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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小说《平凡的世界》节选 29 30
作者:北斗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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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近代字数: 89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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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节选第一部29~30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7-18 07:20:01
更新时间2024-07-18 10: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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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仅限习读专用

第二十九章

1.

双水村的人谁也没有想到,孙少安这家伙出门一个月,竟然带着一个大眼睛的山西姑娘回来了!

全村人议论的话题自然从不久前去世的金俊斌转移到了这位新来的姑娘身上。

太叫人惊讶了!起先谁知道少安出门是去找媳妇呢?他临走时不是说他到外面给一队去联系小麦良种吗?好,这现在倒给他自己联系回来这么个“良种”!

还叫人奇怪的是,少安为什么不娶一个本地女子,而跑到远路上找了一个爱吃老陈醋的山西人呢?

人们后来才知道,这姑娘是贺凤英一个村的,而且还是妇女主任远房的本家人。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2.

于是,大家立刻又为少安惋惜起来:这么好个后生,哪里找不下个媳妇,为什么娶贺凤英的本家人呢?如果这姑娘像贺凤英一样,那孙少安这辈子就别想过好日子了,他二爸孙玉亭就是他的“榜样”!

但人们的惋惜马上又变成了一片赞叹之声。据找借口去过少安家的人说,这姑娘和贺凤英完全是两码事!脸虽然不太白,但人样子十分耐看。黑眉花眼,一口白牙,身体发育得丰丰满满,正是庄稼人所梦想的那种女人。更叫人赞叹的是,她到少安家的那个破墙烂院里,没有显出一丝的嫌弃,而且第二天就帮助孙玉厚的老婆做上家务活了;还满嘴奶奶、妈妈、爸爸叫个不停,把孙玉厚一家人都高兴乱了!除过这些以外,最主要的是,还听说她娘家连一个财礼钱都不要!啊呀,不要财礼钱?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孙少安这小子狗尿到脑上了,交了好运气!

3.

当孙少安有点羞涩地出现在村子里的时候,庄稼人就纷纷围住他,和他开玩笑,向他查问他带回来的这位山西姑娘的长长短短。有些他的同龄人粗鲁地问他:“一搭里睡了没?”而开玩笑不论辈数的田万有还火上加油,咧开嘴在人群里酸溜溜地唱道——

你要拉我的手,

我要亲你的口;

拉手手,亲口口,

咱们到圪[插图]里走!

众人乐得哄堂大笑,孙少安只好摆脱村民们这些出于好意的恶作剧,红着脸就走。是的,他现在还顾不上热闹,而许许多多随之而来的难肠事正困扰着他,需要他在很短的时间内马上解决;快乐和苦恼在他心中像两条纠缠在一起的绳索,乱翻翻地找不见各自的头绪。

4.

孙少安这次外出,本来不抱什么希望。只是在各种原因促使之下,他才不得不出这次远门。他当时心里也有些烦闷,想借此出去散一散心。他本来也没准备耽搁这么长时间,心想行不行三锤两棒就完了,他转几天就回来了。没想到他一下子就在贺秀莲家住了近一个月。

他到柳林后,先找了他父亲早年间的拜识陶窑主。但不巧的是,“干大”在半年前刚刚离开了人世。干大的几个后人,知道他们的父亲在远路上有个老朋友,现在见干兄弟上了门,也就很热情地接待了他。

他在干大的后人家里住了两天,就到离柳林不远的贺家湾去了。

5.

他先到他二妈的娘家门上。他二妈的父母亲已经接到了女婿和女儿的信,说他们有个侄子要来看本村贺耀宗的女儿秀莲。他们接待下少安,就立即给贺家通了话。

第二天吃过早饭,他二爸的老丈人就引着他上了秀莲家的门。

贺耀宗有两个女儿。大女儿秀英招了本村的一个男人,就住在娘家门上,既是女婿,又算儿子。小女儿秀莲今年二十二岁,在村里上过几年学后,就一直在家劳动。

6.

孙少安自己也绝没有想到,他一见秀莲的面,就看上了这姑娘。这正是他过去想象过的那种媳妇。她身体好,人样不错,看来也还懂事;因为从小没娘,磨练得门里门外的活都能干。尤其是她那丰满的身体很可少安的心。秀莲对他也是一见倾心,马上和他相好得都不愿意他走了。贺耀宗和他的大女儿秀英、女婿常有林也满心喜欢他,这亲事竟然三锤两棒就定了音。少安对秀莲和贺耀宗一家人详细地说明了他家的贫困状况。但贺秀莲对他表示,别说他现在总算还有个家,就是他讨吃要饭,她也愿意跟他去。贺耀宗家里的人看秀莲本人这样坚决,也都不把这当个问题了——反正只要秀莲满意就行;既然她不嫌穷,他们还有什么说的呢?贺耀宗甚至说:“不怕!穷又扎不下根!将来我们帮扶你们过光景!”

7.

这一切使少安对秀莲和她的一家人很感激,同时也对这个大眼睛的姑娘从感情上开始喜爱了。

亲事定下来以后,少安本来就想及早返回双水村。但一见钟情的秀莲却舍不得他走,一天天地硬挽留着他。他尽管惦记着自己烂烂包包的家庭,可又拗不过这姑娘的一片缠绵之情,只好硬着头皮依了她的愿望。他劳动惯了,闲呆不住,就跟秀莲到她家的自留地去劳动——他营务庄稼的本领立刻就使贺家湾的人赞叹不已;大家都说秀莲找了个好女婿。

眼看在秀莲家住了快一个月,少安心里焦急不安。他对秀莲和她一家人说,他再不敢耽搁了,无论如何得赶快回家去!

8.

秀莲看再留不住他,就向他提出:她也跟他回去!她说她去少安家住几天,然后再返回山西家里。等过春节时,她就和她爸一起来双水村,和少安结婚。秀莲一家人都支持她这意见。

少安看没办法拒绝秀莲的热心,就只好同意带她回双水村。本来,少安不想这次就把贺秀莲引回家。他知道自己家里没任何条件接待秀莲。旁的不说,她去连个住处也没有。他家的人都寻地方住哩,让秀莲回去住在哪儿呢?他二妈家也是一孔窑洞,而且烂脏得人脚都踏不进去。他原来想回去安排好了再接秀莲回来——尽管如何安排他心中一点数也没有。

9.

他和秀莲从柳林坐汽车一路回来的时候,熬煎得像滚油浇心一样。他不时把心里的各种熬煎对秀莲说个不停。他先不说以后的困难,只说眼前他们回家后就会让秀莲受委屈的。秀莲坐在他旁边,像工作人一样大方地依偎着他,真诚地说:“没住处,你先把我安排在你们生产队的饲养室里。”少安只好咧嘴苦笑了……

回到家里以后,全家人高兴自不必说。使少安满意的是,秀莲果真不嫌他的家穷,而且对家里老老少少都非常亲热,甜嘴甜舌地称呼老人。她还偷偷对他说:“你家里的人都好!光景比我想的也好!你原来说的那样子,我想得要比这烂包得多!”

10.

最使他高兴的是,他弟少平马上就把秀莲的住处安排在金波家金秀和兰香住的地方了。金大婶喜得把一床从未沾身的新铺盖拿出来,让秀莲盖。少平安排完秀莲的住宿,还对他说:“干脆你过去住在金波那个窑洞里,让我回来住在你的小窑里。”少安对热心的弟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还没结婚,我撵过去住在那里,村里人会笑话的。还是你住在那里。秀莲路生,晚上你把她带过去,早上再引回咱们家吃饭……”

11.

孙少安回来以后的当天晚上,就听家里人叙说了村里前不久的偷水事件和金俊斌的死亡。他很快想到,他得去看看金俊武,要对二队队长表示他的慰问。另外,他还得去见见书记田福堂,向他解释一下自己晚归的原因。接着,他就要开始为春节结婚的事奔波了。困难太多了!虽说秀莲家不要财礼,可总得要给秀莲扯几身衣裳,也要给人家的老人表示点意思——起码得给贺耀宗缝一床铺盖或一件羊皮大氅。他自己也不能穿着身上的旧衣裳当新女婿,最少得做一身新外衣。同时,按乡俗过喜事也总得把亲戚和村里的三朋四友请来吃一顿饭……还有呢!他们的铺盖哩?就是有了铺盖,他和秀莲将来又住在什么地方呢?总不能住在他现在的那个小土洞里吧?

12.

这一切把人肠子都愁断了!

但是,愁也没用。慢慢想办法吧!他就是这么个家,别说这么大的事,就是一件小事情,也得他翻过来倒过去的折腾个没完!

回家的第二天上午,他先出去找了副队长田福高,问了他走后这一段队里的生产情况;又向福高安排了下一段的活计。他说他还要忙几天,让福高继续把队里的事照料上。

吃过午饭以后,他就去金家湾那边找金俊武,以表示他对他的不幸的慰问和同情。

13.

他一边匆匆地走着,一边卷着旱烟卷,挺有精神地望着秋天的村庄和山野。东拉河残留着不久前发过洪水的痕迹,草坡上泥迹斑斑——但这已不是那次偷水留下的痕迹,而是第二天安葬俊斌时的那场大暴雨发了的山洪所留下的。正是这场大雨,才多少挽救了双水村的庄稼。豆类作物大部分都已成熟,人们正在地里搜寻着摘那些干枯的豆角;有的干脆连豆蔓一齐拔掉,背到禾场上去连荚敲打。自留地的老南瓜已经摘光了,枯死的瓜蔓一片焦黑。麦地里回茬的荞麦虽然早已经谢了如霞似云的花朵,但一片片娇嫩的红秆绿叶,依然给这贫瘠的荒原添了不少惹眼的鲜活。白露刚过,山野的阳坡上现在到处都在播种冬小麦;庄稼人悠扬的回牛声像唱歌一般飘荡着。天异常地高远了,纯净得如同一匹浆洗过的青布。在庙坪那边,枣子已经红透,在绿叶黄叶间像玛瑙似的闪耀着红艳艳的光亮……

14.

少安吸着自卷的旱烟卷,过了东拉河的列石,上了庙坪,穿过这片叫人嘴馋的枣树林。

他正在枣树林间的小土路上走着,路上面的地畔上有个妇女问他:“你回来了?”

少安抬头一看,原来正是俊斌的媳妇王彩娥。他不由得心一沉,想对这不幸的寡妇说几句安慰话,但急忙又不知说什么是好。

他想了一下,也不能提俊斌的事,就只好问彩娥:“你干什么哩?”

彩娥不像少安估计到的那样悲伤,她甚至对少安笑了笑,说:“我照枣着哩!你二爸给我安排了这个轻省活……你吃枣不?”彩娥说着,就用手摇了摇地畔上的一棵枣树,熟透的红枣子就劈里啪啦在少安周围落了许多。彩娥说:“你都拾上!现在这周围没人看见!”

15.

虽说彩娥这是好意,但少安心里隐隐地有些不舒服。他没想到俊斌死了才一个来月,彩娥就已经恢复得这么“正常”了。

少安看来不拾也不行,就匆忙地拣了一些枣子,装在自己衣袋里,说:“我还忙着哩……”就急忙走了。

当他过了哭咽河的小桥,走到学校下面的时候,见他二爸正手里握着一卷子报纸和材料,从学校的小土坡上走下来。他二爸先开口给他打招呼说:“唉呀,我忙得还没顾上去你们家,听凤英说秀莲也跟你回来了。好嘛!”

少安只好停住脚步,等他二爸走下来。

16.

他二爸走到他面前,扬了扬手中的报纸说:“我正忙着准备政治夜校的学习哩!你大概知道了,《人民日报》八月三十一日发表了评《水浒》的重要文章。我刚从公社开会回来,上面号召要在政治夜校好好组织批判哩……”

少安说:“我不知道这些事。批《水浒》的什么哩?”

他二爸胸脯一挺,说:“嘿,毛主席都发指示了!说《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还说《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屏晁盖于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盖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

17.

少安心烦意乱,不愿听他二爸背诵毛主席语录,说他要去找一下金俊武,就准备走了。但他二爸突然又有点忧伤地说:“……唉!我们也应该请秀莲和你到我们家吃一顿饭,这是老乡俗……可你知道我家里的那个烂坛场!夏天分的一点麦子都叫你二妈在石圪节粮站换成了粮票,说公社通知让她下一批去参观大寨……”

少安听他说这话,心里倒对这个他厌烦的长辈产生了怜悯之情。他以为二爸只热心革命,把人情世故都忘了。想不到他还记着这个乡规。

少安也知道他二爸说的是实情。他对二爸说:“我知道你的难处。按乡俗,你不请秀莲吃饭,村里人会笑话的……这样吧,我把我家的白面拿一升,给你送过去。白天怕村里人看见不好,我今晚上给你送过去……”

18.

这位恓惶的“革命家”只好默认了侄儿的馈赠。

孙少安离开他二爸,就径直来到了金俊武家里。

二队队长拉住一队队长的手,泪水在那双精明的铜铃般的大眼里涌出来了。

少安安慰他说:“俊武哥,你不要再难过了。我刚回来就知道了这事。我今个儿是专门来为你说几句宽心话的。人常说,一碗水倒在地上,再也舀不起来了。”他还用高小里学过的成语补充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俊武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椅子上。俊武的婆姨给少安倒了一杯开水,亲切地放在他面前。两口子都为村里这个受人尊重的人专门来看望他们而深受感动。

19.

少安喝了一口水说:“我不知道你们当时是怎样商量这事的?本来不应该这样做!应该直接找公社白主任讨论东拉河水合理分配的问题,让公社出面解决。另外,就是公社不管,田福堂或金俊山也可以直接去找上游几个村的负责人协商。只要态度诚恳,我不信这两个村的领导人就不通情理。结果这样一搞,水空人亡,还要给人家做检讨……”

金俊武抹掉脸上的泪水说:“你当时要在村里就好了!我原来以为自己是个精明人,想不到自己吃了自己精明的亏。我在大事上不如你!”

金俊武老婆插嘴说:“你在小事上也不如人家少安!”

20.

少安笑着说:“我也是事后诸葛亮!说不定我当时要在村里,比谁都可能冒失哩!说不定把下山村的坝都给豁了!”

金俊武两口子都被他的话逗笑了……

少安在金俊武家拉了一阵话,就和他们告别了。

当他返回到田家圪[插图]这面的公路上时,正好碰上了田福堂。他就顺便挡住书记,给他解释了他从山西晚回来的事由。

田福堂经过不久前的那场挫折,又瘦了许多,额头上还留着火罐拔下的黑印。他笑着说:“这是好事嘛!还要你给我解释哩?你办这么大的事,别说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也值得!”

21.

田福堂心里十分高兴少安找了个媳妇回来。这样,他就再不要担心他女儿和少安的关系了。他关切地问少安:“准备什么时候办事?”

少安说:“想春节就办。可你知道我那个家,事办得再简单,也很难凑合起来……”

田福堂立刻说:“不要怕!要粮食,你就在大队储备粮里拿;要什么粮食你就盘什么粮食,要多少你就盘上多少!”

少安对书记的这个应诺倒很高兴——这总算给他解决了一个大困难。他说:“这就好了,我正为这事犯愁着哩!我也不敢多借,借下还得还嘛!我借一点够过事情就行了……”

22.

少安和田福堂临分手时,书记还一再关切地说:“你有什么困难就言传!我帮助你解决!”

现在,少安一个人又匆匆往家里赶去。一路上,他心想:我回去先瞒着家里的其他人,和母亲商量一下,把家里的白面拿出一升来,晚上给二爸家拿过去,好让他们撑一下门面。他想到他明天早上还得和秀莲一块去吃这白面时,便又忍不住笑了。

第三十章

23.

第二天早上,当少安和秀莲坐在孙玉亭家的烂席片炕上吃白面片的时候,他父亲正坐在金俊海家的椅子上,心心事事地抽着旱烟。孙玉厚心里高兴的是,他这一趟来得正好,碰巧金俊海今天刚到家!

俊海两口子到田家圪[插图]那面公路上搬东西去了——俊海的汽车刚从黄原路过这里。他们安顿让他在家里等一会。金波金秀都在学校没回来,因此这个院落现在里里外外静悄悄的没一点声响。孙玉厚可以在这时间里盘算他怎样开口对俊海说他的难肠事。

他是为儿子的婚事,来向金俊海家开口借钱的。

24.

当少安把秀莲带回家门时,孙玉厚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啊呀,他的儿子有媳妇了!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而且少安带回来的这女娃娃,又体面又精明,真是打上灯笼都找不见的好人才。更使老汉高兴的是,女方果真像他弟媳妇贺凤英说的,连一个财礼钱也不要!

这几天,尽管这一切都真实地摆在他面前,但他老觉得这好像是做梦: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出现在他孙玉厚的面前呢?

可这一切又的的确确是事实。而且人家女娃娃主动提出,春节就要和他的少安结婚哩!

25.

提起结婚的事,这才使高兴得晕晕乎乎的孙玉厚脑子凉了下来。他马上想到,结婚就得花钱!可他手上没几个钱,又到哪里去转借呢?尽管人家女方不要财礼,但他不能连几身衣服都不给人家娃娃缝。两个新人的衣服被褥和零七碎八下来,三五十块钱根本不顶事。再说,他也不能悄无声息地给少安娶媳妇。这是他为自己亲爱的儿子办喜事呀!当年他为自己的弟弟办事,在那么困难的年月里,都咬着牙办得有声有响,体体面面;现在他为自己的孩子办事,那就是拼着老命,也不能让世人笑话!虽说现在不让雇吹手,但他要备酒饭,待亲朋!把事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没钱?借!

26.

可是,办喜事少说也得借二百元。这样一笔数字不小的钱,他向谁去借呢?

昨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和少安妈几乎一夜没合眼。老两口高兴一阵,又忧愁一阵,商量借钱和待客的事。他们觉得,放在春节好——把喜事也办了,一家人把年也过了。

两个人先详细地计算了粮和钱的费用。这两样主要的东西,都得开口问别人借。家里的口粮大部分是粗粮,拿不到席面上。当然,猪肉不要买了,把自己家里那口猪杀掉——实际上不是不买肉,而是今年卖不成肉了。

27.

粮食他们先没顾上考虑向谁家借。两个人先说借钱的事。他们约摸全村大概有几户人家能有这笔钱。书记田福堂不好开口。大队会计田海民也能拿得出来,但海民媳妇银花连公公田万有都不肯给借钱,怎么可能给他们借呢?金俊武说不定有一点钱,可他拖家带口的,不好为难金家湾的这个强人。金俊山和他儿子金成都有存款,但他们和这父子俩交情不深,根本开不了口。当然,钱最宽裕的是公派教师姚淑芳和她在县百货公司当售货员的丈夫金光明。但由于他们的玉亭在“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斗争过人家弟兄们,结下了仇恨,借钱的事连想也不能想……

28.

老两口算来算去,最后还是一致认为:只能向金俊海家借这笔钱。但这也够让他们难肠了。当然,只要他们开口,估计这家人不会拒绝的。他们太麻烦人家了!早年间,玉亭成家后,他们没地方住,白白在人家门上住了好几年。以后虽说他们把家搬到了这里,但少平和兰香晚上没地方住,还不是在人家那里借宿!再说,平时金秀对兰香,金波对少平,经常拿吃拿喝的,金波他妈也对这两个孩子没少操过心——两个念书娃娃的制服少安妈不会做,还不是金波他妈在他们家的缝纫机上给做吗?人家对他们这样好,他们又给人家回报不上什么。除过分粮分土豆和一些重劳动活他们能帮上忙外,其余就只是他们沾人家的光了。现在,他们又要开口向人家借这么多的钱,而且不能肯定什么时候还人家……真难开口啊!

29.

但没有办法。为了使儿子的婚事体面一些,他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孙玉厚当晚决定,他第二天就去金俊海家借钱——他们惟一担心的是,俊海不在家,借这么大一笔钱,金波他妈敢不敢承担……

钱的事拉完后,鸡已经叫了两遍,但为儿子婚事操心的两位老人,还是睡不着。他们又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扳着手指头计算了半天应待的客人:少安的两个姨家和三个舅家这不必说,婚丧事娘舅亲向来都是上宾;兰花一家;玉亭一家;金俊海一家;大队的领导人;村里和孙玉厚、少安相好的村民;少安在公社当文书的同学刘根民;当然还要请润叶——不管人家顾上顾不上回村来……

30.

现在,孙玉厚坐在金俊海家的椅子上,一边抽旱烟,一边忍不住打着哈欠,等着俊海两口子回家来。他想了半天,准备拐弯抹角地开口向俊海借钱,但又觉得没必要。还是直截了当说吧!弯拐来拐去,最后还不是向人家借钱吗?

孙玉厚坐在这里,心里忍不住感慨万端:十五年前,他为弟弟的婚事,就是这样难肠地到别人门上去借钱。十五年后的今天,他又为儿子的婚事来向别人借钱了。庄稼人的生活啊,什么时候才能有个改变呢?

唉,如果就按现在这样一村人在一个锅里搅稠稀,这光景还会一年不如一年的!庄稼人现在谁有心劲受苦?反正一天把工分混上就行了——因为你就是挣命劳动,到头来还不是和耍奸溜滑的人一样分粮分红吗?谁愿意再当这号瓷脑?

31.

不一刻,金俊海夫妇把汽车上的东西搬回家来,搁在旁边窑里,就赶忙过他这边来了。俊海很快给他递上一根纸烟。

玉厚推让着说:“我还是抽旱烟。纸烟抽不惯,一抽就咳嗽。”

“我刚听秀她妈说,少安从山西找了个媳妇?”司机金俊海把工作服脱下,放在炕边上,挽起袖子一边洗手,一边先提起了少安的亲事。

正好!玉厚赶紧说:“就是的!是他二妈娘家门上的。好女娃娃。”

“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呀?”俊海用毛巾把手擦干,坐在他旁边,把金波妈端上来的茶水往他面前挪了挪,说,“玉厚哥,你喝水!”

32.

“我不渴……女方提出春节就过门哩。”

“那你还得简单过个事哩!我在路上和秀她妈还说起少安结婚的事。估计要办事,你们现在手头比较紧张。你看需要不需要钱?需要的话,你就开口,我家里能拿出来哩!”

孙玉厚一下子对俊海夫妻俩能这么入微地体谅人的困难,感动得眼圈都红了。他说:“我正是为这事来的,想不到你也正回来了。还没等我开口,你们就先说这话……唉,我麻烦你们太多了,歪好开不了这口……”

金波他妈在旁边说:“这有个什么哩!你们一家人一年为我们出多少力气呢!俊海在门外,没有你们一家人帮扶,山里分下一把柴草我都拿不回来……”

33.

“玉厚哥,你就不要难为情!你看得多少钱?三百元够不够?”金俊海问他。

“用不了那么多!”孙玉厚说,“约摸二百来块就差不多了……”

俊海马上对爱人说:“你去给玉厚哥拿二百块钱来。”

金波他妈很快就到另一孔窑里拿钱去了。

孙玉厚连忙说:“先不忙!赶春节前有这钱就行了!”

金俊海说:“你先拿上。衣服被褥这些东西要提前准备哩……粮食怎样?这我实在没办法帮助你,我的口粮是定量的,家里人在生产队吃粮,又没工分,就那点人口粮,我一年也要在外面买粮给他们补贴哩……”

34.

“这我知道哩。粮不要你操心。

我再另外想办法。”

金波他妈把钱拿过来,递到孙玉厚手上,说:“你再点一点。”

“这还用点!”孙玉厚把这卷钱装进自己的衣袋里,正准备走,见大队副书记金俊山进了门。

金俊山和金俊海是叔伯兄弟,两家人尽管血缘不远,平时也从没为什么事争吵过,但俊海家和俊山家的关系远不如和孙玉厚一家人的关系亲密。但终究是门中人,他每次回家来,俊山都要来看他。平时俊山和他儿子金成家托他在黄原买个什么东西,他也都热心地为他们办理得妥妥当当。

35.

“我看见公路上的汽车,就知道你回来了。”俊山进门后对俊海寒暄说。

“我顺路回家,明天就要去包头拉货。”

“孙大哥你也来了?”金俊山扭头和孙玉厚打招呼,“听说少安找了个好媳妇,春节就准备结婚呀?”

孙玉厚说:“就是的。”

金俊海突然开口对金俊山说:“哥,你家里有没有一点余粮?”

金俊山奇怪地问:“怎?是不是你要粮食?有哩!要多少?”

金俊海说:“我不要。你要是有余粮的话,能不能给玉厚哥借上一点,他春节要给少安办事,缺一点细粮。我家里没长余的……”

36.

孙玉厚没想到好心的俊海又替他开口向金俊山借粮,就急忙说:“不要为难俊山!他也不宽裕,我再想别的办法!”

金俊山是个精人,他决不会把话头收回,立刻对孙玉厚说:“看孙大哥说的!俊海开口和你开口一样!少安办事,我乐意帮助他!你怎不早言传呢?你说!你看你需要点什么粮?”

金俊海把金俊山逼住了,他不得不如此对孙玉厚表态。而现在孙玉厚反而又被金俊山逼住了,看来也不得不向他借粮了——他要是不借,反倒又伤了金俊山的脸。

37.

他只好回答金俊山说:“待客只吃两顿饭,一顿饸饹,一顿油糕;大概得二斗荞麦,二斗软糜子……”

“没问题!罢了你叫少安来我家里盘!”金俊山慷慨地说。

当孙玉厚出了金俊海家的门往回走的时候,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现在好了,钱也有了,粮也有了。这两个大问题一解决,其他事都好办。他想,过两天就让少安带着秀莲,到县城去给她扯几身时新衣裳!

孙玉厚一身轻松回到了家里。少安他妈已经开始做午饭。秀莲坐在炕上,正给老奶奶梳头发。

38.

要是平时,这位老人家一般都是闭着眼似睡非睡,或者把少平给她买的止痛片从瓶子里倒出来,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数,直到发现一片也没少,才又装进瓶子里——她舍不得吃这药。这两天老人家忘了数药片,瞌睡也没有了,一天到晚都高兴地睁着红眼,傻笑着看她的孙媳妇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并且时不时高兴得揩一把老泪。秀莲有时就体贴地坐在她身边,给她背上搔痒痒,或者把她的几绺稀疏的白发理顺,在脑后挽成核桃大一个小发髻。老太太不时用她的瘦手,满怀深情地在秀莲身上抚摸着。

39.

少平出山劳动去了,兰香在石圪节学校,现在家里就这三辈三个女人。

玉厚问老伴:“少安哩?”

少安妈正擀面,说:“在坡底下的旱烟地里。”

孙玉厚看秀莲在家,他不好给老婆说他借到钱和粮的事,就出门找少安去了。

少安怕秀莲人生地不熟,呆着寂寞,这几天也没出山去。他现在正在坡下他们家那块旱烟地里,把根部黄了的烟叶摘下来,准备晒干揉碎,过一段时间提到石圪节卖几个钱。

孙玉厚走到烟地里,兴奋地、迫不及待地把他借到钱和粮的事对儿子说了。

40.

少安听了父亲的话,有点生气,说:“你怎么借那么多钱呢?那么多钱以后怎么给人家还?最多一百块钱就够了。你把另外那一百块钱再还给人家!”

“二百块也不宽裕。”孙玉厚说,“这是我和你妈商量过的。你要理会我们的心情。你是老大,我和你妈头一回娶儿媳妇,我们老两口心里高兴。就是把老骨头卖了,也要把你的事办体面一些。要不,我和你妈心里过不去呀。你不知道,为你的事,昨晚上我们一眼也没合……再说,你十三岁上回来帮扶我们支撑这个穷家薄业,受了不少苦情,我和你妈都心疼你。现在你要结婚,这是你一辈子的一件大事;我们不把你的事办称心一些,就是睡在黄土里也合不住眼啊……”

41.

孙玉厚说着,就圪蹴在旱烟地里,低倾着白发斑斑的头颅,抹开了眼泪。

父亲一席话,使少安忍不住热泪盈眶。父母之心啊!天下什么样的爱能比得上父母之爱的伟大呢?此时此刻,他再不能责备父母为他的婚事借这些钱了!

少安强忍住泪水,对父亲说:“爸爸,我知道你和我妈的心。既然是这样,钱借就借了,罢了我想办法还!只是粮食不要向金俊山借了,我已经和大队说好,在集体的储备粮里借一点。现在私人手里粮食都不宽裕……”

42.杀青段

孙玉厚用粗糙的手掌揩去脸上的泪水,说:“那我明天再给金俊山回个话,就说你已经提早把粮借下了,就不再麻烦他……另外,过两天你带着秀莲,到县城去给她扯几件好衣裳。这是老规程,反正迟早总得有这么一回,现在趁有空办了,结婚时就省了事。再捎带着给你也扯一身新衣裳……”

父母提起让少安带着秀莲去县城扯衣服,使少安马上想到了县城教书的润叶。他心里忍不住隐隐作疼。他难受地想到,润叶现在还不知道他已经找了媳妇。如果她知道了,不知她会怎样看待这件事?也许她会恨他的……

他对父亲说:“县城太远,扯衣服还是到米家镇去。米家镇的布料不比县城差。”

孙玉厚说:“那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