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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怀旧散文【孤独的守夜人·拾壹】
作者:机智的蜻蜓
排行: 戏鲸榜NO.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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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7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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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二次创作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作者:秋水翁,原名王勇,他用文字写出了清淡而深沉的乡愁。故乡是一盏茶、一本书,是用尽后半生也轻吟浅唱不完的血和肉。仅限习读,如侵联删。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9-09 19:22:18
更新时间2024-09-10 09:3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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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秋水翁 怀旧散文·拾壹

孤独的守夜人·燃烧的柴

〔1〕柴是一把枯萎了的草,一片掉落的树叶,一根老朽了的树……也是一把灶堂里烧过的灰,火成就了它生命最光辉亮丽的时刻。

从前的岁月被柴烧过,烧火的人满面烟火色,心里却充满着希望和梦想。而今捡柴的少年,没有在那个寒冬背着一背累尖的柴回来,他孤独地站在风岭村口的寒风中,只挎着一个沉甸甸的背包,却是两手空空、满面风尘地回到竹林下的老屋里,——在父母迎来的眼神里,我看见了一根被岁月用旧了的木桩。

〔2〕竹林下靠南的一间瓦房,土墙斑驳,墙缝纵横,随时都会有土块掉落下来的危险;瓦片上布满的青苔,正在诉说着一个时代走向另一个时代的故事。也许是时间的风,吹过了瓦片的上空,或者四季的雨,滴落在瓦槽里,竹叶在它的上面腐烂掉,青苔一层一层地生长和堆积,所以它们现在显得老态而沉重。

这是一间猪圈房,当年的猪已经跨栏了,——跟随着别人的梦发疯似的跑出了村子。在风的梦里,它现在还一直沉睡着,似乎从没有醒来过,而今在竹林下只留下了一口空荡荡的猪圈,在猪圈房的屋檐下,堆满的全部是柴。

〔3〕那些曾经枯死在小路上的野草,被一双勤劳而布满老茧的手,挽成了柴把,被竹篾条死死地捆在一起,在一次次的阳光和风雨中,它们开始变得松跨而干燥,正静静地等待着火的召唤;山坡上落下的树叶,现在已经在红土地上变成了肥沃的泥巴。那些年曾经背着一个硕大的背篓,扛着一把竹筢,在山坡上拾柴的老人,如今却像落叶一样,深埋在这片土地里,与它们一起烂掉了。

〔4〕婆婆留下的竹筢,只剩下一根漆黑的竹竿竿,在那间瓦房里的土墙边呆呆地直立着——它等了许多年,想等一个人来重新把它扛起,然后走进秋天的树林里,现在它等不及了,它即将成为一根亮火的柴丢进灶堂里去。

父亲把在夏天的风雨中倒在井边的一棵泡桐树剧成了几十公分的树桩,然后用斧头劈成一小块的柴,整整齐齐地码在瓦屋的猪圈里。——只有上好的柴,才配藏在屋里,枯草与落叶,永远只会堆在屋檐下,或者飘荡在秋冬的风里……

〔5〕在风岭村里,曾经的每一棵野草,都是有用的生命。农民讨厌草,又珍惜草,草既长在田野里,又长在山坡上,最终长在了割草和捡柴少年的心里。

春天的时候,草长在庄稼地里,嫩绿的叶片,光滑的根茎,几乎能挤得出水来。每一块油菜地,都长满了秧须须和鹅儿草,秧须须的叶子青绿而扁平,修长的叶片垂下来,藏在高高的油菜杆下面,像一位害羞的少女。清晨的一滴露,像迷离清澈的眼珠,有时候就落在草叶上,把叶片压弯了,然后哧溜一声,露珠掉在草丛里,怎么也寻不到踪迹。

〔6〕只有鹅儿草,那圆而小的叶片,长长的藤茎,伏在地面上,却把触须一样的身子延伸到整个红土地上。一把鹅儿草的青绿,能唤醒一头猪或者一群鹅的食欲,——在炊烟里,农民与牲畜一样,吃的全都是草。

放学归来的少年们,背着一个齐身的背篓,带着一把镰刀,然后只看见背篓立在田埂上,人与狗全钻进油菜地里,风儿轻抚着菜花,蜂蝶在少年的头顶上乱飞……一把把青草被少年从油菜地的深处抱出来,堆在田埂上。夕阳的光辉正映在那些稚嫩而红扑扑的脸蛋上,满身满脸的花粉,与笑声和打闹被夕阳的光辉带走,一起沉落在山隘口外那遥远的梦里。

〔7〕远方是少年们做梦的地方,从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草变长了,变黄了,又枯了,少年的梦却越来越长,越来越像夕阳的光辉那样迷人和牵扯得心慌。多少年,当我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跟随一阵风,头也不回地沿着夕阳落下的地方,走出这个村子的时候,那一片青草便荒芜在心里。割草的少年没有来得及把它们收割,——草长得猛了,最后就老掉,枯萎了。

捡柴的那些少年,喜欢去秋冬的山坡上。那些枯了的茅草,有一人高的草茎,它的叶片上长着细细的剧齿,只要少年低下头去,就很容易划破他们的脸蛋,然而,枯黄的茅草却是最容易燃烧的柴。

〔8〕茅草在爷爷和父亲的手里,是一片保暖的屋顶。一只讨厌的鸡不知道是否发疯还是受了什么惊吓,径直从地面飞到了灶屋的草房顶上,它的翅膀扇起的柴灰,让屋顶的茅草乱着一团。炊烟从茅草的缝隙里渐渐地浸出来,带着湿润润的气息,——那样的屋顶,显得沉重而破旧。爷爷把秋天收割的茅草理成一块块像席子一样的草盖,然后顺着屋顶的斜面,一层搭着一层地把草房翻新,翻新的灶房顶,炊烟里透着一股茅草的野味。

喜欢山崖上生长的岩胡子。它们把生命的根交给冰冷的石头,然后像地衣一样,紧紧地依附着石头表面,尽情地释放生命的力量,所以那些垂在崖壁上修长的草茎,像一位美丽少女的秀发。

〔9〕它们四季青色,从不在秋冬枯萎,只是在秋天的黄昏里,吹来一阵风,它的絮状的籽,会随着风到处乱飞,然后总有些籽像它们的祖宗一样,停留在石壁上,再生根发芽。整个崖壁一片青绿,少年望着那一抹绿色,呆呆地想,——那是草,是柴,也是梦。

梦里的谷子,留着一袭像岩胡子一样的长发,乌黑发亮。她的辫子在奔跑或者走动时左右摇摆,把少年的梦牵扯得很远,很久——现实的情,像烧烬的柴,四处落满烟尘;梦中的爱,却是春天的美景,周围一片绿意。

〔10〕那些在秋冬枯了的草,被镰刀割下来,晒在田埂边,或者捆起来,挑在屋檐下,空闲的时候,婆婆会把草挽成一小把一小把的柴,——从草到柴的路上,时间和风雨见证了它的变迁。当一棵野草变成柴的时候,也许才是它生命的真正归属,那时候,它等待着一把火的温暖和热烈。

火燃烧了柴,柴支撑着火苖。曾经在黑暗的夜里,火用柴的身体吸引着那些夜行孤独的灵魂。纵火的人,永远都认为自己是不可抗拒的,是有力量的领导者,然而它忘了火的实质是燃烧的柴。

〔11〕柴烧成了灰,落在人的身上,那是生命的痕迹。每一个老农民的身上,都积着一层薄薄的柴灰。在清晨的微风中,那些柴灰与晨光一起飘舞,然后静静地落在红土地上。多年来,我在城里穿梭不停,希望隐入那些钢筋混凝土丛的尘烟里,然而城里的灰尘落在身上,那是一路的风尘,是岁月的眼泪,额头上的褶皱,一缕银白的头发,一路风尘带来的,都是冷冰冰的辛酸。柴灰的味道是食物里的醇香,父母的笑脸,游子归处的炊烟……

什么样的柴,烧熟什么样的饭。父亲在大铁锅里烙熟的馍馍,需要细细的茅草或者麦壳,那样的柴在内部慢慢地燃烧,久不亮火,却能使灶堂里保持一定的温度。

〔12〕父亲的手在面团上轻轻地敲打着,面在温暖的锅沿渐渐变大,变硬,然后泛着焦黄的麦香。从来的美食,都是时间不文不火的杰作,浮躁的生活里,哪里体会到生命的真实的存在?

父亲年轻时种下的泡桐树,终于在夏天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倒在了老井边。它曾经默默地守在老井旁,一年又一年,它的根在四季之中享受过老井水的甜蜜,它开的花掉在井水里,舀一瓢来,那井水有一种鲜花馥郁的冰凉。它倒下了,它的枝叶开始掉落、腐烂,落在井水里,井水一阵苦涩。父亲说干燥的树是上好的柴,经烧、亮火。现在那棵泡桐树被父亲拾掇得一干二净,算是寿终正寝了,它被放在灶堂里,烈火照亮了整个灶房。

〔13〕烈火属于过激的生命,属于浮躁多戾的人,也属于战争。在烈火中能够永生的是英雄人物,是激烈挣扎后的生命涅槃——年轻的生命需要一场又一场的激情,才能变得韧性和耐烧;而不急不慢的燃烧中,却能把食物蒸得有盐有味,才能让生命感受到时间流淌的静美。

父亲收拾的柴在灶堂里静静地燃烧,映照着母亲的脸,一缕缕皱纹清晰可见,那些岁月的褶皱,像绽开的红色的花朵;它的烟熏着父亲的眼,顺着眼角流下来的,不知道是激动还是苦涩,然而被柴的烟火熏黑的老屋,却让人感到一阵温暖。

〔14〕夜深人静了,我睡在老屋里一张老式的木床上,听着床吱呀地叹息,怎么也无法入眠。老屋外寒冷的冬天,正在急急地从村口的路上赶回来,也许人们期盼着一场切实的大雪,好让山村的天地变白,那样的话,柴就会更能体现它的价值。

——在寒夜的梦里,我梦见自己仍然是父母眼中的那根木桩,母亲把我丢进了灶堂,然后烧成了灰,撒在田野的红土地上,春天里我看见红土地里一片嫩绿的草正熠熠生辉……


 

孤独的守夜人·苞谷的叶子垂在了秋天的梦里

〔15〕苞谷长在风岭村贫瘠的红土地上,做了一个饱满的梦。——它看见一个被阳光晒黑的少年,正穿过烈日下的红土地,拼命地向着苞谷丛的深处奔跑。苞谷的叶子在少年的脸上迅速地掠过,划出一道道猩红的血缕子,然后随着阳光的炙热变干,最后成了岁月的伤疤。

那个初秋的黄昏,我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背包,两手空空地回到那间老屋。门吱呀一声推开,父亲的苞谷堆在堂屋里,像一座金光闪闪的小山。

多少年,我希望自己是父亲种在山坡上的一株苞谷苗,春天被一阵风或者被一阵鸟鸣唤醒,夏天在阳光和骤雨中变得坚挺,然后在秋天一个晨光初露的清晨带着金色的希望滚进竹林下的老屋里。

〔16〕山坡上的那块红土地曾经被别人种满了果树,春天的阳光下,果树开出了五颜六色的花,花落蒂出,根部露出的全是绿肥红瘦的希望。后来,那些充满希望的生命被人们遗忘在光秃秃的枝条上,然后在秋风中坠落,掉下的树枝和丛生的杂草掩盖了它们的颜色。父亲花了很长的时间砍树割草,一点点地去除草根、树枝,把坚硬的土块变成了细致的沙粒。

春天的种子埋在温暖的沙粒里,阳雀在山弯里扯着嗓子,不分昼夜地啼鸣;阳光和煦,温暖着这片土地。种子用无比骄傲的姿态站在了春天的阳光下,它的黄绿的叶片伸展开去,像两张欲欲待飞的翅膀——只需要一阵风,它的梦就会随着这两片翅膀的振动飞向远方。

〔17〕可是它飞不起来,它的根深深地埋在温暖的沙粒里,它的茎像一根绿油油的棍子,叶片一层一层地在那根棍子上攀爬、伸长,最后只能把梦一阵一阵地举高。在这片土地里,它的梦只会停留在两片叶子之间,风吹雨打,风刀霜雪,梦被土地紧紧地缠绕着。

父亲在那片嫩绿的苞谷地里穿梭,他黝黑的皮肤,坚硬的肌肉,有力的臂膀,却把苞谷的梦拔了又拔,捋了又捋;他沉重有力的脚步能把一株杂草深深地踩进沙粒里,也可以让土地上的蚂蚁感到震惊。

〔18〕艰苦的岁月里面没有什么梦,梦只是一种无聊的想法,许多事在梦里也需要人去做,所以父亲懒得梦也不做了。——每天黄昏,收拾好一天的疲劳,倒在床上,或者倒在一堆猪草丛中,父亲就会很轻松地把呼噜丢进黑夜的虫鸣声里。

初夏的风在不停地吹着苞谷的叶子,野草在苞谷的荫庇下独自结它的种子,蚂蚁在苞谷的根下,搜寻着每一只虫尸……苞谷的叶片掩盖了整块红土地,密密层层,整个山坡被绿色包裹。一阵风或者一阵细小的雨,休想通过它的叶子,轻松地坠在地上。

〔19〕夏天的雨啊,带着阳光的炙热,迅速地打在每一片叶子上,雨滴在叶子上停留一小会儿,然后又被苞谷叶片的歌唱声送回土地里。苞谷没有什么东西用来感恩这样的风和雨,它只有在风雨中跳舞,幸福地吮吸更多的雨水,把自己变大、拉长、催肥,直到每一片叶子胀满,然后垂下叶尖,表示了对天地的臣服,对土地的敬仰。

清晨,阳光初露,父亲扛着一把锄头,背着一个背篓,从容地走向田野,他的背微微地驼着,背篓随着每一步挪动,就会向左或者向右摆动一下。他回到竹林下的老屋时,背篓里装着的是生计或者土地的馈赠。

〔20〕那把锄头在肩上,已经被父亲使用得顺手而轻便了,它的锄把光滑而修长,透着微黄的颜色,像陈年的桌椅,古铜色的庄严和虫蚀的孔眼里暗示着岁月中流失了某些东西;它的刀口光亮而弯曲,像初升的一弯月亮,寒凉而冷峻。

你见过夏夜里初升的月亮吗?

父亲把那一弯月亮想成了锄头,只是月亮在天空,用皎洁的光轻抚着这一片山村,而锄头却一辈子埋头侍候着这片贫瘠的红土地。

少年却总把梦丢进月光里,他时常坐在风岭村的小河边,夏夜的风掠过村口,沿着小河边一直往山弯里吹,风带来的一阵虫鸣,几只闪着微光的萤火虫,围绕着少年胡乱地叫,胡乱地飞——

〔21〕天空的月亮啊,它像一只小船,在银河里起航远行,把梦带出了这片红土地。风岭村的许多人像这土地上的沙粒一样,跟随那一帆船,飘走了……跟随一起飘走的,还有谷子。不知道她似乎还知晓山坡上的那块苞谷地吗?她曾经穿着花格衣服的身影走过苞谷丛时,给一个少年留下的美好梦想,现在正被一阵风带走。风无情地吹着,把梦搅得七零八落,散在夏夜的草丛里,变成无数个闪闪发光的萤火。

父亲的半个身子隐在苞谷地里,他每移动一步,苞谷的叶子就会在他的手臂上划拉一下。那黑黝黝的手臂,虽然瘦小,却苍劲有力,苞谷的叶子对于父亲的手臂来说,不过是轻言细语地呢喃。

〔22〕在每一根苞谷的根部,父亲用锄头掏出一个小窝窝,然后弯下腰去,丢下一小匙肥料。汗水从父亲的额头和手臂上滴下来,与粪水一同滴在一片苞谷的叶子上,然后被阳光晒干,留下一片带有咸涩味的斑点。

粪水的味道是红土地的气息,父亲的那双手,有永远也洗不掉的粪水味。白天的时候父亲的手握过锄头,扯过苞谷地里的野草,拾过地下的枯树枝……在黄昏的老屋里,父亲的手烙过香喷喷的馍馍,掏过母亲泡菜坛子里的酸菜,也拍打过我光滑的背……那双手是泥塑的,也是肉长的。

〔23〕夏天有时候消失在秋天的梦里。

深夜的山村,寂静的山坡上掉下一片黄色的叶子,秋天停留在一片苞谷的叶子上。苞谷做完了夏天的最后一场梦,开始把叶子耷拉下来,故意露出鼓鼓的棒子。

父亲的手撕开苞谷棒子的外壳,迅速地掰下来,丢进背篓里。苞谷真正的生命,藏在秋天淡黄的壳壳里,——淡黄的外壳是太阳的颜色,它被一层一层地撕破,露出了一排排金黄的牙来。

〔24〕汗水一滴一滴地从父亲的额头上滚下来,滴在一根玉米棒子上,顺着每一粒种子的缝隙,浸进苞谷芯里——许多人没有见过苞谷芯的样子,它粗糙而坚实的外皮,包裹着细而白的心。

父亲一边撕着苞谷壳一边叹气:“二十年前,苞谷九毛多钱一斤,二十年后的苞谷也不过一块把钱一斤。农民就是吃泥巴的命,不劳动,你就得死!”

父亲说当农民就像苞谷,命贱,但还得年年种,年年收。土地的颜色没有变过,它的价值也从未被改写——

〔25〕当苞谷的根填满这块土地的沟沟壑壑时,父亲的脚就走遍了这块土地的坡坡坎坎。父亲的每一个脚印窝里,都留下了一粒种子的梦,它藏在苞谷的芯里,秋天的叶子垂下来,正好露出了它那白而纯洁的心。

我睡在老屋里一张老式的木床上,与堂屋里的苞谷做了同一个梦:是谁将把我的故事丢进这片土地里,任风胡乱地吹,散落一地,一瞬间,我眼前全是一粒粒金黄的种子!


孤独的守夜人·竹叶落满回家的小路

〔26〕在风岭村寂静的夜里,是谁听见了一片竹叶落地的声音,把沉睡了无数个年月的童年记忆重新唤醒?

黄昏的时候,我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背包,两手空空地回到竹林下的老屋里。那条回家的小路落满了淡黄的竹叶,我的脚踩在无数的落叶上,只听见一阵破碎的呻吟。夕阳的光辉正斜斜地洒在竹林的缝隙里,在铺满小路的竹叶上投下一个躬腰驼背的身影。

灶台上燃烧的火苗,照亮了两张已经皱巴巴的脸,满头稀疏的银发,在烟雾弥漫的灶房里打转。一块烙硬了的馍馍,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白米稀饭,一盘泡得发黄的酸豇豆,在父母的笑声里,被咀嚼得有盐有味。

〔27〕他们迎着沉甸甸的背包,把褶皱拼命地拉平。在褶皱里,我看见了堆满尘灰和烟火的气息。

父亲希望我在村里多住一晚。

他的腿现在已经开始僵硬,肩挑背磨的事,渐渐远离了父亲。那片曾经生长茂盛庄稼的土地,已经长满荒草,没有孩子在田埂上疯跑;狗儿也会迷失在芳草的原野上,风一吹,乱草萧索,野鸡横飞。

谁还晓得那块土地里过去生长过什么呢?

〔28〕父亲说土地不应该长满芭茅。芭茅的根肆无忌惮地疯长的时候,土地就开始荒芜了。荒芜的土地,最后只剩下一堆红色的沙粒。

我坐在村外的小河边冥想,——是谁在夕阳的余光中谈笑着死亡?却把这个村子的命运撂荒。坐在村口仅有的几位老汉,低头沉默一阵,又慢吞吞地说一阵闲话,他们的声音太小,已经惊不起风中的一粒灰尘。

夕阳渐没,暮霭四合,我仿佛看见一片黄叶,在晚风中飘落下去,静静地沉睡在这片土地上了。

〔29〕夜里,我睡在那张婆婆留下来的老式木床上,借着半明半暗的灯光,看着被烟火熏黑的石头墙壁,——那上面的錾zàn子印迹已经发黄而模糊,像锈迹斑斑的铁犁。

铁犁曾经挂在老屋的石仓上,一副磨得光滑的犁头,闪着微亮的光;一抹红色的泥土还残留在犁头的边沿,被风吹得干透了,成了历史的尘埃。

尘埃落净,犁头消失在父亲的记忆中:那个有月光的秋夜里,一个会犁地的少年,和父亲倒在田野的草丛里,听着虫鸣,伴着月光做了最后一场耕田的旧梦。

〔30〕若干年后,那头老去的水牛消失在小河边的草地上时,犁头的光芒再没有从墙壁上晃过人的眼睛。现在,我只看见一堵黑色的墙壁,爬满了岁月的痕迹。

风岭村的夜,除了久违的安静,没有其它刺耳的声音。一个人在冰冷而坚硬的土地上走得久了,耳朵里全是一片嘈杂声,哪里受得了这样的静!

一阵微风,一袭虫鸣,一片落叶,在村外大胆地发声,或者远去,或者近听,——原来真正的安静,不是没有声音,只是感受到了让心平静的一片纯正。

〔31〕喜欢老屋外的每一个清晨。童年的竹叶上透着的露水,在晨风中坠在青灰的瓦槽里,与青苔的绿意,一起把沉睡的梦唤醒;或者吹落了一片竹叶,从修长的竹枝头上飘落下来,停留在一张破败的蛛网上。

蜘蛛身上藏着童年的八个梦想,它伸展在一张圆圆的网上,把梦任意地伸向四面八方。风无阻挡地吹来,把蛛网撕得千疮百孔,童年的梦在风里,变得琐碎和微茫。

〔32〕蜘蛛随意地丢掉了自己的梦想,在黑暗里嗅着尸骨的熏香,偷偷地咀嚼着憧憬过的肉味,正盘算着下一个蛛网。我童年的梦却在风里——我在田野里没命地疯跑,光着的脚板上沾满泥土,所以我的梦永远留着泥土的清香。

如果梦可以借风来表达,风一定把我的梦说得絮絮叨叨。真正的表达,只需要三言两语。风太坏,听了我的心声,却把我的秘密毫无保留地传到田野山洼。

我希望把一些自己的闲话传到远处的谷子的耳朵里去。风却不听我的使唤了,风从村口吹了出去,没有一个人愿意听我那飘在风里的梦话。

〔33〕在梦里,我听见风吹回村子里的声音,多少次我以为谷子从村口回来了,穿着一件花格的衣服,一条长长的辫子在背后摇摆不停,胸前的抖动永远让我那样着迷……我起身望向窗外,并没有听见谷子回来的声响,——山村的夜色依旧,月光如洗。

城里的归家路铺满地砖,落花遍地,一路的脂胭香粉。回故乡的小路现在已经落满竹叶,月光穿过竹林,似乎照见一个孤独的身影。多少年,村口的月光里并没有出现过自己想见的人影,——门曾经吱呀地打开过,仿佛从过去的岁月里,抖落了一地的灰尘。

〔34〕婆婆用铁钳夹一把干枯的竹叶,放进灶门里,清晨的第一缕炊烟从茅屋上空升起。是谁最先闻到了炊烟里的香气,把黎明的黑暗吵醒?在晨光中,爷爷扛着锄头,和肩背上的背篓,走出竹林,撞破了清晨的第一袭薄雾。晨光里的脚步迈进红土地的那刻起,人们听见种子冒芽的声音……

灶堂里燃烧的竹叶,用火的红色表达了生命的最后一次洗礼,——红是燃烧的颜色,如果是木材,红过之后,它也许就成为了炭,可惜那只是一把竹叶,如草根一样,红过之后,只可能变成灰。灰是很容易融进这片红土地里的。当土地变得干涸,在风的引导下,风岭村的田野里飘荡的全是灰。

〔35〕一粒草籽混在灰尘里,从风岭村的山弯里飘了出去,做了一棵参天大树的梦,——他被人家在冰冷的土地上腾来挪去,现在他变得旧了,在黄昏的时候弯腰驼背地回来,背后驼着时光沉甸甸的包袱。

竹叶如草根一般,太不经烧,所以那些火苗把婆婆留在了灶门前。每一个清晨,婆婆的灶门,烟灰四起,那张脸,那头青丝,在烟火中发黄、起皱,变白、掉落。

婆婆埋在村外的山坡上,现在她的坟头已经长满了一人高的山茅草。草根把婆婆的尸骨嚼碎了,然后吸走了上面的营养,最后变成了沙粒。

〔36〕我突然在老屋的旧式木床上想到了死:我会不会是最后一个死在这片红土地上的人?我的尸体谁来埋葬?

如果让我一个人孤独地在村子里生活,那样的话,我将事先把自己埋进这片土地里,只留下一个头来,然后用文字记录自己的一生,不用墓碑,每一个文字落在土地上,都是一粒响当当的音符。——也许因为有我的存在,文学的灰尘曾经光临过这个村子,而后来,人们带着势利的眼神离开了。

我没有看见过婆婆的最后一面,她孤独地走向了远方,从此回老屋的小路上,总是落满了竹叶……


【秋水翁散文】

【孤独的守夜人】01-10:

733723、996609、611165、590429、711129、205735、111575、902091、607645、770601、

【怀土之情】01-05:

489161、521113、502431、463013、281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