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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李汉荣《万物皆有欢喜时》04【故乡篇·下】
作者:机智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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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6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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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二次创作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这本书精选了李汉荣的经典散文作品,书写了母性、乡村、山水田园、古老中国和渐行渐远的历史背影。书中的每一个故事,每一幅画面,都充满了作者对自然万物的深情和热爱。他笔下的思想、乡村生活,都充满了诗意和美好。他笔下的生命哲学,都充满了智慧和深度,让人深思。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9-11 19:04:29
更新时间2024-09-12 09:3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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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第二辑 远去的乡村和童年(下)

鸡鸣、炊烟、荷塘、稻香、小院桃花、梁上燕窝、绕村而过的溪流、稻草垛里的迷藏……世世代代,村庄给了人们刻骨铭心的乡风、乡俗、乡恋、乡情、乡愁。


一个古老村庄消失的前夜

〔1〕鸡鸣、炊烟、荷塘、稻香、小院桃花、梁上燕窝、绕村而过的溪流、稻草垛里的迷藏……世世代代,村庄给了人们刻骨铭心的乡风、乡俗、乡恋、乡情、乡愁。

如今,多少个古老村庄,转眼间就消失了。谁知道她“作古”时的心情?

据估计,三十年来,在城市化中消失的村庄达四十多万个。

谨以此文纪念那些消失的村庄。

〔2〕一

这个古老村庄就要消失了。城市像驾着坦克、装甲车的冲锋军团,一路炮声隆隆,烟尘滚滚;一路占山霸水,毁田掠地;一路捣毁村庄,沦陷乡土;一路铲除绿色,铺张水泥。城市,眼看着扑过来了。

推土机、搅拌机、碎石机、灌浆机、起重机、切割机、升降机、电焊机……武装到牙齿的机械化作战部队开了过来。

村庄已被团团包围。村庄一片惊慌。古老的村庄没有任何防御体系,要说有什么防御,也就是家家门前菜园用竹子、柴薪、葛藤、牵牛花、丝瓜藤、葫芦蔓搭起的篱笆,这样温柔的“防御体系”,也就挡个鸡呀、鹅呀,甚至鸡鹅也是挡不住的,本来也没用心真挡,挡啥呢,不就叨几口绿叶子吗?

〔3〕这些篱笆,这些防御体系,说白了也就是个柔软的装饰,鸟儿们就常常在上面歇息、跳跃,梳理羽毛,叽叽喳喳说着原野见闻,说着远山近水。从古到今,村庄都有这样的篱笆,“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唐朝的杜甫也是在这样的篱笆前招待客人,招待诗。

推土机、挖掘机、搅拌机、粉碎机、灌浆机、起重机、升降机、切割机……武装到牙齿的机械化作战部队开了过来。

村庄的篱笆,这温柔的防御体系,这诗一样的美好设施,怎么可能阻挡那机械的扫荡呢?

〔4〕二

王婶、二叔、张爷、春娃他妈……连夜到村头老井挑水,这是最后一次打水了,孩儿最后一次吃母亲的奶,就是这种难分难舍的心情吧,以后,再不会有这样温暖的怀抱,再不会有这样亲切的乳汁了。

井台上,人们心情黯然,都不说话,是的,诀别是伤感的,怎么会有兴高采烈的诀别呢?是的,这是另一种离乡背井,岂止如此,以后,是再没了乡,永失了井啊。

此时的人们都不说话。往日的井台,是村庄最温情、最有意思的地方。挑水的人们,在井台上相遇,就要停下来,说家长里短,说庄稼天气,顺便说说家里三餐口味和天下局势;年轻后生遇到老年人,就帮助把井水提上来,后生走远了,走了几十年那么远了,仍感到背上落满老人感激的目光。

〔5〕村庄里,人们的眼神,是这井水给的,清亮里漾着善良;人们的口音,是这井水给的,柔软里带着清脆;连脾气和心性也是这井水给的,格局不大,但并不局促,底蕴却是细腻深沉;水波不兴,但清澈如镜,胸襟能容纳天光地气。从村庄里进出的人,血脉里都循环着一股清水,浇灌着深深浅浅的日子。滴水之恩,以涌泉相报,是村庄做人的伦理;厚道和本分,是村庄里对人品的最高评价。其实,你若要分析住在这里和从这里走出去的人们的性情和品德,分析到最后,你会发现,他们的内心深处,都藏着一口清流不断的深井。

〔6〕过些年总要淘一次井,淘井,就是给井洗澡沐身,井底、井壁、井口、井台,来一次全面彻底的清理维修。淘井,是村庄的盛大节日,大人喜悦,孩子欢笑,连村庄的狗受了感染也跟着人们四处撒欢,瞎起哄。淤泥、瓦片捞上来了,云娃妈的发卡、喜娃婆的手镯、李三叔的旱烟锅捞上来了,井台上一阵笑声和惊呼,有人就说:这井可是个好管家啊,贵重的物件、小孩偷偷扔下去的瓦片,它都好好保管着;接着,又捞出清朝的几枚铜钱、民国的几个银圆,那是先人挑水时不小心从衣兜里掉下去的,以往淘井没淘到底遗留下来,人们就想象那弯腰提水的古人长什么样子,想象他当时怅然的心情,就感叹,这井还是个收藏家,收藏着时间的遗物;井壁上砌着唐朝的砖,宋朝的石头,明朝又加进一些片石,井沿上抹着当代的水泥,啊,这井,浑身上下都是历史,它是一个历史学家,不,它就是历史。老老少少的人们,就感到了一种久远、幽深的东西,对井水,对生活,又增加了一份敬意……

〔7〕今夜,此时,人们挑水,但没人说话。井台上,月光安静均匀地铺着碎银;井里,那轮祖先留下的月亮,笑眯眯地望着天上的另一个自己,但他并不惊讶自己水里的身世,井一直把他抱在怀里养啊养啊,几千年都保持着白净和雍容,他等待着那熟悉的身影,他等待着出水的时刻,他等待着那荡漾着又复静止的感觉。

天真的月亮不知道,今夜,是他最后一次在清水里亮相,是他最后一次和村庄约会,明天,村庄将被机械捣毁,水井将被水泥封死,照了千年的镜子,从此永失;村庄连同她收养了千年的月亮,从此死去。

〔8〕三

绕村而过的小溪,此时还哼着一首古老民谣,转弯的时候就换个曲儿,换些词儿,这样唱了多少年月,村庄的各种心情都有了对应的调儿;有时不声不响,那是她在平缓地段回忆起什么,而此时此刻,单纯的溪水并不知道,溪边的人家忆想起多少往事,并陷入好景不再好梦不长的惆怅伤感之中。

往年往月往日,溪水都一路唱着,从竹林里穿过去,从桃花树下飘过去,从大柳树旁绕过去,亮晶晶的手里,就捧几枚竹叶,带几片桃花,牵几缕柳絮,送给前面戏水的孩子,送给那位洗衣的大嫂,送给村东头爱坐在溪边歇凉的王家大伯。

〔9〕溪上的小木桥,是一根柳木横放在流水之上,水波儿唤醒了它的灵性,水花儿撩拨着它的春梦,一觉醒来,柳木发了绿芽,一根柳木竟抽出数十根柳条。村庄的孩子,一睁开眼睛打量,就认识了一种躺着也在生长的树,而老去的人们,从一根木头的来生,看到了死与生的意味,对迟早要来的“那一天”有了别样的理解,并因此不再恐惧,而有了些许慰藉。柳木桥,因此成为村庄的一个有趣地名,也成为出门在外人们心里一缕总在发芽、返青的记忆。

〔10〕二叔,张妈,小翠……许多人并不相约,各自默默来到溪边,默默地再过一回柳木桥,过去了又过来,在柳木桥上一寸寸走着,生怕几步走完;久久站在桥上,久久地,站在一段柔韧的记忆上,桥下面温情的流水,流走了多少日子,也收藏着他们太多的倒影。

以后,不,就在明天,这一直围绕村庄歌唱的溪流,她的歌喉将被猛地扼断,歌声怆然而止。一首古歌顿时成为绝响,永远失传;人们生命中的一泓清水,从此断流……

〔11〕四

大哥悄悄走进屋后的竹林,一个人站了许久,月光从竹叶缝隙洒下来,在他的身上写着一个个“竹”字,在竹子面前写竹字,每个字都形全而神真。平时,大哥是喜欢在劳作之余写几笔毛笔字的,这给辛苦的生活带来了几许乐趣,写字时桌子就放在后门外的竹林边。此时,月光全神贯注临摹满眼的“竹”字,微风拂叶,竹林里外一片竹影竹声竹韵。大哥小时候喜欢吹笛子,最初的几支笛子就是用竹林里的竹子自己仿作的,自产自用,自吹自赏,在笛声里度过了短笛无腔信口吹的童年。他的情感世界和美感世界,笼罩着竹影竹韵,竹林构成了他内心里最葱茏的部分,明天,就再没有这片竹林了,今夜,他要和竹子们在一起待一会儿,最后一次陪陪竹林,最后一次感受这竹影竹声竹韵,最后一次感受竹的意境。以后,就再没有这竹林了……

〔12〕五

小菊记得很清楚,门前三棵桃树,大些的那棵是结婚前就有的,与他谈恋爱的那些日子,就经常到树下站一会儿,说些热乎乎的话,那个春天,桃花开得正浓,风一吹,满地堆红,就如读中学时语文课本里李贺诗写的那样,“桃花乱落如红雨”,他竟感叹起时光匆忙、青春苦短,学生腔里竟盛满了激情和伤感……当他们一脸羞红抬起头来,树上的桃花已被一阵大风全部吹落了,桃树的上空,天蓝得还像公元前那么蓝,而人世的春天正在疾步走远。他们竟一时无语,恍然有了天上一瞬人间千年的幻觉。

〔13〕那两棵小些的桃树,是嫁过来后他们两个亲手栽的,作为结婚的纪念。后来有孩子了,树看着孩子长大,孩子看着树长高,孩子上学了,一次次与桃树比个子,还把自己的名字和爸妈的名字用裁纸刀刻在三棵树上,刻上去的都是每个人的小名,大的那棵是爸爸树,中等的那棵是妈妈树,小的那棵是娃娃树,是他的树。一家人的小名儿都在树上,有时,他还把一些神秘的符号画在上面,那符号的含义只有他自己懂得,有的庄重,有的迷乱,那不像是随手画上去玩的,可能有着青春时光的特殊内涵和象征。树带着一家人的名字,带着青春的手迹和秘密往高处长。三棵桃树,成了她家门前的风景,也有着心灵的寄托。她靠在树上,每一棵树她都靠一会儿,她是最后一次和心爱的桃树交换体温和心事……

〔14〕六

白天已把耕牛卖了,当谈好价钱,牛贩子接过缰绳,牛知道这双陌生的手要把它牵出院坝之外,牵出土地之外,牵出农业之外,牵出青草之外,牛哭了,浑浊的泪眼望着主人,望着老院子。有什么法子呢,牛啊,我也要被城市的铁手牵走啊,再见啦,老王伯看着远去的牛,悄悄哭了。

鸡栏还在,空空的,十几只鸡,公鸡,母鸡,小鸡,黄昏时都处理了,因为,我无法带着田野的露水和村庄的炊烟进城,我无法牵着一头猪进城,我无法在城市为一声牛哞为一片蛙歌为一串鸡鸣申请一个户口,我只能把你们“处理”了。分别前,几只母鸡呱呱呱陆续从麦草窝里跑出来,下了几个蛋,它们不知道这是最后的纪念,是送给我们最后的礼物。几只公鸡准时鸣叫报时,还扇着翅膀伸长脖子想用力叼起下沉的落日。它们不知道,这次报告的,不只是日落的时刻,更是永别的时刻,呀,最后一声田园的鸡叫,最后一次村庄的日落。

夜深了,谁还在村庄老屋前久久徘徊……


老屋

〔15〕老屋已经很老了,它确切的年龄已不可考,它至少已有一百五十多岁了。

修筑它的时候,遥远的京城皇宫里还住着君临天下皇帝,文武百官们照例在早朝的时候,一律跪在天子的面前,霞光映红了一排排撅起的屁股,万岁万万岁的喊声惊动了早起的麻雀和刚刚入睡的蝙蝠。

就在这个时候,万里之外的穷乡僻壤的一户人家,在鸡鸣鸟叫声里点燃鞭炮,举行重修祖宅的奠基仪式。

坐北朝南,负阴抱阳,风水先生根据祖传的智慧和神秘的数据,断定这必是一座吉宅。匠人们来了,泥匠、瓦匠、木匠、漆匠;劳工们来了,挑土的、和泥的、劈柴的、做饭的。

〔16〕妇人们穿上压在箱底的花衣服,在这个劳碌的、热闹的日子里,舒展一下尘封已久的对生活的渴望;孩子们在不认识的身影里奔来跑去,在紧张、辛劳的人群里抛洒不谙世事的喊声笑声,感受劳动和建筑,感受一座房子是怎样一寸一寸地成形,他们觉出了一种快感,还有一种神秘的意味;村子里的狗们都聚集到这里,它们是冲着灶火的香味来的,也是应着鞭炮声和孩子们欢快的声音来的。它们,也是这奠基仪式的参加者,也许,在更古的时候,它们已确立了这个身份。它们含蓄、文雅地立于檐下或卧于墙角桌下,偶尔吐出垂涎的舌头,又很快地收回去了,它们文质彬彬地等待着喜庆的高潮。哦,土地的节日,一座房屋站起来,炊烟升起,许多记忆也围绕着这座房子开始生长。

〔17〕我坐在这百年老屋里,想那破土动工的清晨,那天大的吉日,已是一个永不可考的日子。想那些媳妇们、孩子们、匠人们、劳工们,他们把汗水、技艺、手纹、呼吸、目光都筑进这墙壁,都存放到这柱、这椽、这窗、这门上,都深埋在这地基地板里。我坐在老屋里,其实是坐在他们的身影里,坐在他们交织的手势和动作里。

我想起我的先人们,他们在这屋里走出走进,劳作、生育、做梦、谈话、生病、吃药;我尤其想起那些曾经出入于这座房屋的妇人们,她们有的是从这屋里嫁出去,有的是从远方娶进来,成为这屋子的“内人”,生儿育女、养老送终、纺织、缝补、洗菜……她们以一代代青春延续了一个古老的家族,正是她们那渐渐变得苍老的手,细心地捡拾柴薪,拨亮灶火,扶起了那不绝如缕的炊烟。

〔18〕我的血脉里,不正流淌着她们身上的潮音?我的手掌上,不正保存着她们的手纹?我确信,我手指上那些“箩箩”“筐筐”,也曾经长在她们的手指上,她们是否也想象过:以后,会是一双什么手,拿去她们的“箩箩”“筐筐”?

我坐在老屋里就这么想着、想着,抬起头来,我看见门外浮动着远山的落日,像一枚硕大、熟透的橘子,缓缓地垂落、垂落。我的一代代先人们,也曾经坐在我这个位置上,在这扇向旷野敞开的门口,目送同一轮落日。暮色笼罩了四野,暮色灌满了老屋。星光下,我遥看这老屋,心里升起一种深长的敬畏——它像一座静穆的庙宇,寄存着岁月、生命、血脉流转的故事……


故乡的稻草

〔19〕收割后的稻子,被农人在拌桶上摔打、脱粒。最后,筋疲力尽的稻草被扎成个儿,一排排站着,像尾随在农人身后的影子,坚持着对土地的守望。小时候,望着田野上静静站立着的一队队的稻草,觉得它们活像我们小学生出操,天黑了,下霜了,它们还站在那里,也没人召集它们返回教室;它们又像是失去方向的一支迷途的军队,就那样不知所措地默默站着,让自己做了季节的俘虏,我在心里竟同情起它们来了。

〔20〕没有人研究过,在稻草守望的这段短暂的时光里,田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曾经与小伙伴们在田野上疯跑,或独自溜达,不为什么,只是觉得突然安静下来的田野显得特别神秘,也有几分荒凉,正好呼应了我那颗既神秘又荒凉的小孩儿的心,于是,胡乱走着走着,我就走进了稻草的队伍,就有了漫不经心的小小发现。我看见了蹦跳的蚂蚱,这技艺高超的跳远冠军,这模样轻盈的可爱害虫,它们显然在赶赴这最后的午餐;我看见了成群结队的麻雀,它们在稻草里细心翻捡,秋收后的残留,竟给它们提供了宝贵的口粮,这里比村子里的施舍要慷慨和富足得多;

〔21〕我看见了老鼠,有的还拖儿带女,穿梭在稻草与稻草之间,从一个生产队窜进另一个生产队,或许它们觉得人类多数时候对它们过分了,其实,土地从来就无意将它们赶尽杀绝,它们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感叹:天无绝我之路,地无灭鼠之心;我还看见了不少鸟窝,在稻草柔软的身上,它们不失时机地搭建了临时天堂,它们是多么热爱在大地上度过的时光。我隐约感觉到农业的宽厚和土地的仁慈,这丢下的颗粒未必是人们有意的施舍,但是农业的本性就是不让任何一个强者把天下的好处独自占尽,你总得无意或有意间留下些什么,作为礼物,放在季节的路口。仁慈的土地,她怜悯着众生,她厚爱着万物。

〔22〕写到这里,我闭上眼睛,记忆一下子退到从前,一队队稻草向我走来,在我四周集结,竟将我温暖地包围起来,我沉浸在稻草的芳香气息里,久久不能忘怀。

稻草个儿们在田野里待上一段时间后,履行完对土地最后的守望,也被秋日阳光烘干了身子,农人们就将它们收回村庄,在房前屋后、路边地坎,一层层地码起来,摞成一座座稻草垛。稻草垛底座宽,身子越往上越瘦,到了最上面就收束成尖顶,只需用几个稻草个重叠起来就封顶了。远远看去,乡村的四周,忽然间冒出无数座金字塔。可惜那时候没有旅游业,要不,从外国来的观光客,一眼看见这么多座金字塔藏在东方古国的山川大野,肯定会惊讶得尖叫起来。

〔23〕摞稻草垛是个有趣也有一定技术含量的活儿。由若干乡亲站在稻草垛下面往上撂稻草个,一个或两个力气大、手巧的男子汉站在稻草垛身上一层层往上码砌,越到上面越惊险,乡村喜剧就在此频频上演。有的时候,是女的站在稻草垛下面往上撂稻草个儿,撂着撂着就撂偏了,垛上的壮汉急忙探出身子伸手去接,脚下重力偏移,那壮汉几个趔趄想努力站定却未稳住,就从倾斜的垛上滚了下来,自然是不会摔伤的,地上柔软的稻草接住了他,伴随着他的狼狈滚落,四周响起一片笑声;

〔24〕也有的时候,眼看“金字塔”就修造好了,却偏偏在封顶时功亏一篑,可能是底座不稳,或者是塔身不牢,也可能是工程师们没有掌握好建筑物与地球引力之间的精密关系,重心错位,终于酿成小范围强烈地震,只见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日月无光,雀鸟惊飞,那高高的金字塔瞬间倒塌了,修塔人也在半空中失踪,他是被强烈震波摔上太空?还是淹没于滚滚草海?大家知道不会出大事,但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不见了,也还是有些紧张,便赶紧在倒塌的废墟里搜寻。在稻草堆里,经过一阵忙碌的翻捡和呼叫后,终于找到了被草海掩埋的汉子,他与稻草打成一片,变成了稻草人。大家看见他都有些惊喜,他看着在草海里打捞他的乡亲后也有些羞涩和感激,仿佛小别人世,到来生去了一趟,又刚刚返回人世。众人都在欢呼他的再生,他忽然觉得这熟悉、平淡的人世,是这般新鲜、温热、可亲。


水磨坊

〔25〕水、石磨、粮食,在这里相逢了,交谈得很亲热。

哗啦啦,是水的声音;轰隆隆,是石磨的声音;那洒洒如细雨飘落,是粮食的声音。

水磨房一般都在河边或渠边。利用水的落差,带动木制的水轮,水轮又带动石磨,就磨出白花花的面粉或金黄的玉米珍。

水磨房发出的声音十分好听。水浪拍打水轮,溅起雪白的水花,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哗啦的声音,水轮有时转得慢,有时转得快,这与水的流量和流速有关。转得慢的时候,我就想,是否河的上游,有几位老爷爷在打水,让河水的流量减小了?转得快的时候,我又想,是否在河的中游或距水磨房不远的某一河湾,一群鸭子下水了,扑打着翅膀,抬高了河水,加快了水的流速?

〔26〕有一次我还看见水里漂来一根红头绳,缠在水轮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被水冲走,我当时真想拾起它,无奈水轮转得很快,又不敢关掉水闸,看着那根红头绳被汹涌的流水扑打,无助地闪动着红色的幻影,心里泛过一阵阵伤感。我想那一定是河的上游或中游,一位姐姐或妹妹,对着河水简单地打扮自己,不小心把红头绳掉进了水里,她一定是久久地望着河面出神,随着红头绳流走的,是她的一段年华,说不定还有一段记忆。

〔27〕比起水轮热情、时高时低的声音,石磨发出的声音是平和、稳重的,像浑厚的男中音,它那轰隆隆轰隆隆——其实这个词用得不准确,它不怎么“轰”,持续均匀的声音是“隆隆”,像是雷声,但不是附近或头顶炸响的雷声,而是山那边传来的雷声,那惊人的、剧烈的音响都被山上的植被、被距离、被温柔的云彩过滤沉淀了,留下的只是那柔和的隆隆,像父亲睡熟后均匀的鼾声。粮食也发出了它特有的、谁也无法模仿的声音,磨细的麦面或磨碎的玉米珍从石磨的边缘落下来,麦面的声音极细极轻,像是婴儿熟睡后细微的呼吸,只有母亲听得真切;玉米珍的声音略高略脆一些,好像蚕吃桑叶的声音,或是夜晚的微风里,草丛里露水轻轻滴落的声音。

〔28〕守在水磨房里的,多是老人或母亲,有时候是十岁左右的孩子,太小了,怕不安全。我在七八岁的时候,几次请求母亲让我看守水磨房,母亲不答应,说水可不认识你,水不会格外照顾你。经不住我的纠缠,母亲只好答应我。我看守了好几次水磨房,学大人的样子按时给磨眼里添粮食,按时清扫磨槽里的面粉。抽空蹲在水边看水轮旋转水花飞溅,听水的声音,石头的声音,粮食的声音;根据水轮旋转的快慢想象水的流量流速,想象河的中游或上游发生了什么事情;凝视一根漂流的红头绳想象遥远的河湾一个女孩子伤感的神情……

〔29〕当我从水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我看见水磨房旁边的柳树林里,母亲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正在缝补的衣裳,微笑着向我点头。哦,我的母亲不放心水,不放心石头,她一直守在水磨房附近,守着她的孩子。

水磨房,我最初的音乐课堂,爱的课堂,我在这里欣赏了大自然微妙的交响,我看见了水边的事物和劳动,有那么丰富的意味;我看见水边的母亲,母亲身边的水,那么生动地汇成了我内心的水域。

我渴望,当我老了,我能有一个水磨房,在水边,看水浪推动水轮,发出纯真热情的声音;将一捧捧粮食放进磨眼,在均匀柔和的雷声里,看一生的经历和岁月,都化作雪白的或金黄的记忆,细雨一样洒下来……我希望,水磨房不要失传,水磨房的故事不要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