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六章
1.
像这种电话,我们行内把它叫作“午夜凶铃”。
“午夜凶铃”往往发生在后半夜,大家都已经睡熟的时候。平时优美的手机铃声在那一刻总是显得那样的凄厉和怆然,生怕自己醒不过来,我们往往把手机的振动功能同时打开,而这个时候手机的振动总是让整个床头嗡然作响。
听到这样的铃声我们都是悚然一惊。身为法医,我们当然知道这种铃声意味着什么——又一条生命被黑暗吞没了。
而每一位法医,在自己的一生中,又会有多少次午夜梦回时,才突然意识到刚才还盘旋在自己耳边的午夜凶铃只是南柯一梦呢?
2.
那一夜,当我再次被午夜凶铃惊醒,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穿好衣服后,我才猛然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办案了。
一定有大案发生。肾上腺素的骤然分泌让我的心跳猛然加快。
果不其然,又一起分尸案出现了。当我们被护士裸死案弄得焦头烂额时,凶手却没有停止他的凶残行径。一位在公路旁解决内存问题的长途车司机发现了尸块。
40多岁的年龄,20多年的车龄,如刀的岁月把他走南闯北的经历都刻在了脸上。
他绝不会是胆小怕事之人。但此刻,倚靠在最先赶来的警车前盖上,手里端着一杯热水,他指认现场的手指分明带着颤抖。
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我已经看见几大块尸块,它们被随手丢弃在路边的斜坡上。深秋的凄风苦雨掀起了黑色塑料袋的一角,我已经看到了人体皮肤的颜色。
3.
但把它们拿上来却没那么简单。
秋风在无边的黑夜、寂静的原野狂暴地呼啸着,呜咽着,像是在控诉这人世间的罪恶。
夜雨将陡峭的路基边那些杂草和灌木浇淋得湿滑不堪,难以立足。
我在心里盘算哪些杂草和灌木可以用来抓手,以便攀爬行走。
这种场合,哪怕仅仅只是从男性的骄傲出发,我也绝不可能让小芮冒这份风险,何况路基下面还是一条湍急的河流呢。
我找来了拖车用的钢缆,好在警车上今天正好带了这个东西。它两头的环扣好像就是为我准备的,我将它一头扣在公路的护栏上,另一头紧紧地扣住自己的腰。
每到这种场合小芮总是表现出女性特有的神经质,她走了过来,不知用什么办法轻易地打开了环扣,然后以这个为理由大呼小叫地拒绝让我下坡。
4.
“命大着呢,死不了!”我故作轻松地往下一跃。
10米不到的路程,我手脚并用地走了,不,应该说是爬了好几分钟。更可恶的是尸块太重太大,一次我还拿不完。第二次从路边的路基爬上来的时候,我的内衣已经湿透,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汗水。
我隐隐看见小芮的眼角噙着什么闪光的东西。
“少婆婆妈妈的,快干活!”我故作威严地冲小芮喊。小芮低下头来,默默地拿来了工具箱。
久违的解剖箱。夜雨中,强光手电筒的照射下,熟悉的解剖箱上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光泽。我的目光逐渐迷离在那一片干练的银色中,仿佛是在遥望着自己久别的情人。
最委屈的时候,我打落牙齿和血吞。但今夜,看到久违的解剖箱,我不能忍住自己悄然滑下的泪水。
我该好好地把它擦洗一下了。它经历了太多今夜这样的风雨。
5.
分散的尸块被逐渐地发现,一堆一堆地放在解剖台上。我用熟练的动作掩饰着自己肌肉的微微颤抖。
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愤怒。它已经超越了我神经可以承受的程度。
是他,一定是他。一样剥人脸皮的手段,一样熟练而精准地解剖,一样因窒息而死,它们毫无疑问地告诉我,恶魔已经重现。
死者还是女性。这个女人突然被黑暗中伸出的右手掐住喉咙,那只手修长有力,强健的大拇指在死者右侧颈部留下了孤单的印记,而其余四指则在左侧颈部留下了散乱而众多的甲印。没有片刻的停留。这只罪恶的手继续向前推进,压力下皮肤血管纷纷爆裂,留下了和凶手手指形状相同的青紫。
6.
压力继续缓缓推进。深埋在颈部肌群下的血管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压力,纷纷戛然断裂,在肌肉间留下了大片的出血。舌骨大角(颈部一块纤细的骨头)也在渐渐增大的压力下咯咯作响,最终突然断裂,钝圆的断端被坚韧骨质强大的弹性深深带入肌群之中。甚至弹性极好的气管软骨也出现了明显的断裂。断端刺破气管,造成的出血沿着内面顺流而下,存积在了肺部。
承受如此巨大的暴力,死者的头部应该有硬物支撑着力,女人后枕部在硬物猛烈撞击造成的皮下出血证实了我的猜想。我仿佛听到了撞击发出的砰然巨响。
7.
显然凶手没有为他的猎物选择一个更快的死亡方式。窒息漫长而痛苦的死亡过程似乎很符合他的要求。被突然掐住颈部的女人一开始神志无疑是清楚的,因为体内还有一些氧气可以让她支撑一小会儿。意外出现的暴力让她恐惧和惊慌,这时候她应该在不由自主地手足挥舞。
通常这种动作会给我们带来凶手的信息,如果她的手能抓到凶手的一点点皮屑对我们的破案都会有很大的好处。但女人实在是太过惊慌,她的手显然挥舞得漫无目的,对她指甲的检查让我大失所望。
女人本能地挣扎会加剧氧气的消耗。大约一分钟后她逐渐感受到氧气的缺乏,手足逐渐无力地低垂,全身只有呼吸肌还在拼命地工作,试图呼吸到人世间最后一口新鲜空气。
8.
这个过程将持续数分钟之久。凶手似乎并不急于让死亡出现,反而是在慢慢欣赏着生命的消失。等他玩够了,手突然加力,彻底阻止了女人徒劳的挣扎。氧气的耗竭让死者全身爆发出最后的抽搐,生命的光泽也终于在她眼中慢慢消失。
这时候女人进入了所谓的“假死期”,也就是说,人在这个时候并没有死透,如适时得到抢救,女人是可以死里逃生的。
可凶手显然没有给女人生的机会。残肢断端的生活反应告诉我,凶手在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分尸了。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他做了什么,又是怎么做的。
他像是暗夜中一只邪恶的黑猫,等待着猎物的出现。但猎物到手后,他似乎并不急于达到目的,反而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被捕者的惊慌,好像在欣赏一出最高雅的歌剧。
9.
最绚烂的女高音过早地出现在歌剧中,无疑是不合时宜甚至是煞风景的,因此他选择玩够了之后再赏赐给猎物一个痛苦的死亡。
在猎物还未死透的时候,他就开始了优雅而精准的分解。那一刻,他认为自己是一个神,一个可以主宰他人生命的神。
除了一张脸皮,他将猎物的尸体随意地抛撒。那张脸皮对他无疑有着某种意义,但我却猜不透到底它意味着什么。作案的时候凶手多半认为自己是一个永远不会犯错的国王,一个随时可以隐身的幽灵,他肆意挑衅着我们。
凶手模糊的脸庞在我面前得意地狂笑。我牙关紧咬,头皮一阵阵发紧,头发也一根根竖立起来。
不行,我绝不能让这个恶魔继续逍遥法外,我要找老郑聊聊。
10.
走近老郑办公室的时候,他那盏昼夜长明日光灯还在忠实地亮着。老旧的木门轻轻虚掩着,远远地就能听见他剧烈的咳嗽声。
老郑的房间烟雾缭绕,一个肯德基全家外带桶做成的巨型烟灰缸把他的嗜好暴露无遗,那里的烟头堆得都快漫出桶沿了。
该找个机会好好劝劝老郑了。我也抽烟,可没他这么个抽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