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香
江天雪意
1 、 鸽子是钱记粮铺的掌柜养的,每日城外粮市开了市,跑外的伙计一拿到消息就会放只鸽子回来,这边柜上的便取下鸽哨里的纸卷,上头有当天的牌价。那钱掌柜已近七十岁,养了四十来只云盘、灰背,系上三联五联的哨子,群鸽盘旋之际真真忽如急鼓势如疾风,仿佛有一双巧手将所有杂音提炼为最纯粹的旋律,那声响说不出的轻透俏皮高远明亮。
邱立云最爱看群鸽起盘儿,也爱听这鸽哨声,他站在街边高扬着脸,凝望天际,鸽子越飞越高,一同自天疾降,鸽哨在下降时同时消音一瞬,仿佛它们在用这一瞬间提气似的,齐齐放声,宛如天乐齐鸣,这一停一放的瞬间,是最让立云心旷神怡的,试问天下有哪里的天空能有北平的动听呢?霞光时明时暗,新凉乍生的北平,它的柳岸烟波凤阙龙阁,纵横巷陌酒旗戏鼓,正在晨曦中流光溢彩。
待群鸽重新飞上云霄,立云才迈步回到悦昌银楼,进门之前,习惯性地看一看。
2 、 两串一米多的红木上漆的大珠子,高高挂在门脸儿上,稳稳垂下,金色丝绦穗子随风拂来拂去。“悦昌号”门匾并不大,下面另支着长条木头幌子,刻着俊秀的行楷“兼收金银首饰珍珠宝石”。
这是立云待了十数年的地方。
帝制推翻,宫廷作坊散了摊子,匠人流落民间,有的去了各首饰行,有的重新担起翠花挑子做零散生意,手艺人技不压身,除了心气儿被挫了不少,谋生倒不至太过艰难。邱立云祖上是清宫造办处的名匠,串珠点翠、花丝镶嵌无不妙夺造化,立云自小跟父亲邱茂春学艺,师承邱家绝技,到十二岁已是技艺娴熟的小师傅了。民国三年(1914年),茂春带着儿子投奔故友赵柏涛,柏涛恰是悦昌银楼的东家兼大掌柜。
3 、 外城首饰行大多改做金银器,论家数是比剪发前少了许多,京城最有名的金珠店聚源楼,不过只有三间门脸,悦昌虽是老首饰楼,也只两间门脸,但里头珍玩的精细奇巧仍旧是不输当年。得邱茂春之助,悦昌多了不少遗老主顾,大多来自清宫和王府,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变卖一点家当私藏,而手上一得了钱,赖于旧习,看到好东西又会忍不住买为己有。柏涛善谈锋,精赏鉴,学识渊博,名公贵人,多有交游,为人甚是宽和,其评断功力在京城赫赫有名,不论是在他这儿买或者卖,遇到精品赝品,当即断定,立刻有个眼明心亮的说法,来去都服气。而茂春则是一等一的匠人,做的首饰人见人爱,与柏涛携手,竟在变动之年挽救了一蹶不振的悦昌,可惜茂春在两年后便得了肺病去世,柏涛痛失股肱,将立云当亲子看待照顾。如今立云早已成年,柏涛让其挑起大梁,理所应当成了悦昌的二掌柜。
4 、 小学徒柱子正拿鸡毛掸子掸着柜台上的灰尘,见立云进来,忙朝他轻轻鞠了一躬,叫声邱师傅,又从柜台上拿起折好的一个册子,双手递给立云,立云打开看了一眼,点点头:“不错,字越写越好了。”小柱子挠挠头,欲言又止,立云不看他,只说,“想学手艺是吧?觉得练字白费工夫对吧?”柱子一笑,立云道,“有点耐性,以后你就懂了。”
“我懂!我现在就懂!”小柱子急忙说,他只有十三岁,嗓音正处在要变不变的阶段。
立云瞅着他:“你懂什么?”
“虽只是每天咱们大家伙儿的菜谱,您让我临不同的碑,换不同的字,是让我既识了字,又能练习耐性和眼力,还教我懂规矩,知道讲礼。您这是看重我,要栽培我。”
立云眉毛一耸:“好,既然说我在栽培你,露出这么一副苦相做什么?”
小柱子噘着嘴:“顺子哥、和子哥比我大不了一两岁,早有了要跟的师父,就我,东看看西看看,什么都得瞧,还得做杂事,这样下去哪有时间学手艺?”
“想学什么?”
“我,我,我什么都想学……”
5 、 日光渐渐亮起来,赵柏涛从门外走进,小柱子只得又将那鸡毛掸子放下,两手在两边衣袖上分别扫了扫,快步过去接过柏涛手里的鸟笼,朝里朗声道:“大掌柜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