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纪录片·(坂本龍一)
策划:带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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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对于坂本龙一的中国乐迷来说,可能《末代皇帝》那激昂的配乐是他们喜欢上坂本龙一的原因。
激昂的旋律,跳动的音符,这是电影中描写皇后文绣 离开公馆的经典之作《Rain》。乐曲中那种压抑后的喜悦,囚禁后的自由,也宣告着一个帝国的灭亡。它让我们记住了一个名字——“教授”坂本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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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事还要从1983年说起,那一年;坂本龙一配乐的作品 ——《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入围戛纳。也是那一年,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向他发出了邀请,让他饰演《末代皇帝》的一个配角。
可谁知,在电影拍摄结束后,片方突然邀请他制作电影配乐。当时,他甚至从未接触过中国音乐。经过了两星期的不眠不休,直至累倒住院,最后奇迹般交出44首乐曲。
《Where is armo?》,《Rain》等一首首曲子,仿佛书写着历史洪流的经久不衰,不断撩拨人们的心弦。彼时,坂本龙一将西方管弦乐与中国民间音乐相融合,模糊了中西音乐的界限,为最后一个帝国谱写了一首时代挽歌。而那首最为经典的《Where is armo?》也让年仅35岁的坂本龙一斩获奥斯卡、格莱美和金球奖。
与声音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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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1952年,坂本龙一出生于东京的一个文艺家庭。身处充满艺术气息的家庭,他3岁就开始学习钢琴演奏并很快能弹奏一些经典曲目。幼儿园时期,他写出了他人生的第一首歌:《小兔之歌》。坂本龙一曾说道:“比起被声音吸引,我是与声音相遇了。”
良好的古典教育以及家庭环境为坂本龙一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在回忆录中说道:如果当时读的是别家幼儿园,或许之后的人生会有相当大的不同,说不定就不会走上音乐这条路了。
YMO的成立与解散
4.高中毕业后,坂本龙一顺利的考入东京艺术大学作曲系。在大学,他开始接触电子乐,并结交了很多日后的知名音乐人,其中就有细野晴臣和高桥幸宏,三人相见恨晚。后来出于好玩,他们组成了电子乐队Yellow Magic Orchestra。乐队的首张专辑在日本反响平平,但在美国受到极大地赞誉。电脑制作的音乐打破了语言的藩篱,在电子乐的外壳下,这张专辑融合了日本民族音乐、爵士、世界音乐、实验摇滚,构造出了一个宽广无比的听觉世界,YMO席卷全球。然而,乐迷的狂热追捧却让YMO陷入泥潭,三人的音乐理念矛盾越发明显激化。终于,1983年,YMO在被点燃的舞台上宣告谢幕。
以音乐治愈世界
5. 对我们来说,坂本龙一是音乐家,却又不仅仅只是音乐家。他是反战主义者,是反核运动人士,是环保人士,是一个善良温柔的人,一如他的音乐。亲眼目睹911事件后,他的音乐常以环保、反战为主题。1997年他为卢旺达内战难民谱写了《Discord》;1999年他写的歌剧《Life》表达了他对环境、社会问题的担忧和对和平的期盼;2012年他前往发生核泄漏的福岛,在一间简陋的避难所,为成千上万的灾民弹奏了那首《战场上的欢乐圣诞》,用自己的音乐去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以慰藉;2020年,他通过网络为万里之外的中国观众献上了30分钟的特别演出,为武汉加油。“教授”坂本龙一始终在以自己的方式爱着世界,治愈世界。
“你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
《坂本龙一·终曲》
07:54纪录片原声
坂本龙一:自己竟然会得癌症,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所以听到诊断的时候,我觉得难以接受,但这也是正常反应。怎么说呢,感觉就像开玩笑一样,会有那样的感觉哈哈。
08:34入词点
6. 2017年9月3日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在威尼斯电影节上映。终曲是音乐术语,以四个乐章的奏鸣曲为例,终曲在呈示部、展开部和再现部之后,是收尾的最后一章。片中坂本龙一在因“3.11地震海啸”受灾严重的宫城县的一所高中弹奏一架经历过海啸、被海水浸泡过数日的钢琴。“像在弹奏一架淹死的钢琴尸体。”他如此评价,但他认为这正是大自然的美感。2017年3月发表的专辑《async》中,坂本龙一用这架海啸钢琴的音色采样完成了部分音乐制作。坂本龙一因YMO成名,组合解散后又在音乐和电影配乐领域蜚声国际,但过往的成就从未桎梏着他,他始终是那个十几岁的少年,满腔热情,追寻着音乐的自由。
与癌共生
7. 令人们惋惜的是,坂本龙一用自己最大的力量去试图为这个地球保留最蓬勃的生命力,但是他自己却没有逃过生命的考验。2014年,他曾患上咽喉癌,病情在六年时间里逐步缓解,他也逐渐回归正常生活。然而,2021年,“教授”又不幸确诊直肠癌。“此后的人生,我将与癌共生。”他如是说。癌症夺不走他对音乐的热爱,在不知还能持续多久的未来,他希望留下的觉得能拿出手的东西,还是他的音乐。
最演后的演出
8. 12月24号患有癌症四期的音乐家坂本龙一,将在12月11日播出钢琴独奏音乐会。距离上一次坂本龙一举办的个人演唱会现场直播已经过去了两年。上一场演唱会是为了治愈被新冠疫情蹂躏的世界,而这一次更多是为了弥补遗憾——上一场直播没有留下任何图片。与病魔较量的坂本龙一已经没有体力开完整场音乐会,当日的直播内容是事先在“日本第一”的NHK广播中心509演播室录制的演奏影像,还邀请了纽约专业电影制作团队拍摄以制作后期音乐会电影。这也许是这位白发少年最后一次以这种形式演奏了。但是,哪怕如今他被病痛折磨,也一直以音乐为力量,在向这个动荡的世界传递生命的感受和价值。
Chapter 02
9. 世界级的音乐家、电影配乐大师、演绎过无人可超越的经典银幕角色、有坚定政治立场的文化人,坂本龙一身上有太多的身份。但当你翻看粉丝们对坂本龙一的评价,就会发现大家对他的喜爱早就超过了音乐范畴,而是把他作为了某种文化偶像甚至是文艺生活方式的样本来崇敬的。大家不仅仅是爱教授,而是是把教授作为某种精神领袖来看待。虽然大多数的国内影迷观众都是从《战场上的快乐圣诞》认识坂本龙一的,但对于乐迷群体而言,这可能就太后知后觉了。
10. 学古典音乐出身,却成为了日本现代音乐的推动者和革新者,1978年和细野晴臣、高桥幸宏一起成立了YMO乐队,第一张专辑还没有那么大的反响,但从第二张专辑开始,YMO一夜成名,转瞬之间坂本龙一就成了不能走在大街上的人,因为是三人乐队中学历最高的那个,「教授」的昵称也随之而来。说YMO乐队改变了日本音乐一点也不夸张,如今的日本电子乐在世界上处于领先地位也要得益于YMO打开了国门,它是七十年代末第一支从日本火到西方的乐队,很多人喜欢坂本龙一,除了他所创作出的音乐本身的力量之外,也正是喜欢他这种古典音乐背景和前卫性、先锋性的并存。这直接代表了文艺青年心中的那部分反叛性和突破性。
11. 有意思的一点还在于,坂本龙一的大火、YMO的大火和日本的时代进程几乎是同步的。坂本龙一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成为世界级的音乐人之时,也恰逢日本成为「世界第一」的时代,当时的日本处在经济腾飞期,他们的电器、汽车跟音乐一样走出国门,一切都是最好的。在巅峰期1983年就解散的YMO乐队,也因此成为了传奇的一部分,同年就是《战场上的快乐圣诞》,坂本龙一拿出了自己的电影配乐和电影表演处女作,这简直就是天然会受到文艺青年追捧的圣经。
12、 和大岛渚的合作也是反复被说起的奇闻,当年大岛渚定下北野武和大卫·鲍伊都经历了反复推敲,只有在还没有见到坂本龙一的时候,就想让他来出演市野井,原因是因为大岛渚(zhǔ)在一本叫做《当代五十位代表人物》的图册中看到了坂本龙一的照片。当然,是因为他长得太好看了。后来两人在坂本龙一的工作室里见面,大岛渚把剧本夹在腋下就去了,即便已经看过了大岛渚的全部作品,是他的影迷,但坂本龙一在面对大岛渚的邀请时还是很傲娇地说:「让我做配乐我才演。」然后就有了这次世纪性的合作。
12. 当时的坂本龙一对电影配乐并不熟悉,甚至还去参照了《公民凯恩》的配乐节奏,中间也经历了各种艰难的过程,但结果我们也都知道了。那首《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已经成为他在电影配乐里的代表曲,甚至数次出现在这些纪录片里。后来,坂本龙一在自传《音乐使人自由》写到,「我的自信心因此膨胀到了极点,觉得电影配乐不过是这样而已。」
13. 由此,坂本龙一几乎拥有了一个文艺青年完美偶像所需要拥有的一切。才华、傲慢、不设边界,当然,还有完全可以做演员的外表。文艺青年完美偶像和文艺青年的区别在于,大多数文艺青年只是喜欢文化艺术,拥有对它们的鉴赏力。而文艺青年偶像则在喜欢它们的同时,拥有无比珍稀的文化艺术创造力。就像坂本龙一这样,工作狂的他,曾在两周时间内就写出了《末代皇帝》的配乐,还拿下了奥斯卡最佳配乐的小金人,凭这一项顶级的创作力,坂本龙一就已经足以成为那种所有文艺青年都想成为的文艺偶像。大家喜欢他,是因为他活成了理想中的那种文艺青年的样子。不过,这还是年轻时候的坂本龙一,还不足以解释文艺青年们为什么这么喜欢他,尤其是教授热其实是在近些年来才在国内掀起的,而这个时候的他,头发都已经花白了。
14. 在访谈中,坂本龙一也说到自己并不会喜欢年轻时候的自己,因为那时候的自己太自私,认为自己可以做成一切事情,这样的态度即便是作为一个还算有才华的年轻人也太傲慢了,他说如今的自己并不会选择和年轻的自己做朋友。顺着这个角度再去看近些年的坂本龙一,我们或许才能发现他被文艺青年追捧的根本原因。
15.坂本龙一即便早在七八十年代就实现了世界级的音乐成就,在这些年来也从未放弃过探索音乐和其他艺术的边界。他为了创作专辑会去到北极,把话筒放到冰海中录音,在雨天把铁桶套到头上感受和收集不一样的声音,甚至还会把音乐做成装置艺术《LIFE》。他在福岛的时候去往辐射区为灾民们演奏,会小心细致地对待从海啸里打捞出来的钢琴并弹奏它,说那声音是大自然的对抗。
坂本龙一的敏锐、感受力、表达力早就已经超过了音乐本身,也超过了那种国族和民族意义上的文化,从而使得他自己和自己的音乐具有了一种世界性的魅力。很多时间,你就会觉得他其实并没有在把音乐当成某种表达的工具或者武器,音乐的可能性在他这里是没有边界的。坂本龙一谈到过自己最喜欢的日本历史人物是夏目漱石,因为他觉得夏目漱石复杂、敏感,经常处在一种中间的位置,那是东方和西方的中间,也是传统和现代的中间,更是公众和个人的中间。
16.许知远问他,艺术家会不会面临两难,一面是思考者的责任,一面是艺术性,这两方面有冲突吗?或者它们可以融合?
坂本龙一没有直接回答,他讲起自己在60年代是很反叛的,但是只是保持反抗,有时是过于简单的,不够有深度的。他给出的理由是,你越反抗,你越会被你要反抗的东西同化,所以我们应该远离这种对抗的状态。他并没有在对抗着什么。就好像在被问到觉得自己是什么身份的时候,坂本龙一的回答不是音乐家、艺术家或者别的什么,而是「一个人」。文艺青年比起一个名字、一个标签、一个群体的定义,更像是一种身份,一种姿态,一种和主流生活方式对抗的身份和姿态。而文艺青年们之所以深爱坂本龙一的关键也在这里。主流价值观看不起文艺青年,是因为在主流价值观的实用主义逻辑下,文艺青年空有对抗的姿态,却没有意识到成为一个对抗者是需要能力,需要履行自己的责任和义务的。
17.而坂本龙一意识到了这些,即便他对世界和人类持有悲观的态度,觉得人类就是大自然的癌症,他也不把自己定义为对抗者,而是以自己的影响力为这个世界做着更多事,这些事已经远超音乐的范畴之外。也是受到教授的影响,他的粉丝送他的生日礼物才会是以他的名义捐树,这种行为多么「文艺青年」。当文艺青年学会对抗世界并不意味自己就更特别的一刻,他们才算是刚刚迈出了与主流对抗的第一步,坂本龙一早早地懂得并践行了这个道理。与其说文艺青年都爱教授,不如说教授用他的一生为我们示范了,终极的文艺青年应该是什么样子。
纪念|坂本龙一:死亡像水一样清澈、复杂和宽广
18. 日本著名音乐家坂本龙一于3月28日去世,享年71岁。坂本龙一演习已久的死亡终于来到。他的死亡像水一样清澈、复杂和宽广。他是一个自由的人。一个温柔的人,能够听见自然声音的人,有反抗精神并始终年轻的人。一个腰背挺直,到死都很英俊的人;惯于透支生命,在癌细胞遍布身体时仍能演奏出优美音乐的人。坂本龙一是提醒我们抬头去看满月的人。这个自由自在、被天赋祝福的人,握有很多种认识世界和体验生命的方式。年轻时,他选择了其中的一种——音乐,作为把具体经历转变为抽象印象的方式,从此全力以赴地把这件事做到人生尽头。
19.坂本龙一 将死和死亡的过程,把坂本龙一的一生也变成一轮满月。日本文化避开圆满,宁愿用残缺来对抗严酷人生。但坂本龙一不是典型的日本人。他支持伊藤诗织。在严格闭锁的日本社会中发出挑战的声音。在贝纳尔多·贝托鲁奇的《末代皇帝》中扮演伪满警察头目甘粕正彦时,他拒绝让角色切腹自杀,坚持改成饮弹自尽。因为他认为,在法国待过两年多,受法国先锋时尚影响的甘粕是不可能切腹自杀的那种男人。坂本龙一本人在纽约住了三十多年,经历六次手术,癌症在全身扩散后才返回日本。
20.2014年,坂本龙一被诊断为喉癌三期。他暂时战胜了怪异增殖的癌细胞继续工作,为亚利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多的《荒野猎人》制作配乐,同时为山田耀司导演的《长崎:我儿子的回忆》制作音乐。又在2017年的《生命,生命》中,请音乐人大卫·希尔维安朗读俄国诗人塔可夫斯基的诗:“生命是从奇迹而来的奇迹,又创造着奇迹。”他终生喜欢着的日本作家夏目漱石于49岁因胃溃疡去世。夏目对生命和美的超然感知,以另一种形式在坂本龙一的音乐中延续。像他喜欢的音乐家约翰·凯奇一样,曾经“行李很多”的坂本龙一也决心放下包袱,更加专心致志地工作。他与艺术家高谷四郎共同创作剧场作品《时间》,为许鞍华导演的《第一炉香》和Netflix的动画电影《例外》制作配乐。2020年2月,他曾受邀前往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演出,因疫情未能成行。演出改为线上录播,地点在他自己的录音室。
21.坂本龙一的手是镜头最心仪的对象。这双手用石块(也可能是别的质地)刮擦、敲击不同的物体,用弓在镲的边缘轻轻拉动,带着它的主人游走于不同的设备之间。合成器循环而细腻的声波浮动在空间,这双手以手工匠人的细致发出声音,邀请观众倾听回声与合成器声波的交谈。宁静中的暗涌,坂本龙一的魅力所在。
2020年坂本龙一的线上录播演出之前,他被确诊为直肠癌并完成手术。这一年的12月12日,他在东京以直播的形式完成了一场没有现场观众、也没有回放的钢琴独奏音乐会。2022年,他的直肠癌到达四期。
《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23.从这首歌开始说起吧,坂本龙一先生的一生。他在大约十五岁的年纪开始看大岛渚的电影被新浪潮迷住。在参演并担任大岛渚《战场上的圣诞快乐》(1983)之前,他已看遍导演的所有作品,亦是戈达尔的铁杆粉丝。受新浪潮文化的影响,青少年时期的坂本龙一自认“敏感多情”,“每天都有使人激动的事情发生”。在这次合作之前,坂本龙一已经与高桥幸宏(1952-2023)、细野晴臣组建Y.M.O.四年。这支不可思议的乐队用合成器和鼓机制造出令人摇摆又舒服的节奏,“黄种人的奇迹”红到欧美。他们的第四张专辑《BGM》被视为“合成器音乐”的基石,为后来的合成器流行、IDM(智巧舞曲)、hip-hop等流派开辟道路。
24.三个人用了三张唱片的时间,登顶日本第一乐队,到达可以在欧美巡演,归国后在武道馆开唱的高度。可也是在这张专辑的制作时期,坂本龙一和细野晴臣的想法渐行渐远,几乎没法同时在录音室里出现。他缺席了大部分的录音环节,但依然留下自己的深深痕迹。坂本龙一被认为是Y.M.O.超前之声的主要推动者,细野晴臣和高桥幸宏则带来更真切和灵性的部分。
25.坂本龙一这支乐队,将很快因为“精力耗尽、疲于抵抗”而解散,几十年后才会重聚。到那时,坂本龙一会笑着说:“变老真是太好了。 以前很难聊起来的人,现在也能轻松地谈天了。我就直说了,我说的是细野先生。”坂本龙一不认为当时的自己为坚持己见和朋友分道扬镳有什么不对。但他也认为:“如果我遇到当时的自己,准会揍他一顿。”他的态度一贯如此,即便已不认同年轻人的想法,也会永远站在年轻人的一边,“因为年轻人总是对的”。跟随他几十年的绰号亦来自这个非常自我的阶段。喜欢和美院学生混在一起的坂本龙一,因为东京艺术大学音响研究科硕士的“超高”学历而被高桥幸宏调侃:“你是要成为教授吗?” 做乐队的第四年,他首次接触到电影配乐工作。为大岛渚工作的这段经历,为他持续一生的电影配乐工作打下基础。当时的日本电影行规对配乐师苛刻,只留给他们上映前一周左右的工作时间。
26.向对自己诚实的坂本龙一自问无法遵守行规,向大岛渚提出要求:给我三个月。大岛渚同意了,全程未干预他的工作,给他完全的自由。充足的时间从此成为坂本龙一配乐的诀窍。此前对配乐一窍不通,大岛渚推荐他《公民凯恩》作为学习配乐的基础课,使他领悟到“配乐应该为情节增加色彩”的道理。但音乐拥有自己的思维。为电影配乐时,经常需要有意识地忽略音乐思维。但音乐岂能总是服从,它总是会想办法按自己的心意生长。脱离情节后,才能变成更加恒久的存在。《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这支曲子是一个谜。它早就脱离了电影,也一度远离创作者本人。
27.坂本龙一无法确切记起创作旋律时的情景,只记得旋律跃然纸上的时刻,仿佛某个诗人在梦中见到诗行纷至沓来,醒来提笔记下。为这段旋律,坂本龙一使用亚洲的铃铛和巴厘岛的嘉美兰音色,也用真钢琴和弦乐。曲子如此成功,使他在之后的几十年中始终抵触演奏这支曲子。后来抵触的感觉终于消退,他可以敞开心扉再一次地聆听,体会到它为何打动人心。“只是仍旧不明白,为何只有它广受欢迎。”这个谜的创造者坂本龙一,却是一个敞亮的人。他有反骨,思想明晰,敢于表达,不仅追求个人行动和创作上的自由,也关心着这个世界能否为所有的人提供发声的空间。因为无法对看不过去的事情视而不见,他投入很多精力参加环保运动、赈灾活动和政治抵抗运动。他拒绝参加东京奥运。他关心其他人类的福祉,也关心地球是否因为人类像癌细胞一样的疯狂活动受到伤害。
28.很好的音乐家不一定是很好的人,但坂本龙一是一个很好的人。他还是一个很好看的人,好看到不输给任何电影明星。“内心的流行没几年就会变化一次”,但总是能把黑或者白穿得很有型。坂本龙一的父亲是一名纯文学编辑(担任过三岛由纪夫等大作家的厉害编辑),母亲是一名帽子设计师。他生平买下的第一张唱片是滚石乐队的《告诉我》(Tell Me),“令我感到相当震撼,他们的演奏实在是差得不行,却很酷,让人觉得性格十足,仿佛是朋克音乐一样。”
29.升入初中后坂本龙一加入篮球队,为此放弃钢琴和音乐课。又觉得缺少了什么,想要退出篮球队,被队长堵在走廊尽头狠狠揍了一顿。不知道,这段经历是否令他今后也不愿再隶属于任何组织、机构,被任何职业、头衔、荣誉所束缚。从中学到大学,坂本龙一保持着广泛的兴趣。他写前卫戏剧,泡电影院,谈恋爱,走遍新宿的爵士咖啡馆,参加学生运动地示威游行,跟着语文老师读诸如《精神现象学》这样严肃的书,也读安部公房和大江健三郎等人的小说。十几年后,他能够和日本最重要的一些哲学家对谈。他给自己设想了一条后路:如果退出音乐界,就一个人躲到山里去读书。因为天赋和自由的意志,坂本龙一比别人有更多的选择。但因为大三时就结婚了,他需要赚钱。音乐比较容易赚到钱,所以虽然不愿意被“音乐人”的身份所累,坂本龙一还是去念了一个参与感很弱的音乐硕士学位。
31.记忆像水一样形态多变,充满迷人细节。坂本龙一期待着技术进步的双眼,望向别的方向。不变的是,他对声音始终有无穷无尽的好奇心。在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2017)中,他演奏的那一架被海水浸泡过的钢琴是全片的题眼。琴遭到海水的侵蚀,再也不可能恢复准确的音律。坂本龙一更换视角,把钢琴视作“工业的产品”。海啸作为自然的活动,以狂暴力量让琴回到原始本真的状态。他把“海啸钢琴”的部分音色采样用在同年的专辑《Async》中。此时的他已经开始思考,如何留下“不会令我感到羞耻的音乐遗产”。
32.《Async》专辑封面《Async》是他推翻了当时在做的专辑,重新来过的作品。十四首空旷的歌里,有忧郁的巴赫的影子。声音的细节如此丰富,宛如创作者本人就在眼前。这个人在老病时,仍旧对没听过的声音、没见过的人、没尝过的味道充满好奇。他让听觉24小时打开,“睡觉时也不例外”。他确信只要打开耳朵伫立在熟悉的街区,“也一定会有偶尔的声音飞入耳中”。“比起音乐活动,不如说在进行人类活动。”钢琴曲与新宿地铁口人来人往的噪音都是世界上声音的一部分。他戴上水桶聆听的雨声,用设备捕捞深海的声音,再用出自人类之手的各种“工具”,把聆听时的感受转化为音乐。就像他与音乐的最初相识。四五岁时,幼儿园让小朋友把兔子带回家照顾,开学后将这段经历写成一首歌。坂本龙一写了歌词,请母亲帮忙谱曲,唱出《小兔之歌》并录成唱片。这是他人生的第一首歌,歌中兔子与真实兔子的差异与相似令他觉得奇妙,“相当贴近音乐本质的感觉”。
33.2023年1月17日,坂本龙一的(最后)一张专辑《12》发表。《12》比坂本龙一最轻柔的作品更轻柔,最简洁的作品更简单。专辑录制于艰难的13个疫情月中,仍然由合成器和钢琴构成主体,简单如一轮明月。在一些曲子中,依然有他喜爱的巴赫、德彪西与肖邦的影子。曲目的名字是一串表示录制时间的数字。用这种方式,他使转瞬即过的当下变成永恒的切片。曲子极其优美和短暂,就像大卫·鲍伊的《Blackstar》、莱纳德·科恩的《You Want It Darker》,是音乐家退后了一步,凝视自己的死亡时看见的景象。《12》专辑封面他给自己写的简介:解构过去和现在,以便带领我们走向更广阔的未来。
[Deconstructing the past, and the present, in order to lead us into the future with a greater scop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