2、
正月初二,去住在石板洲的外婆家拜年。石板洲是长江中下游无数个冲积洲中的一个,许多年前,它应该是孑然独立于江水中的。但是,在我的记忆里,石板洲早经人力改造,摇身变作一块肥硕的田园,紧紧贴在无为长江大堤之外,简直成了葱绿的江北平原结出的一颗饱满的柚子。洲上的泥土,表层全是灰黄色的沙土,湿润,肥沃,平坦。苏轼有词说“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用在石板洲,也是廊檐下种芭蕉一样的贴切。雨后的沙地中间,一条细长小路,仿佛平民人家清瘦女儿的小腰,微微摇曳着,穿过平坦的冬小麦垄子,袅袅远去。踩上去,松软却不沾泥,裤脚干净,鞋沿干净。雨后青沙乖得像个早早懂事的乡下丫头,清清爽爽,安守本分,不招人烦。我喜欢在湿润微凉的空气里,走洲上雨后的沙路,人像一粒隔年的种子,浸在甜蜜的忧伤里。
3、
正月初,积雪还没有融化,薄薄的江北旧年雪还盖不住沙地,露出斑驳的青褐来。矮墩墩的白菜棵子坐在小路边,地沟边,怀孕要起薹的安详模样。那时姨娘虽然生着病,但是在过年的日子里,喜气盖掉颓败的病容。她初二上午老早就站在外婆家西边的篱笆边,翘首眺望,等着我们一家的到来,等着我的到来,我是她的心上宝贝。在薄薄的春寒、隐晦无名的疾病和还不至于挨饿的贫穷里,在贴着大红春联的漏风的门内,我们和姨娘围坐在火桶边取暖,嗑瓜子,玩钉钩钓鱼的扑克游戏。有时也在火钵子里炸豆子,嘣——赶紧拿筷子掏,迟了就煳,冒呛人的烟。至今,我依然觉得,那一幕,是尘世边缘最让人惦记的一抹暖色。
4、
大舅是家里最帅的男人,那时有二十五六岁了,还没有娶回舅母。在那个年代,那个洲上,已经是越过“警戒线”,所以亲戚们都很担心他会成为光棍。外公在我三岁时过世,妈妈常说外公是被三包“东海”烟害的。原因是某次晚上在生产队的大场地上看大戏,人多,场地上有个石碾子,两百来斤重,有人跟外公打赌,说外公若能双手将石碾子提起来,就得三包“东海”烟。外公是个烟鬼,力大胆大,间以旁边人的起哄吆喝,他当真就抱起来了。外公放下后,揣起三包“东海”烟,没有说话就回了家。没多久外公就生病了,然后去世,丢下四个舅舅一个姨娘,还有一个不会做庄稼活的外婆。面对这样背景惨淡的家庭,我想,即使有漂亮姑娘喜欢大舅,想想,一定也是叹口气,怅然作罢。也有等大舅好多年的姑娘,等他去提亲,可大舅看不上人家。大舅娶老婆,不单是为了搭口锅搭个床来生孩子,他要自己喜欢!
5、
没有老婆的大舅,过年依然风光。他有一帮朋友,都是和大舅一样,喇叭裤下罩着火箭式皮鞋,烫着爆炸式头发,高大帅气。他们常常相约着,晚上去看电影,在有着二层小楼的乡电影院。那时,我从半掩的门缝里常瞧见大舅在房间里用电吹风吹头发。我记得姨娘曾用过大舅的电吹风和电梳给出嫁的姑娘烫头发,常揣一点喜钱和喜糖回来。大舅吹好头发,还会擦上一点绿盖白瓶的“雅霜”,带一截后跟的火箭式皮鞋早已擦得乌亮,临出门,一甩胳膊,唰地套上那件乳白色的风衣,掀起一阵隐秘的风,然后和一帮朋友在薄蓝的夜色里浪荡远去。他们很会吹口哨,春夜的空气被他们的口哨吹得有点为非作歹的味道。
6、
有时候,还能看见大舅的朋友拎来卡带式的录音机,放流行歌曲,《信天游》《我的中国心》《恼人的秋风》……有人在扭屁股,听说那叫迪斯科。迪斯科大约是从江南的荻(di2)港传来的,荻港的迪斯科是从芜湖传来的,芜湖的是从上海传来的。在那个电视还寥若晨星的江北洲上,流行风似乎一直是沿着这一条路刮的。在米黄色的灯光下,那样一群年轻人,被喇叭裤包得浑圆的屁股乱纷纷在音乐声里滚。我以为,那灯光下的人群用舞动的身体搭起一座岛屿,对于外人,是既神往又害怕。我不知道,这样的岛屿,将来我会不会登陆。十年后,我没有经历像大舅那样不羁的青春岁月,我按部就班,循规蹈矩,我不怨。因为我知道,大舅的那座岛屿叫“八十年代”,长梦初醒,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赶上。
7、
二舅那时还是学徒,跟一位远房的大舅学手艺,他身上有着劳动人民的本色。他没有做生意的大舅那些时尚花娆的行头,过年时的二舅难得清闲,他外面体面穿上米黄色灯芯绒褂子,里面的方格图案的高领毛线衣是大舅不要的旧货。二舅牵着我到江边的几户远房外婆家拜年,舅妈们问我的成绩。“语文88,数学80!”我怯怯得还未开口,二舅已经响亮回答了。那时,这个成绩是拿奖状的成绩,舅妈们拉着我的手啧啧赞叹,二舅一脸自豪和喜悦。我知道我替二舅挣了面子,他在师傅面前一年的低眉与小心,这一回在拜年的细节里荡去,终于扬眉添了底气。
8、
三舅和小舅在扫开积雪的门前场地玩一种掷硬币的游戏,一起玩的还有远房的表哥和年龄不大的舅舅们。在青褐色的门前场地上,横置一块青砖,砖脚下一溜儿靠一排硬币。拣一块碎瓦片或者一截小树枝,在硬币对面远远划出一道两三步长的细线,人站在线外,拿手中的硬币去砸砖脚下的硬币,砸中了便赢了。三舅赢了钱,便领着我和弟弟去江边的杂货店买气球回来吹。西瓜形的二分一个,长瓠(hu4)子形的五分一个。我们都鼓起肚皮鼓着腮帮子吹,吹得半蹲了身子,额头有了汗意,微凉的江风轻轻掀起刘海,也托起慢慢变胖的西瓜或瓠子,渐渐盖住脸。在这个春天里,我们和舅舅在一个极其简单的游戏里胜出,成为赢家,成为一个小小的胜利者,并且很快搭建起自己的城池国度与欢乐——在早春薄寒的风里,细线悠悠的那端飘起几个色彩鲜艳的气球来。
9、
只是,外婆的厨房却像漏气的气球,一日日无声地瘪掉。过完大年初三,吃饭时,舅舅们跑厨房,端出来的碟子总是日渐少了,也日渐浅了。淘米洗菜时,外婆也不似先前的斗志昂扬理直气壮,拎着篮子穿过篱笆去池塘时,她总要叹一句:过了三天年,还是原还原;过了初四五,还是一样苦。我感受到了外婆的抱歉与无奈。过到初七,外婆家的饭桌早已还原成往常一般冷落,以至,我暗暗要怀疑起自己的客人身份。可是,我还是不舍得走。外婆家人多,饭前舅舅们叮叮咚咚碗敲得像造反,吃饭是件热闹的事,尽管是没有多少菜的饭。而我在这里,总不会遭大人们的训斥,因为,到底还是宝贝小客人。一般,我总要数日子数到正月十五前后,等学校开了学才恋恋而归。
10、
可是1987年的春天,我只住到初九就回了家。虽然姨娘每天晚上都会在枕边教我唱《回娘家》一类的时新歌曲,让我在同学面前有了炫耀的资本,甚至据此我可以堂堂担任班上的文娱委员。但是,这个春天,我心里急,我要回去。不记得是初几的晚上,我睡在姨娘怀里时,不小心摸到了自己胸前有一个硬块,怕生病的姨娘担心,忍忍没说,哪知道很快又长了一个硬块。睡觉时,我背对着姨娘偷偷用手捏了捏,比蚕豆大一点,接近桃核大小,捏时有一点移动。天啊,我的身上长了两颗瘤子!而且还是活的瘤子,它还动!我想到了开刀。
11、
我曾听外婆和姨娘晚上对着黑暗的屋顶睡觉前聊天时,说到某某身上长了瘤,活瘤子会动,手术难做,搞不好,刀一开,它跑掉了,打游击一样在身体里。我想到疼我的姨娘在生病,而我也将和姨娘一样生病,身体不断地消瘦下去,茫茫然,不知道消瘦的尽头会是什么。我心里充满悲伤。可是我不能跟姨娘和外婆说,她们已经艰难穿行在疾病的阴霾之下。我急急回家后赶紧把妈妈拉到了房里,告诉她我身上长了瘤子,妈妈伸出一只冷手在我的棉袄底下掏,啪地一笑。她说是奶骨,以后会长成奶的,当着弟弟的面说得不遮不掩,丝毫没照顾我的羞涩。我又羞又臊,不知道自己将来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我意识到,会是一个女人。
二
12、
我总觉得,童年是带有深深的母系色彩的。乡村孩子,恐怕没有哪一个不是围在祖母或外祖母的膝下长大的,直把那时光围得像一个小小的部落。我的童年和少年,几乎所有的假期都是在外婆家度过,但不是绕了外婆的膝,而是姨娘。至今想起,依然觉得那岁月是篱笆上缠绕的素洁的喇叭花,来自往事之中的芬芳细细的,静静的,悠悠的,能够缠进往后岁月的每一个寂静时分。
1987年夏天,刚放暑假,二舅就来接我去洲上玩,我自然开心,因为早盼着了。妈妈在煮饭时背着奶奶偷偷从仓里挖了两箩稻子,上面用麻袋盖起来。饭吃过,奶奶到大妈家午休。自从大伯去世后,奶奶就一直吃在我家,睡在大妈家。奶奶刚走,我妈跟二舅说:“赶紧走吧!”于是二舅挑起那两箩稻,胳膊甩出风来,我背着塞了换洗衣服的红格子布包紧跟着小跑,看二舅一路大汗直挑到无为长江大堤脚下的磨坊才停下。
13、
洲上的人家,在沙地上种不了水稻,只能种一些棉花黄麻之类的经济作物,间以套种一些玉米黄豆红薯之类的杂粮。米都是花钱买来的,尤其显得珍贵。那时大舅到荻(di2)港做生意,赔赔赚赚,自己又喜欢花花,又要供整个家庭的日用开支,自然结余不多。二舅做手艺,还是学徒阶段,至多混几餐饭,拿不到工钱的,过年过节还要给师傅送礼。三舅四舅一个中学一个小学。以前作为家中主要劳动力的姨娘现在又生着病,所以外婆家的地基本是做一半荒一半,粮食来得就更是艰难。我在外婆家住着,有时跟外婆姨娘串门,房下的舅妈外婆们总喜欢逗我:“阿宝啊,住这么多天,你外婆家的米坛被你吃空了吧?自己口袋里可揣米来了哇?”那时,我总是低头一笑,知道这是玩笑,不需要回答的。不过,我那时却从没认真看过外婆的米缸,更不曾将胳膊伸到缸底捞一捞,我的舅舅们和姨娘在我面前似乎从来都是开心的,不曾为米粮犯愁过。
14、
但其实,米粮总是不够。我妈想贴补娘家,又怕遭奶奶责备,明里过不去,只能暗地里接济。二舅在磨坊将稻子轧成米,糠就地卖掉,然后挑了两箩米,一路跟我说笑,在稠密的蝉声和厚厚覆着浓荫的长埂上悠悠荡回洲上的外婆家。
夏天在外婆家,午睡成为困难的事情。半瓦半草的房子低矮,门和窗户又小,艰难漏进来的穿堂风依然吹不走暑热。尤其是屋外蝉声,甚是吵闹。洲上的蝉似乎远比我圩上的蝉多,大约是沙地疏松,又潮湿,蝉卵落在地下极易成活。外婆家门前的泡桐、臭椿,屋后的桑树、槐树,都罩在一片密密的蝉鸣里。那蝉鸣的声线拖得很长,横七竖八,“知——知——”从各个方向灌向耳朵来。躺在竹床上,左右睡不着,总要以为自己是沾上了蛛网的小虫子,越翻身,越被人家捆得牢实,来去不得。
15、
串门吧。姨娘举着蒲草扇遮在眉边,我跟着,去东边的表奶奶家。表奶奶住在大路边,也是半瓦半草的矮房子。表奶奶家的大女儿我称呼她大表姨,是表奶奶和前表爹爹生的,她在造纸厂上班一年,见造纸厂不景气,想想又回到高中复读,考我们以为很遥远的大学。大表姨和我姨娘差不多大小,感情也好,经常相互换衣服穿。姨娘一去大表姨家,大表姨就套了手中的钢笔,合上书,从幽暗的房子里抽身出来,陪姨娘在树荫下乘凉,聊天。大表姨说话语速快,每一句后面都像是安装了弹簧,充满激情,姨娘跟不上,就陪着朗声一笑。
16、
表奶奶家的小女儿叫妹子,是表奶奶跟现在这个表爹爹生的。听说现在的表爹爹在娶寡妇表奶奶前,是个孤儿,讨饭为生。表爹爹脾气坏,经常举着木槿条跟在他自己生的儿子、我的矮个表叔后面追,但从不打骂读书的大表姨。小表姨妹子躺在大路边一棵锯倒的杨树上睡午觉,路边的两排冬青树撑开一片清凉的绿荫,密密遮着了烈日。杨树有水桶粗,妹子表姨在上面仰面躺下,叉开四肢,短裤短衫短头发像个小子,睡得好死。冬青树那边的黄麻地有虫声唧唧传来,黄麻的清气经过烈日蒸腾,像一壶窖藏的酒开了封。地上有好多洞洞,大约是蝉们破土上树时留下的。
17、
远房表哥小龙也不喜欢睡午觉,举着带兜的竹竿在大路上捕蝉,路过妹子表姨,从地上拾起一颗小石子,放在妹子表姨露出的肚脐上,觉得好玩。看妹子表姨没动静,带着恶作剧的窃喜又放一颗……大家笑,也不责备,妹子表姨醒了,睁眼起身,抓起从肚脐上滚下的石子:“小龙你要死啊!”一句笑骂,伴着碎石子一道朝小龙屁股后头掷去,小龙逃了,笑声中,蝉也不要了。
三四点钟,太阳稍稍欠了欠身子,坐在梧桐树的斜丫间,外婆给姨娘送来了下午茶。也就是藕粉,冲调得不稀不稠,白亮亮的,像白玉。都是亲戚们送给姨娘吃的,外婆给姨娘做了一碗,也给我做了一碗,又香又甜。吃完,外婆将碗带回去,我们依然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笑。
18、
待太阳又掉下一截,落在黄麻梢头了,姨娘坐得也乏了,牵着我的手回去。回去路过一截弯弯的篱笆边,姨娘伸出瘦得只见汗毛的细长手指来,在篱笆上摩挲而过。那篱笆也是姨娘从前编插的,用的是木槿条,隔年之后,木槿条有的枯死,有的长成了茂盛的几丛木槿。夏天,木槿都开了花,紫色的,很安静。
三舅和四舅在夏天是了不起的人物,他们敢和远房舅舅们一道去长江里游泳,追大轮船。江水凉,他们也不怕脚会抽筋。二舅做手艺,一般要到吃晚饭时才回家,吃过晚饭,他在屋西边的篱笆边用大木盆盛水洗澡,哗哗的水声,到了天黑,水声中的西屋篱笆边是心照不宣的禁地。但是三舅和四舅的澡是在长江这个大澡盆里洗的,出发时他们就带好了大舅用的香皂。晚饭前,我去江边迎他们,他们一路高歌着回来。远房舅舅只穿着裤衩,光着又瘦又黑的背,肩膀上搭着蓝白条纹的海魂衫。我三舅那时还没有海魂衫,但是,也一样威武。
19、
吃过晚饭,照例和姨娘一道去江边吹江风。那风来得慷慨,从头至脚,吹得透彻,连头发里残留的汗味也似乎被吹到千里之外。江滩上,芦苇叶子的清气随江风吹送,到处都是,十分好闻。站在小江埂上,看亮着灯的大轮船像异域城堡,上面灯火层叠。能听见船尾的水声,夹杂着风过芦苇弄出来的唰唰声,然后是江水行进中水和水碰撞、水和岸碰撞的声音……江声浩荡啊!不过是三盏茶的时间,浑身便凉透了,摸自己,摸姨娘,肌肤都凉得像早晨水边捣衣的青石,于是牵手悠悠晃回去。星星在天空,是疏朗的几颗,像散散落落没有规划的村庄。篱笆边的紫木槿花在夜色里泛着幽蓝的光色,像神秘的眼睛,像将熄的火焰……
20、
在洲上,夏天于我,是这样充满了欢愉,分分秒秒都是欢愉。像紫薇花,所有的枝节枝梢上都缀满了深红的花朵,把夏天的色彩一下子垫到了至高点上。以至,我那时以为,姨娘的病会一直这么生下去,不好也不坏。正如这篱笆上的木槿,即使花色不艳姿态不妖娆,也会一直这么开着,一年一年开下去。我也以为,时光,将会一直这么呈现蓬勃的生气,如浓荫,如蝉鸣,如浩荡江水……
三
21、
秋天更像是一段心思已凉的情怀。
当蝉声开始稀落,像一颗颗小石子丢进池塘里,沉在幽暗的软泥里不见了回声,便是砍黄麻时节了。我没亲见过那盛大的绿岛怎样被一把把砍刀吞噬,但是,当秋凉时节,我到洲上时,黄麻已经晒好,被扎成捆,堆在屋檐下,像腊月里枯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
那年秋天,我靠在房下大舅家屋檐下的黄麻捆子上,看舅舅和表哥们打羽毛球。羽毛球拍是从一个乡镇干部家借来的,估计绕了不少弯。那时刚下过一场不大的秋雨,门前的青沙场地滤过雨后,平整洁净,像一床经年的老竹垫从床上扯下来铺在这里,一片清凉之气在脚底。他们已经穿上了长袖子的褂子,在这样雨后的沙地上抡着拍子,间以说笑。他们打球记成绩,不说几比几,谁输了几个球就说谁得了几个蛋,输到八个蛋时,就要把手中的球拍让给别人。
22、
球打得棒的是家住江边的那个大男孩,十六七岁吧,圆脸,嘴唇上有毛茸茸的胡子,像早春的河堤。看到他,我感到羞涩。雨后清凉的沙地平得像水边的捣衣砧,那个打球棒的男孩,穿着白色软塑胶底藏青色面子的布鞋,脚尖子轻轻一点,便接住了高处飞来的球。他打一场球下来,白胶底的布鞋依然明眸皓齿一样地干净,仿佛仙人,不着尘泥。黄色野菊花在篱笆边高高低低地开,雨后有白色的蝴蝶立在上面,空气潮湿而清凉,还杂着若有若无的花香。蛐蛐的叫声也细细地从篱笆根下传来,也沾染着空气的潮凉,长一句短一句,那声线在花香里微漾。
23、
那个男孩我一直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每次去江边时,会路过他家门前。他家青砖瓦房,门前水泥阶下有并不茂盛的几棵泡桐,叶子硕大,春天开紫色的花,香味呛鼻。他家的墙脚也是用石头垒砌,石块与石块之间用水泥勾出好看的图案,窗子上用细铁丝绕成网状蒙在外面,算作防盗。他们家冬天也会在门口晾上好几架挂面,千条万线,白色,细长,远看如帆。那也和洲上的许多人家一样。我的几个舅爹爹都是在冬天帮人加工手工挂面的,从中赚取几升几斗的小麦。做挂面很辛苦,头天晚上和面揉面,到半夜才完成一半的工作,第二天大清早起床,挂面上架,拉面拉得浑身出汗,这是后面一半的工作。我不知道,那个男孩在家里会不会帮他父亲做拉挂面这样的活儿。他辛苦不辛苦?
24、(24-28段用第二首曲循环)
但是,这样的羞涩清浅无痕,如莲叶上的露珠,初阳蒸一蒸,微风掀一掀,慢慢就消逝不见。
奶奶是在那个秋天去世的。我从圩上到洲上,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奔至外婆家,去报信。外婆不在家,屋子里空荡荡。我叫了好几声,姨娘从幽暗的里屋床上爬起来,老远伸手拉我到她怀里。我看见姨娘的手指已经变得更细,手上的汗毛也变得更长了。苍白的手,像是从另一个幽暗诡秘的世界伸过来的,穿过尘封蛛网和朽木枯枝,带着黑暗、荒凉、冷寂的气息。我顺从地把手伸过去,但心底有莫名的害怕。我在外婆家大约只停留了一盏茶的时间,我还要回家帮父母干活,或者守在奶奶的床前。虽然奶奶在世时并不疼爱我,但我知道,此后我们将不再相见。
25、
回家的路上,再次穿过洲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村庄,我看见那些人家的门都是关着的,我知道他们都到地里忙着收玉米黄豆去了。没有人影穿梭的村落,锁着门的一户户农家,虽然都在太阳底下晒着,可是我觉得村庄是那么荒凉与孤寂。岁月会不会从这个秋天开始,也要掀开它荒凉凋敝的一角呢?
记得四年后的一个秋天的晚上,那时我已上中学,三舅来我家玩。晚上停了电,我点了蜡烛在房里做作业,舅舅和一个大男孩站在我的房门口。舅舅和我说着话,问我成绩如何,问我停电了怎么还写作业。我静静地回答。
26、
那个大男孩,站在舅舅旁边,默默地没有话。在蜡烛朦胧的光色里,他的脸看得不甚明朗,似乎是有了沧桑的,那时他和舅舅一道出门打工刚回来不久吧。我忽然想起,我曾经的羞涩。想起的时候,心里竟如潭底卵石一样的坦然淡定。
我后来想,我是从什么时候将他淡忘了呢?可能还是1987年的秋天吧,奶奶去世,以及后面更大的悲伤,让我小小的心在那一年一下失水变成一块干硬的泥土,让一颗刚刚爆芽的种子很快蔫掉,无声无息。
人和人,是不是像两颗星星,在浩瀚的宇宙和时光里,各自遥遥不识,但是有过一次星光的相互照亮?只是,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而人生,好比秋风过境,有些人,有些事,最后都散成千万片落叶隐匿在时光之后,不成章节,不成篇幅,零碎得只能算是短短一阕小词,散散淡淡的,只剩一丝薄凉气息。
四
27、
仅仅是初冬,江堤上的茅草上刚有了薄薄的霜意,姨娘就去世了。我亲爱的姨娘,温厚地爱我胜过我的母亲的姨娘,去世了。最后一次去洲上见她,我只记得一路上都是茫茫的一片,田野,村庄,树木,行人……在我的眼里全浮成一片模糊的世界,是罩在咸涩水汽里那个薄凉的世界。
是小舅去我家报信的。那个初冬的早晨,小舅单薄地立在我家门口,纸人一样摇摇欲倒的样子,他哑着嗓子说:“二姐走了!夜里走了!”那一天,一家人来不及收拾就随小舅往洲上奔。到外婆家时,只看见堂屋当中架起一副新刷了红漆的棺材,没有看见姨娘。姨娘已经睡在棺材里了,与我隔一层棺木。我瘫跪在一片嘶哑浑浊的哭声里,觉得自己像一粒咸涩的盐,就快要在哭声里溶化掉,以后的日子怕也要就此变成一钵钵苦咸苦咸的水了。
28、
八个人抬一副棺材,出了门,过了夏天会开木槿花的弯曲的篱笆边,向着两里之外的空阔荒寂的垄上去。我跟在人群后面,低头去送,却在池塘边的几根芦苇边停下了。那是初冬的芦苇,伶仃的几根在风里摇着,叶子早已枯萎,只梢头一簇白色的芦花无依无靠的样子,在冷风里聚散不定。我想起姨娘每年冬闲时或者剥黄麻,或者编芦席,一边干活一边唱歌。我觉得那芦苇此刻就像棺木里伶仃的姨娘,有说不尽的孤单。我没有接着去送姨娘。我感到害怕。我害怕看到别人把姨娘孤零零放进冰冷的黄土之下,我不送她,我的记忆里关于姨娘的最后一幕只是:姨娘被别人抬着,走了,走远了,向着灰蒙蒙的太阳沉下的方向。
29、(29-34段用第三首曲循环)
一个月后再去外婆家,正赶上洲上人家去江滩上砍芦苇。以前芦苇都是集体卖给江边的造纸厂,那一年,造纸厂关了门,没人收。于是各家在江滩上划了区域,砍回家当柴烧。别人家的芦苇都砍得快完了,我外婆家的才动身,舅舅们读书的读书,做工的做工,只能等星期天或者放学后。黄昏,我去石板洲外的小江堤上迎舅舅们,看见一板车的芦苇庞然大兽一样从江滩那边翻过堤顶,缓缓压下来,白色的芦絮在板车后面浮着飘着,边追边丢。拉车的大舅弓身在芦苇底下,已经看不清脸,后面推板车的两个舅舅紧紧贴在车旁边,上身大半掩在披散下来的芦苇叶子里,只看见半弓的腿跟在车轮后面,让人误认成是庞然大兽的细足。芦苇一车又一车,拖不完一样。晚上在麦草黄的灯光下喝粥,只见粥声,不见人声,舅舅们累得似乎已经提不起力气说话。
30、
成人世界的艰辛与无奈像一缕隐秘的风,在我的心上微微荡出暗黑的涟漪来。我又想起远在垄上的姨娘,从前砍芦苇的活基本是姨娘的。夜里睡觉,外婆一头,我一头,没有说话。厨房柴火间里的芦苇叶子散发出干脆的香气,借着窗缝里漏进来的夜风,袅袅漫到被子边,蝴蝶一般在鼻翼边周旋。在这样的植物叶子的暖香氤氲里,夜像一只泊岸的木船,暂时是安慰而沉静的,但我总觉得缺少了一些什么,我的心仿佛豁了道口子。后来我知道,那夜的心是触到了寂寞。
隆冬时节,到江边的杂货店给外婆跑腿买盐醋,抬眼看不远处的江滩,是一片昏黄的空阔。空寂的江滩,旁边是同样昏黄无际的江水。芦苇砍后的江滩与江水,寂寞对着寂寞,仿佛是一场浩大残酷的战役之后,千军万马都在硝烟里化为乌有,只余下一片渺茫无边的沙场,散发着死亡与哀伤的气息。那一刻,我忽然感觉自己被一种盛大无边的寂寞袭击。我想,我就是这样一点点开始体味寂寞、懂得寂寞的吧。
31、
好几次,我看着芦苇伐过的江滩上空如荒城,眼里几乎要浸出泪来。是啊,冬天的江滩要多落寞有多落寞,没有那如林如墙的芦苇,也就没有了芦苇丛间蹿飞的小鸟,没有风过芦苇时唰唰的大合唱一样的叶子摩擦的声音,没有白头的花絮在阳光下飞舞……有的,只是一片没有色彩没有声音的沉默着的泥土。抬眼望不见尽头的江滩,经过春日里新嫩芦苇的萌发,经过夏日的蓬勃与欢娱,在秋霜里折身,终于在这寒冬里呈现它最后的萧瑟荒凉与沉寂。像生命,在短暂的欢娱之后,最后总是要呈现它寂寞苍白的底子。夜里,我躺在外婆的床上,听着夜气里江上传来的拉长的汽笛声,像来自时光深处的悠长的呼唤。想着那一片浩瀚的芦苇林子被伐过后,剩下一棵棵的芦苇桩子在空旷绵延的江滩上,像一个个标点符号,只是没有句子。忽然觉得,那一片江滩不会说话了,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了。我也是的,我的话也少了,快乐也少了。
32、
我和外婆间话语寥寥,生活的重压让她渐渐丧失与一个孩子交流的热情与细心。而随着我的作为女孩子的生理特征的渐渐出现,我日渐羞涩恐慌,以至让我也渐渐疏远了作为异性的舅舅们。至于我妈妈那里,我觉得太缺少一些来自细节的温暖了,甚至十四岁那年月经初潮,弄脏了被子,从妈妈那里得到的不是如何使用卫生纸的方法,而是一巴掌扇到我的脑门上,那一刻倍觉发育是件耻辱的事。我躺在背后没有姨娘怀抱的夜里,看着黑暗的四壁,想起从前春天里,姨娘牵我去江滩上采芦笋回来度菜荒,想起端午前,挤进芦丛里陪她打芦叶回来包粽子……如今,这些都不会再有了。一个人遥遥无归期的远走,给另一颗幼嫩心灵带来的怅然与失落,胜过千百里芦苇从江滩上消失所带来的空茫。
33、
再到大年初二去外婆家拜年时,我对吹气球已经丧尽兴致,我会在陪弟弟去小江堤上的杂货店挑气球时,折过身来凝眸那覆盖了一层白雪的江滩。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的江滩,随江水一道往远方延伸。像一道数学题,0加0,再加0加0,无止境加下去,虚无感在空间里被不断加深延展。我似乎听见内心深处有雪崩一样的轰然倒塌声。我知道,童年,终于在这样盛大无边的寂寞中,彻底地收了梢。
想想,人生的每一段岁月,可不都是在寂寞中收了梢的呢!两情似火,正是好年华,待爱到寡淡时,青春灯火阑珊走到了枝梢头;在万人注目的人生舞台上,扬鞭策马,与生旦净丑相遇成戏,转眼台下人渐稀,中年在不甘不舍中拉下了帷幕;电话簿上的名字开始一个一个删去,惦记和被惦记,都日渐少了,这是暮色深处的暮年,只等一个句号了。
34、
好在还有过程。
一段又一段的过程,或长或短,或明或晦,将人生的路接替得悠长悠长。想起二十岁那年,春天,陪恋人走在江滩上,一路看船看水,看松软的沙滩上印上我和他的四串长长的脚印,心里涌泉一般生出欢喜。曾经,在姨娘走后的那个冬天,我以为我的生命将从此江河封冻。现在,又一个爱我的人和我一起吹着早春的风,看江滩上的芦笋破土拔节生长,和我一起遥想着夏日里万顷芦苇碧如海的壮观气象。我知道,在句号之前,在失落之后,我还会与陌生的人相遇,与新奇的景相遇,与永不重复的岁月相遇。在上一个寂寞与下一个寂寞之间,还会丢失一些,捡到一些,生命像鸟的随季节换羽。
回首1987,在洲上,最后的一茬青涩时光被生活钝钝地割掉,以成长的名义。人的一生,诸番人事悲欢聚合,其实都大一统在“成长”这个主题之下。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