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1.
我把白大褂的下摆往腿弯里面掖了一下,下意识地抬了一下头,水沟旁的道路两头已经布好了警戒带,一辆警车的警笛还没有关掉,忽红忽蓝的警灯在晨曦中闪耀。几个维持现场秩序的民警们低着头讨论,看热闹的群众非常激动:男人们面带惊异,指指点点;女人们则多是不忍,议论纷纷,还有个小丫头捂着脸显然哭了。
总体来说我喜欢法医这份工作:如果说和平年代大量复杂的社会矛盾是由警察直接面对的话,那么在刑侦大队技术中队,复杂的社会矛盾则最大可能地简化成了自然科学。这种转变很奇妙,我也醉心于用知识解决实际问题的感觉。不过,没人喜欢半夜被人从热被窝里拉出来,我也不例外。
2.
昨夜我睡得特别沉,值班民警打了很多次电话我都没醒过来。我给值班室换了套新被褥,老郑的那套被我塞到了床底下。干净暖和的被褥让我睡得前所未有的香,被值班民警拍门吵醒时,我才发现冬日并没有离我远去:我冻得哆哆嗦嗦,半天才扣好扣子。
报案人是王老头,每天天刚蒙蒙亮他都去拾粪。看见这个袋子的时候,王老头以为自己捡到什么了,没想到打开一看,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连抓篱和粪筐都不要了,连滚带爬地往家里跑。
3.
等我们驱车赶到现场时天已经大亮,消息早在全村炸开了锅,留在现场的民警看来没制止住看热闹的群众,他们已经把现场周围的杂草踩平,足迹是想都不用想了,就连地上的一个烟头也不知道是谁留下的。
我不明白这热闹有啥好看的。要是让最起劲的那几个人和我换个位置,十有八九会和王老头一样,一屁股跌在地上。
因为,我现在手上拿着一只胳膊,一只人的胳膊。
寒风吹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身边一株蒲公英也因风而动,摇曳出几朵残存的种子,没飞多久又停在了我的脸上。正在我想挠却没法挠,无可奈何间,它们又飞了起来,飘飘忽忽的,不知荡到哪里去了。
第二章
4.
我不禁自怨自艾起来,被人半夜喊起来本来就不是件让人太愉快的事情,何况现场破坏得这么严重。负责勘验现场的民警转了一圈,照了几张相,不到3分钟就躲到一边去了,只有几个协警在维持秩序,而我却必须拿着这只胳膊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拿到的是什么宝贝一样。
谁让我是法医呢。我的喉结使劲动了动,终于把胃里泛出的酸水压了下去,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这只胳膊上。
毫无疑问这是只人的胳膊。就算你没学过医,从肤色和形状上也看得出,但是出自谨慎,我还是把胳膊翻过来看了看大鱼际——就是我们大拇指下那块肌肉隆起的地方:这可是人作为万物之灵的象征,就算是和我们最近的表亲大猩猩也绝没有这么灵活的大拇指。
5.
我可不是无聊:我见过这样的事情,老百姓拿着一副猪下水来报案,他们以为是人的。类似案件我们大约每年遇到一到两起。最糟心的是有次一位老公公拿着鸡肠子来报案。他说他查过好几遍书了,确定是人的阑尾、盲肠那一部分,而且他还紧张兮兮地非要看我们化验完才走。每次想起这事我就郁闷得小半天说不出话来,把只吃鸡肉不吃鸡肠子的人腹诽上几百遍。中国每年消耗的肉鸡数以亿只计,要是人人都像您这样不吃鸡肠子,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被拿来报案那也了不得了。这不是存心不让我们活了?
从肢体的纤细和圆润度来看我感觉这应该是一个女性的臂膀,指甲上没脱落干净的一点指甲油更加证实我的想法,但我还是决定回去检查一下y染色体。这年头,谁说涂指甲油就是女性的专利呢?“伪娘”这朵人类性别史上的奇葩可不仅仅局限于泰国和日本了,我不敢以貌取人。
6.
提到染色体dna,大家会觉得不知道多神秘,其实道理简单得不得了:人的性别决定于一对染色体,我们把它叫性染色体,这对染色体有两条臂,如果两条臂都是x,那么你是女性,如果两条臂分别是xy,那么你是男性。在生育的时候卵子和精子都只有一半的染色体,由于女性的性染色体是xx,因此无论如何卵子携带的性染色体都是x,而男性的精子则可能有x和y两种类型,如果是x精子和卵子结合,得到的是xx,那么生下来的是女孩,y精子和卵子结合,得到的xy就是男孩了。
你有时候不得不赞叹大自然的奇妙,这种规则带来的第一个结果就是男女比例各占50%,如果不是这样天知道还会出什么乱子;第二是这种规则似乎把重男轻女的大老爷们狠狠地黑色幽默了一把:生男生女和女性无关。
7.
这种规则也给我们带来了一个便利:要想知道是男是女只要检验y染色体就有了,有y,男人,没有,女人。这比直接看外貌还要准确可靠。看外貌你要运气不好还会遇到发育畸形、变性手术呢。
我把这只胳膊拿近了一点,准备再多看出点名堂。
把这只胳膊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我敢肯定这也不是哪家医院干的好事。这样的糟心事也出过,一家医院把一些切下来的脏器、残肢断臂等承包给一家火葬场处理,黑心的火葬场居然为了省两个燃料钱,把这些东西拉到山上草草地一埋了事。这破事成了轰动一时的大新闻,让我们这些法医白白忙乎了好久。更让人糟心的除了罚点款外,你拿他们一点儿辙都没有。为这事我们还请教过律师,但谁也说不清火葬场到底触犯了刑法中哪一条哪一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