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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李汉荣《万物皆有欢喜时》03【故乡篇·上】
作者:机智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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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6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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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这本书精选了李汉荣的经典散文作品,书写了母性、乡村、山水田园、古老中国和渐行渐远的历史背影。书中的每一个故事,每一幅画面,都充满了作者对自然万物的深情和热爱。他笔下的思想、乡村生活,都充满了诗意和美好。他笔下的生命哲学,都充满了智慧和深度,让人深思。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9-06 20:20:58
更新时间2024-09-09 09:2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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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第二辑 远去的乡村和童年(上)

鸡鸣、炊烟、荷塘、稻香、小院桃花、梁上燕窝、绕村而过的溪流、稻草垛里的迷藏……世世代代,村庄给了人们刻骨铭心的乡风、乡俗、乡恋、乡情、乡愁。


远去的乡村

〔1〕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你们只听见辛弃疾先生在宋朝这样说,我可是踏着蛙歌一路走过来的。我童年的摇篮,少说也被几百万只青蛙摇动过,我妈说,一到夏天我和你外婆就不摇你了,远远近近的青蛙们都卖力地晃悠你,它们的摇篮歌,比我和你外婆唱的还好听哩。听着听着,你咧起嘴傻笑着,就睡着了。

小时候刚学会走路,在泥土的田埂上摔了多少跤?我趴在地上,哭着,等大人来扶,却看见一些虫儿排着队赶来参观我,还有的趁热研究我掉在地上的眼泪的化学成分。我扑哧一笑,被它们逗乐了。我有那么好玩,值得它们研究吗?于是我静静地趴在地上研究它们。当我爬起来,我已经有了我最原始的昆虫学。原来摔跤,是我和土地举行的见面礼,那意思是说,你必须恭敬地贴紧地面,才能接受土地最好的生命启蒙。

〔2〕现在,在钢筋水泥浇铸的日子里,你摔一跤试试,你跌得再惨,你把身子趴得再低,也绝然看不见任何可爱的生灵,唯一的收获是疼和骨折。

菜地里的葱一行一行的,排列得很整齐很好看。到了夜晚,它们就把月光排列成一行一行;到了早晨,它们就把露珠排列成一行一行;到了冬天,它们就把雪排列成一行一行。被那些爱写田园诗的秀才们看见了,就学着葱的做法,把文字排列成一行一行。后来,我那种地的父亲看见书上一行一行的字,问我:这写的是什么?为啥不连在一起写呢?多浪费纸啊?我说:这是诗,诗就是一行一行的。我父亲说:原来,你们在纸上学我种葱哩,一行一行的。

〔3〕你听见过豆荚炸裂的声音吗?我多次听过,那是世上最饱满、最幸福、最美好的炸裂。所以,我从来不放什么鞭炮和礼花,那真有点儿虚张声势,一串疑似世界大战即将发生的剧烈爆响之后,除了丢下一地碎纸屑和垃圾等待打扫,别无他物,更无丝毫诗意。那么,我该怎样庆祝我觉得值得庆祝一下的时刻呢?我的秘密方法是:来到一个向阳的山坡,安静地面对一片为着灵魂的丰盈和喜悦而紧闭着天真嘴唇的大豆啦、绿豆啦、小豆啦、豌豆啦、红豆啦,听它们那被阳光的一句笑话逗得突然炸响的哔哔啪啪的笑声——那狂喜的、幸福的炸裂!美好的灵感,炸得满地都是。诗,还用得着你去苦思冥想吗?面朝土地,谦恭地低下头来,拾进篮子里的,全是好诗。

〔4〕纵着走过来,横着走过去,我不识字的父亲,披一身稻花麦香,在阡陌上走了几十年,我以为他只是在琢磨农事,当他头也不回地走远,他的田亩和更广袤的田亩,被房地产商一夜间全部收购,种植了茂密的钢筋水泥,然后无限期地转租给再也不分泌露水、不生长蛙歌,仅仅隶属于机械和水泥的荒芜永恒——这时,我才突然明白:我不识字的父亲,他纵着走过来,横着走过去,他一生都固执地走在一首诗里,他一直在挽救那首注定要失传的田园诗。

屋梁上那对燕子,是我的第一任数学老师、音乐老师和常识课老师。我忘不了它们。我至今怀念它们。它们一遍遍教我识数:1234567;它们一遍遍教我识谱:1234567;它们一遍遍告诉我,一星期是七天:1234567。


乡村炊烟

〔5〕一

有时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有时是在采猪草的山上,有时是在玩耍的河滩上,远远地,我们看见,村里的炊烟陆续飘起来了。

那时,我们贪玩,也贪吃,炊烟撩拨起我们对饭食的向往,看见炊烟,就好像看见饭菜了。炊烟是村庄的手势,是母亲的手语,是生活的呼吸,我们喜欢看炊烟。

看炊烟,距离远一些最好看。在高处看,尤其有意思。我们经常在山梁上远远地看。

〔6〕二

那是杨自明叔叔家的,那炊烟一出来就比别人家的高出好多。自明叔叔是远近有名的大个子,一米九,有人说两米。我有一次悄悄站在他的旁边,才挨着他的衣襟,还不到他的裤腰。自明叔叔摸摸我的头,慈祥地说,好好长,将来也是大个子。他的几个儿女都高,所以他们家的房门高,灶也盘得高,这样免得进门碰头,做饭弓腰;灶台高,烟囱也就高,不然烟抽不上去。每当村里炊烟升起,我们一眼看见的准是他家的。我们就喊:高个子炊烟,高个子家快开饭了。那炊烟似乎也知道自己个子高,不能落后,在众多炊烟里它飘得最快最远,其他的炊烟都落在后面。

〔7〕自明叔叔家成分高,是地主,经常受欺负,事事都落在人后,他们家的炊烟总算在无人的天空跑在了前面。我暗暗为自明叔叔高兴,感慨天空的善良温厚。

那一定是成娃家的,成娃妈性子急,眼睛也不好,她做饭时爱用火棍在灶膛里倒腾,火势就气冲冲的,炊烟受了感染,也就不耐烦地往上蹿,也气冲冲的,时不时还冒点黑烟,好像在发脾气。成娃的爸爸老是埋怨饭不可口,经常和成娃妈吵架,当然也因别的事情,有时候还动手。

〔8〕成娃妈性子虽然急,却是个软弱的人,生活中总是逆来顺受,连大声说话都很少。我们真想把成娃的爸爸叫到山上来,让他看看,成娃妈心里憋了多大的冤屈,正在对老天爷说呢。

那该是寡妇杨婶家的,慢腾腾、病恹恹的。人在地上没个依靠走不稳,炊烟在天上也是这样,无根无趣地晃悠着。她的炊烟起得晚,收得早,细细歪歪地升了一阵子就停了。我们知道,她又潦草地吃了一顿饭,潦草地过完了一天的生活。后来,她不到50岁就去世了,潦草地过完了一生。

〔9〕喜娃看见他家的炊烟了,今天肯定是他妈妈做饭。他爸爸做饭总是不耐烦,说蹲在灶神爷胳肢窝里急人,就不停地向灶膛塞柴火,还用吹火筒吹火。他不耐烦,火也不耐烦,几下子饭就焦了,喜娃没少吃他爸做的夹生饭。几次看见他家屋顶上急慌慌的炊烟,喜娃就皱眉,糟了,又要吃夹生饭了。喜娃肯定今天是他妈妈做饭,他说,妈现在正往灶膛里慢慢添柴火哩:你看,那炊烟慢悠悠的,像妈说话一样,斯文地一字一字地说,说到要紧处,还停顿一下,然后继续慢慢说下去;看见那炊烟了吗,也停顿了一下,显然有要紧事要做,是要蒸饭了,妈说文火做的饭香,好吃……你们看,那就是文火,冒的烟是文烟。

〔10〕喜娃妈是过去秀才家的女儿,读过古书,会背不少诗文,虽然日子紧,但还是讲究。我们就笑着说,这炊烟也有文化,也会咬文嚼字,在和老天爷商量学问呢。

我看见我家的炊烟了,我们家在村边,离河不远。起风的时候,我家的炊烟在屋顶上转几个弯,迟疑一会儿,就出了村,飘过原野,随着风过了河,与对岸孙家湾的炊烟汇合。我就想,我们家烧的柴经常是父亲在孙家湾附近的山上割回来的,柴也想念自己的老家,想念自己的同伴,它变成烟也要回去,与同伴们再见一次面。

〔11〕有时,我家的炊烟刚飘到河心,风改了方向,顺河吹下去,炊烟也顺河飘下去,就看见孙家湾的大部分炊烟也顺河追下去,与我家的炊烟飘在了一起,它们不愿让好伙伴独自出走,要和好伙伴一起走。在无风无雨的晴好天气,我家炊烟就笔直地、静静地升上天空,像一个高个子的人,在屋顶上踮起脚尖向远处眺望。它在眺望什么呢?站在河对岸的山上,你就能看明白,原来,这个时候,孙家湾的炊烟们也笔直地、静静地,踮起脚尖在眺望哩,在一个合适的高度,它们望见了我家炊烟,我家炊烟也望见了它们,它们静静站立在天上,就像它们曾经是青翠的草木站立在山上。不过,对于一个小孩子,炊烟的意义首先是一种招呼,是母亲轻轻挥动的白头巾,告诉她的孩子,该回家吃饭了。

〔12〕三

天空湛蓝的时候,炊烟是淡淡的白;天空灰暗的时候,炊烟是淡淡的蓝。淡白和淡蓝,是我小时候对故乡炊烟的印象。

不那么空也不那么实,不那么高也不那么低,不那么白也不那么蓝,炊烟淡淡的,乡村淡淡的。淡淡的,是平常乡村的色调。

清晨,炊烟在微风中斜斜升起,一天的日子就这样伸着懒腰开始了。

〔13〕正午,天空安静得像一面无人使用的镜子,炊烟就直直地映上去。黄昏,鸡鸣狗叫,风也赶来凑热闹,把各家各户的炊烟吹得一片零乱。过一会儿,又悔过了似的,眉头一皱,收拾起满天思绪,一丝一缕,整理出一条白色的栈道,供好奇的孩子们在天上来回奔跑。

炊烟里飘着稻草的香味、麦秸的香味、松枝的香味、野蒿的香味、芦苇的香味。仔细嗅,还能嗅到妈妈手心里的汗味儿。

刚刚学过几首儿歌的我,望着炊烟也构思起赞美炊烟的儿歌来。心想,炊烟里的妈妈是多么美丽,妈妈是炊烟,在天上飞,在儿歌里飞。

〔14〕念着自己编的儿歌跑回家,看见母亲伏着身子,正往灶膛里添柴草,火光照着她的白头发。她把身子伏得更低了,她像夕阳下河滩上的芦苇。她不知道,她微不足道的动作,营造了儿子生活中最初的诗意。

炊烟,旷古不息的炊烟,安慰了世世代代游子漂泊的灵魂。他们从一片云、一缕烟,猜测着故乡的消息、家的消息、生活的消息。

炊烟里母亲的身影,已变成记忆里的雕塑。

记忆里的炊烟,从母亲手中缓缓升起,升起……

〔15〕四

几十年过去了,如今,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村庄上空那一道道炊烟,想起我和小伙伴站在山梁上看炊烟的情景。

烟,一缕缕散了;人,一茬茬走了。我怀念过去的炊烟,怀念那些点燃灶火、扶起炊烟的人们:自明叔、杨婶、成娃妈、喜娃妈、我妈……

那天,我回老家。我过了河,来到孙家湾。我走在田埂上,走在树林里,走在山坡上,那是我家炊烟经常要返回的地方,说不定,我脚下的泥土里,就藏着几十年前飘落的细小烟尘。

人,活在世上,也是一缕炊烟,被命运之灶点燃,被岁月之风吹拂,到底在烹调什么,自己也未必清楚,别人看见的,只是那或浓或淡或直或弯的一缕,在屋顶,在天空,轻轻飘过。

不管怎么说,炊烟升起来了,或者曾经升起过。生命路过的地方,总算都留下了各自的味道。


远去的田园

〔16〕稻禾、豆架、流水、蓑衣、草帽、犁铧、锄头、耕牛、鸡鸣、犬吠、猪叫、农夫、牧童、村姑……这是田园,每一件事物都是一首诗,田园,乃是生长植物、粮食,也生长诗意的地方。

田园是一种耕作方式、栖居方式,也是生命向大自然皈依、表示眷恋的一种宗教仪式,是朴素的、无神论的宗教,田园以及远山近水,以及永恒轮回着的四时八节,田园上方的无边星空——这一切都是神秘的、带着爱意不停降临的,像伟大不朽的神,但又是可感可触的具体事物,栖居在田园的人们怀着对这一切的感恩,并不追寻事物之外的神灵,他们在田园中安顿了生存也安顿了灵魂:田园是他们朴素的教堂,是他们的家。

〔17〕所以他们不需要彼岸,偶尔想象一下彼岸,也不过是一处更丰足的田园。

田园是诗意的。炊烟缭绕着的黎明和黄昏,与半透明的水汽和薄雾无声地交织成一种朦胧的意境,鸟叫着,狗也插嘴,时常夹杂开门的声音、水桶碰触井沿的声音,以及妇人们呼喊孩儿的声音,田园的诗是朴素的也是世俗的。而当夜晚,月光静静地堆积在屋顶和草垛;不眠的星星在水井里望着自己的影子出神;树梢上的鸟枕着月色熟睡过去;莲荷与稻禾对望着,交流着站在水里的感觉;一弯河水怀抱着北斗,任它舀取自己的情感……这时候,田园的诗是空灵的,超然的。

〔18〕陶渊明、王维、孟浩然们从阡陌上走过去,蛙声、露水、植物的香气就漫进他们的诗,他们的诗都不冗长,像一行行庄稼;到头了,就另起一行,他们的诗都方方正正,像一畦畦水田,像一块块荷塘,语言的清水里,倒映着天人合一的意象。

田园也有穷困和悲苦,想象披着蓑衣一代代走过田园的人们,想象阴雨天里发霉的粮食和潮湿的心情,想象在阡陌上纵着走横着走总也走不出头顶的炊烟,最后终于在屋檐下老去的,那些早年的女儿们母亲们,这时候我想,田园,是好的,但也有遗憾。

而失去了田园才是更大的遗憾。此刻,我就在城市的钢筋混凝土铸成的单元里,在噪音的轰击中,在尘埃的包围里,忆念我们已经失去和正在失去的田园……


想念小村

〔19〕小村很小。一二十户人家,一个小小的地名:孙家湾。

远远近近还有:李家营,张家寨,汪家梁,富家坝,杨家坪,袁家庄,吴家沟,王家坎……

这小小地名需轻轻地、抿着嘴叫,才能叫出那小小的味道、小小的意境、小小的风情。如果你大张着嘴吼叫,会吓坏了她,会惊了她的魂儿。不信,你试着大声吼一句:孙家湾!——看是不是没有了孙家湾的味儿?孙家湾飘着淡淡的野花香味儿。孙家湾像一个刚刚新婚的小媳妇,青涩、害羞、爱笑,朦胧中透出刚刚知晓什么秘密后的不好意思,还流露一点儿隐隐约约的风流,你闻这梨花,不正是她睡梦中飘出的撩人的体香?

〔20〕你肯定不能大声吼叫孙家湾,只能轻轻地、软软地喊她。

李家营,张家寨,王家坎……她们都是孙家湾的姊妹。她们都是很小很小的小村。

一只公鸡把早霞衔上家家户户的窗口。

一群公鸡把太阳哄抬到高高的天上。

一只猫捉尽了小村可疑的阴影。

一只狗的尾巴拍打着小村每一条裤腿上的疲倦和灰尘。

一条小路送走远行的背影,接回归来的足音。

一座柳木桥连接起小河两岸的方言和风俗,彼岸不远,抬脚即达。

〔21〕一头及时下地的黄牛,认识田野的每一苗青草,熟悉小村每一块地的墒情。

一架公道正派的风车,分辨着人心的虚实和小村的收成,吹走了秕谷,留下了真金。不管外面刮什么风,这古老的风车,他怀古,他念旧,他一年四季只刮温柔的春风。

一缕炊烟从屋顶扯着懒腰慢慢升起,与另一缕炊烟牵手,渐渐与好几缕炊烟牵绕在一起,合成一缕更大的炊烟,淡淡缓缓地,又热热闹闹地,向天上飘去,结伴儿要到天上去走一回亲戚。

〔22〕一架高高的秋千,把小村的笑声荡向云端荡向天河,只差一点,就把天上想家的织女接回来了,就差那一点,织女未归,于是小村的秋千越荡越高,越荡越高,荡了一年又一年。

一棵老皂角树,搓洗着世代的衣裳,小村的布衣青衫,总是那么朴素洁净、合身得体,一年四季都飘着皂角的清香,即使走在远方的街头,闻一闻衣香,就能找到你的老乡。

一弯明月是小村的印章,盖在家家户户窗口上,盖在老老少少心口上,有时就盖在大槐树上和稻草垛上,盖在孩子们的课本上。

〔23〕小学放学的学娃子,边踢石子边背诵“两个黄鹂鸣翠柳……”,小村的树上就歇满唐朝的诗句,家家户户就记住了一位姓杜的诗人。

村头那口水井,滋润着小村的性情、口音和眼神:淡淡的、绵绵的、清清的……

小村很小。小村的世面不大,小村心地单纯,心事简单,话题也简单。小村没有大起大落,没有大悲大喜,习惯了平平静静过日子,小村的夜晚没有噩梦。

〔24〕小村很小。小村的心肠软,人情厚,张家娃感冒了,折几苗李家院子里的柴胡散寒祛风;黄二婶炖鸡汤,采一捧邻居菜园的花椒提味增鲜。老孙家的丝瓜蔓憨乎乎翻过院墙,悄悄给我家送来几个丝瓜;我家的冬瓜藤比初恋的后生还要缠绵多情,绕来绕去非要绕进老孙的地里,就把几个比枕头还大的冬瓜蹲在那里,傻瓜一样守着,不走了。

小村很小。小村的脾气好,性子慢,庄稼不慌不忙地长着,孩子不慌不忙地玩着,大人不慌不忙地忙着,老人不慌不忙地老着,溪水不慌不忙地哼着祖传的民谣,燕子不慌不忙地背着一部远古的家训。

〔25〕除了急躁的闪电,和偶尔发脾气的阵雨,多数时候,小村是慢悠悠的,羊儿是慢悠悠吃草的,夕阳是慢悠悠落山的,山湾的那汪清泉,也是慢悠悠说着地底的见闻。

小村很小。小村的胸襟并不小。小村的天空很大。天,是小村的哲学老师和伦理学教授,把深奥的道理讲得通俗透彻。小村的口头禅:老天爷在上,把啥都看着呢。小村早就明白:在天下面,谁都是小小的,神仙是小小的,皇帝是小小的,村长是小小的,人啊,鸟啊,猫啊,狗啊,蚂蚁啊,都是小小的,谁都没有什么了不起。

〔26〕小村没有势利眼,小村没有奴性,小村不崇拜什么官啊长啊,小村只尊敬君子,君子是大人,君子是懂得天道人心的人,是有情有义的人。因此,厚道和本分,是小村对人品的最高评价;善良和仁义,是小村的身份证和墓志铭。小村虽小,小村不出产小人,小村最看重良心。

小村的鸟不卑不亢地飞着,小村的狗不卑不亢地叫着,小村的河不卑不亢地流着,小村的云不卑不亢地飘着。

小村夜晚星星很多很亮很密,密密匝匝像熟透的葡萄。老人逗孩子们说:“那么多葡萄,祖祖辈辈也吃不完一小串。”

“嚓”——几粒流星划过小村头顶。

孩子们说:“天上的孩子也在吃葡萄。”


城市鸡鸣

〔27〕住在城里,好久没有听到鸡叫了,大概有二十多年了吧。在乡下路过或采风,是听见过几次,但匆忙来去,那鸡叫声也就零星、破碎,如同流行的手机浏览和碎片化阅读,东一句,西一字,还没看清题目是啥,更远未触及心魂,就刷完了许多页面,心里却依然空荡荡的,而且似乎比以前更空荡荡了。

而最近,我却听见似乎完整的一声声鸡叫了。鸡叫声音来自小区外面的街上。我默默感激着也羡慕着那一户有自家院落的人家,他散养着一群鸡,也为我们养了一声声天籁清唱,养了内心里的一点乡愁和温情。

〔28〕我家住八楼,声音是从低处向高处飘的,市声混杂着各种声响,但由于鸡叫声既有日常的亲切,又有着热烈的个性,所以我就听得很清楚。尤其是那雄鸡的叫声,如一个满怀激情的黎明歌手和纯真的大自然的抒情诗人,它对阳光的赞美是如此激情洋溢,它对混沌时光的大胆分段是如此富于创造性,虽是一厢情愿,却暗合了天道人心的节奏:黎明,日出,晌午,黄昏,子时,午时,寅时,卯时……它从不失信误时,在准确报时的同时,还向人间朗诵了一首首充满古典意境的好诗——雄鸡既是现实主义者,也是浪漫主义者,既有务实精神,又有超越情怀。

〔29〕我听着鸡鸣的声音,对照我自己,觉得惭愧得很,我要么过于拘泥现实,要么过于凌空蹈虚,无论为文或做人,都远未到达虚实相生的意境。那么,虚的灵境与实的意象,出世的精神与入世的作为,应该怎样结合?听着一声声鸡鸣,心里想着自己仍需潜心修行,先贤虽逝,但榜样不远,榜样就在小区附近——就是那忠实地为人间报时、为天地服役、为众生抒情的一只只雄鸡。就这样,每天听着久违了的鸡鸣声,我那一直很寂寞、也难免有些抑郁的耳朵,竟因此有了幸福感,我终于听见了童年的声音,听见了故乡的声音,听见了大自然的声音……

〔30〕听久了,我还听出,那鸡鸣声总是在不停变着调子和嗓音,每天都不一样,甚至过一时段都有变化。前天听着很抒情的声音不见了,昨天突然换了个调子,显得生涩有些沉闷,而今天又换了嗓门,似乎欲言又止,还带着忧伤——我们的抒情“诗人”,在世事快速变化、场景匆忙切换的年代里,难以形成自己稳定的抒情风格和个性化语言,才如此急切地变换着言说方式,发出慌乱凄惶、极不沉稳的声音吗?

昨天下午上班时,我绕到小区外面的街上,想看一看鸡鸣声的出处,想看望一下我们的抒情“诗人”——它唤醒了我的乡愁和童年记忆,我应该去看看它们,顺便了解它们何以不停变换调子和嗓音的真实原因。

〔31〕走着走着,我没有找到想象中宽大的绿草茵茵的院落,我没有找到诗,也没有见到“诗人”,却走到了一个生鸡屠宰场,在各种刀子和开水桶旁边,关押着一只只鸡,仔鸡,母鸡,雄鸡,在铁笼里拥挤着颤抖着。

我默默看了一眼那些垂头丧气、灰头土脸的鸡们,心想:那黎明的抒情、黄昏的咏叹和午夜的诉说,就是从它们中发出的。

然而,它们无法从容言说,无法跟随宇宙的时序和万物生长的节令,去深情地唱完一首完整的生命之歌。有的刚刚还在欢呼日出,就被迫终止了歌唱;有的正在朗诵挽留落日的诗篇,只朗诵了一半,就被一刀封喉,突然与落日一起失踪。

〔32〕原来,我是听错了,不是“歌手”在频繁变调和改换嗓门,而是死神在不停点杀“歌手”——在死亡流水线上,次第走过的“歌手”们,只能留下匆忙的绝唱。

这才觉出了我的幼稚和可笑,在商业的城堡里,却幻想着田园的牧歌;把一群羁押在市场铁笼里的、已经标好价钱的死囚,想象成大自然的抒情诗人。如此南辕北辙的诗意妄想,比起那位总是在幻觉中与风车作战的堂吉诃德先生,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啊,可笑甚矣!

〔33〕城市的履历表里,没有自然的消息,没有生长的年轮,只有消费的记载,只有买卖的账目;市场的网页上,没有诗,没有露水,没有古老而清新的歌唱为荒芜的时光标示出生动的段落,只有欲望的气球飘升。因此,城市,没有抒情的鸟儿,没有歌唱的雄鸡,没有真正的日出。

我不无悲凉,而且十分荒凉地忽然明白:我所听到的鸡鸣声,绝非抒情诗人的深情朗诵,而是大自然留下的几声苍凉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