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某一个昏昏沉沉的早晨,我醒来,坐在电脑前沉思,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猫不停地叫,我心烦意乱,无心工作,只好强迫自己再度回到床上睡去。
这一睡,三个小时过去了,其间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就在那山下十几千米处有一人工湖,那湖水一路逆流而上,涨势凶猛,直冲向山脚下我家的大门。片刻后洪水退去,来此游玩但滞留于此的朋友提议,不如游过去吧。于是我们结伴游泳过河,河水很深,我边游边吐槽这糟糕透顶的主意。
〔2〕由于浸泡在水里,身体陆陆续续发生了一些变化:先是手脚起皮,紧接着一阵湍流将我们拍打到湖底,我猛灌了一口水,胸膛内的那颗心脏起伏不停。随后,在我们曾经路过的那个浅滩上,我率先发现了一件厚重的衣物。是那种深绿色的羽绒棉袄,上面密密匝匝地爬满了蝇虫,嗡嗡嗡的,让人不得不注意到它的存在。我想也没想,指着那件衣服欣喜若狂地告诉同伴:“那不是栓柱叔的衣服吗?”同伴应诺:“好像是的!”我们再次游过,发现那件衣服的破洞之下,是一具鲜血淋淋的肉身,没有任何气味。
我的梦就截止到这里。
〔3〕我知道我的梦预示着什么。
距离我写下这本书的初稿,整整十个月过去了。而初稿之后,我就一直在计划着我伟大的梦。按照计划,十月一日国庆节的时候,我就要摒弃掉多年的城市生活,回到我梦想的农村,回去过我书中所描绘的田园生活。同时也为了响应国家“乡村振兴战略”的号召,我甚至向当地旅游局提交了一份“保护文化历史住宅”和“建设云上天桥魅力西庄”的可行性项目。而就在九月二十四日那天,这一切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4〕从天而降的一场暴雨,从晚间的十一点持续到了次日的凌晨两点,历史性的降雨量骤然聚集在栽满风力发电的巍峨山头,造成了大型滑坡泥石流。山洪瞬间暴发,呈金鳞巨蟒之势,浩浩荡荡一路席卷而下,带走了我的栓柱叔和一众乡邻,还有经济林、房屋、土地等,并摧毁了一整个村庄。
“南召县总体受灾人口三万余人,两死一伤,一人失踪。”新闻里如是播报着。而我们就是那三万分之一百,所有死伤全部来自我村,被排山倒海的洪水拍打的也只有我们。
连人带床带房在熟睡中被大水冲走,确实骇人听闻。
〔5〕正在桂林攀岩的我接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时,全村还处在断网、断电状态。洪水尚未退去,不断有乡邻的尸首被发现。一众乡干及救援队伍夜以继日奋战,县级领导乃至市长亲自下乡慰问,哥哥们掘地三尺,扒开拱桥的乱石碓,放掉人工湖里的水,一连数日营救。我也赶回前线参与了现场救援,直至所有的真相明朗,仍然没有栓柱叔的半点消息。
与其说是那场暴雨带走了他,不如说他与那些雨水一起蒸发于人世。从此以后,随着这个“还算有点文化的”“喜欢跟人拧的”被我选定为“大管家”的叔叔下落不明,我的整个归乡计划彻底宣告失败。
〔6〕父亲过世后,我从未遭受过如此大的打击。我彻头彻尾地再次认清了自己——一个弱小,潦草,没有能力拯救亲人的失败者。我痛恨当下,变得愤世而自闭。逃避、恐惧、焦虑,我一度陷入创伤应激障碍中,不能自拔。关于洪水的梦境反复上演,已经在我脑海里扎根,复刻成痛的记忆。但凡夜间下雨,我下意识地瞬间从床上弹起,浑身战栗,坐立难安,大口大口喘气。
面对着满目疮痍的村庄,我不免生出悲怆之意,然而却半滴眼泪都落不下来。因为那种痛太深,扎进去,立刻有虫上来扑咬,榨取我身体里的每一滴水分和血液。我连号哭都不能,只得将一切苦闷憋在心里。带着疼痛的、破损的自己,我彻底离开了家乡。
〔7〕所幸它的往昔以及完整面貌已被我用文字翔实记录。
这也许就是文字的作用吧。记录真实深切的记忆,韶华易逝的容颜,灰飞烟灭的梦境。即使它不能为我的创伤做点什么,我破碎的灵魂依然摊在那里无可收拾,但是它终能帮助我重启,让我站起来,再次勇敢面对过去的人生,不断地回味那些逝去的美好。
读到这里的你,所见的是一个曾经的世外桃源,一些生动鲜活的人们,所有的血肉,最终的情感,都归于这些单薄的纸张。多么希望你同样能以一颗珍爱之心对待它,也希望你心中的梦可以圆满,而不至于像我这般留下遗憾。
最后我想说的是,不管你在黑暗洞穴中置身多久,永远不要轻视自己的力量。这个世界上,会有很多人奔赴于你,拯救你的不堪和落魄。同时你也会成为一些人的靠山。你的存在,是真实可见的,也是被完全需要的。谨以微弱的光,汇流不息之河……
——话梅
〔8〕我手上捏着祖母为数不多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她端坐在高堂之上,穿着蓝色斜襟盘扣衣裳,黑色粗布小脚裤,一双袖珍的小脚套进方口的绣花鞋。笑眯眯的,俨然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头上那顶黑色的帽子正中镶嵌着一颗绿色的玛瑙,尤为醒目。
这张照片拍摄后不多时,高脚桌旁另一侧的男性身影就从人世间消失了,因此祖母总说一定是拍照惹的祸,闪过的那道光摄取了人的魂魄,从此让肉身也不会自在。“都说了是索命的玩意儿,活着的人拍什么照?自己披一身什么皮自己心里不清楚吗,非想要留给谁作念想?!”她一旦想起来这茬儿,嘴里就咕咕哝哝,一把将手里的拐杖丢得远远的。
〔9〕人们都说,宋家“老三奶”指定是可以活过一百岁的——并非她有什么福报或寿享,而只因她八十多岁了,尚能举起拐杖,尖声叫喊着打骂她的儿子儿媳,恨不得招惹全村人都来她家看笑话。眼前她刚蒸好了一锅暄软的馒头,泾渭分明:一半白面馒头留给自己的哑巴儿子;剩下的一半是玉米面窝窝头,撇给我的父亲母亲。而她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想方设法变出第三样红薯面掺杂的馒头来犒劳自己。
祖父去世后的第一年,在外工作的小叔叔体恤老人的脆弱,把她接到了姑姑家小住,幼小的我因而被留在家中,第一次由父母亲看护。一个月后我头上生了虱子,祖母得知消息后急得跳脚,叫嚷着要回来山里伺候我。姑姑和小叔叔拦着不依,她就骂骂咧咧,诅咒我那已经死去的祖父。儿女们对她无可奈何,只得由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