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实战
1、1853年5月初,安徽巡抚李嘉端行抵庐州,不久即将李鸿章从周天爵处调来,协办团练,于是李鸿章又做了李嘉端的幕僚。李嘉端的运气很不好,他在庐州没待上几天,太平军就开始北伐了。太平军北伐以攻取北京为目标,但安徽首当其冲,太平军可不是尚在发展成长中的捻军,尤其北伐军皆为太平军精锐,5月16日,滁(chú)州被攻破,18日,又攻克了临淮关,直逼凤阳。
面对太平军的凌厉攻势,李嘉端胆战心惊,寝食难安,他一面吁(yù)请咸丰速调江西、湖北官兵赶赴庐州救急,一面兵分三路前往凤阳组织防御,即李登洲部三百人先行,李鸿章等率团勇继之,他带兵两百余人后续前进。
2、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周天爵、李嘉端、吕贤基在军事方面皆属庸庸者流,当然三人之间也尚有高下之分,李嘉端基本处于周、吕之间,比吕强点,但还不如周。有人评论李嘉端,说他遇到和处理大事时过于急躁,往往考虑不够周全,然而实际情况是,都还谈不上什么急不急的,李嘉端所部署的三路人马刚刚出动,北伐军就一举拿下了凤阳。
先行的李登洲闻讯慌忙退却,李嘉端自己也无勇气率兵直逼凤阳,可是又不好啥都不干,只得虚张声势,让李鸿章等人率团勇远远地放放枪炮。好在北伐军攻克凤阳后,并没有挥师南下,李嘉端、李鸿章等这才侥幸躲过了灭顶之灾。
3、北伐军意在继续北上,随后便向豫皖边界挺进,就在皖省官吏士绅们眼巴巴地指望他们赶快离境的时候,想不到的是又有“凶神”杀来——天国发动西征,西征军长驱直入安徽境内。
6月10日,北伐军、西征军分别占领亳州和安庆,这使李嘉端陷于两路牵制、腹背受敌的窘境。虽然北伐军很快就弃亳(bó)州,北进入豫,但西征军却以安庆为大本营,屯着不走了。
起初西征军采取的是南攻北守策略,重点放在稳定南京东北门户局势,并为北伐军解除后顾之忧上,庐州方面压力还不是太大。尽管如此,为防止北伐军北上夺取庐州,李嘉端仍派李鸿章等带领庐州团勇数百人,会同巢县团练一千五百人,驻守于集贤关和运漕、东关。
4、李鸿章负责驻守的运漕、东关,不仅是巢湖一带和庐州的门户,同时还是漕粮的集散地和运输孔道。西征军虽然尚不急于攻下巢湖和庐州,但他们要取得粮食以接济南京和安庆,就势必不会坐视运漕、东关于不顾。
这是李鸿章第一次率部站在最前沿,而且还是和太平军对峙,因此心情非常紧张。太平军进攻运漕,尚未现身,上流有人放河灯,李鸿章就以为是大队人马打过来了,惊得他赶紧退防东关。东关为险要之地,如果是有军事经验的将领,就会托东关以守,但李鸿章又莫名地激昂起来,率部到三十里外迎击太平军,结果先头部队被打得大败,败卒溃逃,又把大部队给冲乱了,巢县因此被太平军轻松拿下。太平军既已取得粮饷(xiǎng),也就未再对东关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东关这才得以无恙。
5、李鸿章用兵缺乏章法,有人便以畏怯逃跑和打仗无脑,“专以浪战为能”相讥讽。李嘉端为给自己脸上贴金,还是讳败为胜,并以李鸿章冒着炎热领兵作战,既有功劳又有苦劳为由,为之请功,使李鸿章获得了六品蓝翎顶的赏赐。
好景不长,翼王石达开奉命到安庆主持西征战事,他在皖北改守为攻,大军所到之处,清军望风而溃,望风而逃。随后,太平军步步进逼,直取集贤关、桐城。
吕贤基原在桐城督办团练,后见桐城势不可守,便在城池失守前两天冒雨回驻舒城大营。舒城距庐州只有一百多里,李鸿章闻讯,忙带着数百团勇,从庐州赶到舒城,协助吕贤基守城。未几,太平军连下集贤关、桐城,其前锋部队直抵庐州。
6、当是时,除李鸿章带来的团勇外,舒城守军仅有总兵恒兴所统的一千余人,舒城危在旦夕。未等太平军攻城,恒兴已经丧胆,偷偷地带着亲兵溜往庐州,很多兵勇也纷纷散去。
吕贤基奉命办团,并不需要死守城池,有人便劝他继续退守,以图再举。吕贤基退到舒城后,就不愿再退了,他认为如果再退下去,安徽全境很快就会全部交代,遂大骂道:“我奉命办团杀‘贼’,应当以死报国,怎能故意避敌以求生呢?”随后,他便亲率剩余官兵及团勇,登城进行防御。
六、马已备
7、明眼人都看得出,舒城根本就守不住,守城的人就算殉了城,也阻止不了太平军继续向皖省扩展。李鸿章是个很实际的人,他当然懂这个道理,但他毕竟是个读圣贤书的人,知道忠义二字怎么写,吕贤基在前面死守,他岂能弃之而去?再说,要他像恒兴和那些兵勇一样逃跑,一时之间还真做不出来。
李鸿章来舒城时,随身带了一个老家仆,名叫刘斗斋(zhāi)。就在李鸿章打算随吕贤基赴死的时候,刘斗斋(zhāi)把他拉到僻静处,压低声音对他说:“他们(指吕贤基等人)死也就死了,无法避免,公子你又何必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呢?你就算自己不惜命,难道就不可怜你父亲么?他老人家可是天天靠着家门,向远处眺望,盼着你归来啊!”
8、刘斗斋(zhāi)话语不多,却很有效,对生命的眷恋以及对父母家人的不舍,全都交织在一起,让李鸿章差点落泪。是啊,就算死,也得死得有价值呀,这样白白地死在舒城,以后就啥事也干不成了。
带着惶恐不安的表情,李鸿章问刘斗斋(zhāi)接下来该怎么办。刘斗斋知道他已经心动,忙答道:“马已备!”原来他早已预先藏好了一匹马,就准备关键时候启用。
当夜,刘斗斋(zhāi)把马牵了出来。李鸿章喜上眉梢,但还有些扭扭捏捏,不好意思,刘斗斋(zhāi)见状,不由分说地把他扶上了马,李鸿章遂策马疾驰而去,奔向庐州。
9、就在李鸿章离开舒城的次日,太平军便对舒城发动了进攻,舒城应声而下,吕贤基走投无路,投水自杀。
吕贤基受命离京,至舒城陷落而死,其间尚不足一年。他出发时“无兵无饷(xiǎng),赤手空拳”,身死前还是一样,人们对他深表同情。有人扼腕叹息,认为吕贤基只是一个不知兵的老书生,朝廷却硬要他靠着空名和所谓忠义去办团制敌,难度实在是太大了,作为吕贤基本人来说,他所能自主的事,恐怕也就只有一死报国这一项了。
对于吕贤基战死沙场一事,李鸿章深表惋惜和沉痛,在给一位名士的唱和诗中,他用“追怆(chuàng)同胞烈士魂”一句,寄托了自己的哀思。
10、很多人会以为李鸿章与吕贤基之间已有隔阂,因为当初如果不是被吕贤基拉下水,李鸿章也不至于回乡受苦,但实际上,李鸿章从不觉得是吕贤基害了他,相反,他还非常感激吕贤基——“谏(jiàn)草商量捍吾圉(yǔ)”,没有吕贤基的促成,自己的人生道路就不会发生如此全新的变化,即使能够想到,也未必下得了这个决心“捍吾圉(yǔ)”,通过征战疆场来建功立业。
舒城一役是李鸿章军旅生涯中最危险的一次,若不是刘斗斋(zhāi)在关键时刻相救,李鸿章绝难逃过此劫,他的人生将就此画上句号。李鸿章知恩图报,等到日后发达,便出钱买下舒城附近一百多顷良田,由刘斗斋(zhāi)的儿子代为收租。
11、老仆人忠心,其子却未必,后来连续十年,刘子一文租金都未上缴给李鸿章。李鸿章将他找来质问,刘子拿出一本账簿诉苦,说田地没有盈利不说,还要追加三千多两银子,才能做到收支平衡。李鸿章何等精明,岂能受人这么蒙蔽,当即大怒,将刘子踢出了门外。不过气消之后,李鸿章还是让人将那三千多两银子给了刘子,想来他是认为,这些田租和多掏出来的银子,用来交换自己年轻时候的一条性命,已是足够了,恩人终是恩人,不能怪罪。
事实证明,李鸿章确实没必要把性命过早地丢在舒城。舒城失陷的次月,太平军即挥师直取庐州城。新任安徽巡抚江忠源抵达庐州后仅仅两天,便被困于孤城。
江忠源可不是一般人,他和曾国藩等同为湘军的创始人,甚至曾国藩还没有弄出眉目的时候,他已经在江湖上叱咤风云了。
12、曾国藩与江忠源是生死之交,他和李鸿章则有师生之谊,因江忠源、李鸿章彼此不熟,曾国藩便分别致书二人,希望他们彼此配合,相互救援,共挽狂澜。
此时李鸿章驻于庐州城的外围,他很听老师的话,也有心救援江忠源和庐州城,只可惜力不从心,凭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力量,根本冲不破太平军的防线。李鸿章心急如焚,特地前去晋见率军来援的清军大帅。
其时城外援军已达万余,奈何将相不和,各军无法统一指挥,太平军又破城坚决,攻势尤其猛烈,致使清军的救援行动终成泡影。1854年1月,庐州城易手,江忠源被迫步吕贤基的后尘,投水自尽。至此,李鸿章也无法在庐州再待下去了,只得率勇北撤,他对此愤懑不已,数年之后,他写下了“当时愧乏蚍蜉(pí fú)“的诗句,表明他仍旧耿耿于怀,遗恨难消。
七、捡了一条性命
13、太平军攻克庐州后,皖北局势为其进一步掌握。为挽救皖北危局,朝廷急派漕运总督福济继任安徽巡抚。
福济是李鸿章第二次参加会试时的副考官,按照科举时代的规矩,参加这次会试的考生都应尊称副考官为座师,也就是说,福济和李鸿章亦有师生之谊。由于这层关系,李鸿章被召入幕,所部团勇也归福济辖制。
庐州地近南京,为敌对双方必争之地,朝廷催促福济等尽快收复,福济遂令秦、郑二部进攻庐州。太平军对庐州亦势所必争,倾全力予以固守,天国的援军、粮饷也源源而至,其间还多次主动出击,反守为攻,致使清军连连受挫。
14、福济在军事方面也是个外行,既不懂得用兵之道,也缺乏指挥作战所必不可少的应变之才,看到连克庐州不下,他一时也没了主意。
李鸿章在经受一段时间的战争磨炼后,对于打仗的诀窍和为将之道都已有所领悟,在此关键时刻,他以幕僚的身份为福济出谋划策,建议改变原先强攻庐州的做法,先阻断太平军的援兵和粮饷,然后再乘庐州守军陷于困顿之机发动进攻。福济对李鸿章非常倚重,遇到军事大计,都与之共同商量,对于他的每一建议,也都会认真地予以考虑,听后立即予以采纳,决定分兵向东南的含山、巢县以及西南的舒城出击。
15、李鸿章不仅出主意,还主动请战,“慷慨请行”。福济很高兴,认为其勇气可嘉,遂从官军中拨出步骑兵,由李鸿章率领,绕道攻击含山。
1855年2月,李鸿章督率兵勇向含山进发。当是时,曾国藩的湘军正在湖南、湖北、江西等地发动全力反击,太平军主力部队受到牵制,李鸿章乘机利用内应,攻占了含山县城,他也因功赏加知府衔。
接着,李鸿章又配合副都统忠泰进攻巢县,这次太平军抵抗得很顽强,双方相持不下,形成胶着状态。持续至当年7月,李鸿章突然收到了父亲李文安去世的消息。
16、就在李鸿章回乡的第二年,李文安经人奏保,也回籍督带练勇。李文安一向身强体健,他的猝然长逝,殊出人意料之外。有一个说法是,民团因不属于经制之师,没有官方经费,军饷只能依靠地方募捐或强行摊派,李氏父子因此没少挨乡亲的骂,李鸿章因此还被指为“翰林变绿林”。李文安心情忧郁,他喜欢喝酒,便常常借酒浇愁,当时正值夏季,李文安身体肥胖,喝了酒后便露宿在外,结果无疾而终。
李鸿章惊闻噩耗,悲痛万分,急忙离开军营,赶回家料理丧事。李文安临死前,还念念不忘与太平军、捻军干到底,他曾手书遗训给李氏兄弟:“‘贼’势猖獗,民不聊生。我们父子世受国恩,此‘贼’不灭,何以家为,你们要努力完成我的志愿!”
17、李文安的去世,在精神上给李鸿章造成的打击不小,他后来写了很多想念和悼念父亲的诗文,同时对于父亲的遗训,他也铭记在心,时刻不敢懈怠。不过让他想不到的是,正是父亲的死,才在无意中救了他一命——就在李鸿章暂别军营后,巢县太平军出动万人,对清军营垒发动突袭,忠泰全军覆灭,仅以身免,李鸿章因不在军中而捡了一条性命。
李鸿章从军以来,先在舒城躲过一劫,太平军打庐州城时,他因为在城外,也没事,加上这次,已经是第三次从死神手中逃脱了。
8月,按照李鸿章之前所定之策,清军在打击太平军增援线路的基础上,进逼庐州城,重返军营后的李鸿章亦率部加入。太平军援兵为援救庐州,采取围魏救赵之计,直扑清军集中在柘皋的营垒。
18、李鸿章受了巢县遭袭的教训,一发现不对劲,就率先撤退,不料这一退不要紧,部队约束不住,竟形成了率先溃退之势,以致清军数十座营垒均被攻破,兵勇死伤者不计其数,最后仅剩总兵吉顺的营垒尚存。
太平军包围了吉营,彻夜猛攻,情况万分危急。与福济并列的另一个清军大帅和春闻报,亲率精兵数千,星夜驰援,才解了吉营之围。次日,李鸿章前去晋见和春,称誉道:“声威大震,以军门为最。”军门是李鸿章对和春的尊称,谁知和春并不买账,毫不客气地揶揄他:“畏葸溃逃,当以阁下为先。”李鸿章无言以对,红着脸退出了营帐,此事一时间被传为笑谈。
八、套路
19、虽然在柘皋(zhè gāo)之战中出了糗(qiǔ),但有福济扶植庇护,李鸿章并没有受到任何处分。11月,福济、和春等督兵勇进攻庐州城,由于湖北战事紧迫,太平军援兵被迫回师援鄂,庐州守军独木难支,随营行动的李鸿章重施含山一役的故伎,联络城内士绅,纠众千余作为内应,以白头巾为标志强占城门,庐州城遂被攻陷。
这一仗让李鸿章彻底翻了身,既往的所有不佳表现都被人们迅速忘却,不但如此,他还博得了“以翰林知兵”,善于用兵打仗的美誉。福济立即奏请朝廷,授予李鸿章道员官衔,并赏顶戴花翎。
李鸿章进入了他自帮办团练,统带团勇以来最得意的时期,然而人生无常,还没等他细细品味,这一来之不易的顺境就又瞬间消逝了。
20、收复庐州城后,福济、和春乘胜兵分两路,西南直指舒城等地,东南进击巢县等地。仗开始变得难打起来,除舒城小胜外,清军在其余各地均一无所获,李鸿章参与的是东南战役,也同样因为到处碰壁,被弄得灰心丧气,懊丧不已。
时间一晃到了1856年,战役依旧毫无起色。屈指一算,李鸿章的戎马生涯已历四个春秋,虽然不断升职,但他自己明白,其中有很大成分都来自运气和福济的庇护,他的事业其实是很黯淡的,与“三千里外欲封侯”的理想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了。
“昨梦封侯今已非”,处于人生低谷的李鸿章,陷入了与父亲死前一样的心境。有一天,当他路经明光镇时,越想越沮丧,遂感怀赋诗,留下了“四年牛马走风尘”和“杯酒藉浇胸磊块”的句子,其悲凉之情,溢于言表。
21、似乎人越衰,越难被霉气星所放过。1856年4至6月,太平军分别摧毁了清军江南、江北大营,之后乘胜在安徽境内展开强大攻势。各路清军皆望风而逃,避之唯恐不及,李鸿章急于挽回颓势,仍在福济面前主张主动出击,通过大举反攻,夺回失去的城池。福济的部将郑魁士,一贯看不起年轻书生,于是便用激将法对李鸿章说:“敌人如此强大,你却要出战迎敌,能够保证一定获胜吗?你敢不敢立军令状?”
李鸿章毕竟年少气盛,身上也还存有书生气,一冲动,就上了郑魁士的当,竟然真的立下军令状,率军出战,结果可想而知,落了个大败而归的下场。正常情况下,立军令状又不能完成任务是要倒霉的,纵使活罪可免,死罪也难逃。
22、还是幸亏上面有个福济给罩着,福济是个老官僚,打仗虽然不行,操纵人事却颇有些手腕。福济当时能依赖的部下,除了被其视为心腹的李鸿章,只有秦定三、郑魁士二将。乱世之中,武将拥兵自重的现象很常见,违抗军令的例子亦屡见不鲜,福济为了控制秦、郑,以便能够顺利调遣和指挥,便将两支部队的饷银全都掌控在自己手中,同时又想方设法地挑拨两人的关系,使其彼此猜疑,以此达到分而治之,唯其命是从的目的。
因为能够控制住郑魁士,福济采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办法,把“军令状”的事给摆平了。他把这一套路也教给了李鸿章,告诉他要“时时以不肖之心待人”,李鸿章牢牢地记住了这一点,以后治军即承其衣钵,注意不使帐下诸将和睦相处,预防他们合起伙来架空甚至谋害主帅。
23、就在安徽清军被太平军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1856年9月,太平天国领导集团发生著名的“洪杨内讧”,太平军因此元气大伤,被迫从战略进攻转入战略防御。福济、和春乘机督军打通庐州东南和西南通路,李鸿章奉命参战,因功赏加按察使衔。年底,鉴于皖北战局暂趋稳定,李鸿章又回籍将亡父葬于新坟,并为之守墓。
天国固然在走下坡路,但它仍具备爆发的潜能,作为太平军的后起之秀,李秀成、陈玉成开始双双崛起。1857年2月,李、陈协同作战,在皖北发动了防御中的攻势,分两路向庐州进击。此次进击,来势非常之猛,被福济倚为支柱的秦定三、郑魁士二部被打得落花流水,李鸿章部也一败涂地,团勇全都在惊骇中逃散了,李鸿章总算机敏,第四次逃得性命。
24、经过这次败逃,李鸿章不仅将自收复庐州城后所获得的声誉,又都整整齐齐地还了回去,而且他所统带的团勇,也不再受到各方重视。只有福济还依旧袒护着李鸿章,李鸿章不仅没有因打了败仗而受到处分,反而通过累计过往的战绩,获得了一个记名道的实衔。
福济如此护着李鸿章,自然不可能不遭到众人的忌恨。为了平息众怒,兼能使李鸿章以在籍士绅的身份继续带勇,福济玩了一个花招,奏报朝廷,说李鸿章还在给亡父服丧,等他把手头的事务都料理完后,就让他回京供职。朝廷的回复是将李鸿章交军机处记名,遇道员缺出,再请旨简放。
看上去李鸿章的团练生涯已经结束了,但事后,李鸿章须“料理”的事务总也没有完结的时候,福济也未再给朝廷打报告,令李鸿章回京,这实际上就是让李鸿章继续赖下去,而又让别人对此无话可说。
九、表白
25、不管福济在内部怎样长袖善舞,他在战场上终究还是一筹莫展。1858年7月,福济被朝廷免职,继任者翁同书与李鸿章并非故交,之前连面都没见过,这也就等于李鸿章在安徽军政高层已失去了依靠。
屋漏偏逢连夜雨,8月,太平军集中兵力,一举攻克庐州城。清军兵勇此时已毫无战斗力可言,出战时未及交锋,便已溃散无遗,这中间自然也包括李鸿章所统团勇。李鸿章只好第五次仓皇溃逃,携家眷远走至明光镇栖身,而李家在庐州的祖宅则被太平军焚毁一空。
明光镇就是李鸿章早先写感怀诗的地方。写感怀诗的时候,距其赴皖办团是四年,现在是五年有余,一年多过去了,自己的处境不但没有变好,相反变得更加凄惨:战场受挫,仕途维艰,同僚侧目,两手空空……
26、“河山破碎新军纪,书剑飘零旧酒徒,国难未除家未复,此身虽去也踟蹰。”李鸿章在明光镇写下新诗,以寄托他一恨未消,又添一恨的恶劣情绪。虽然表现得茫茫然不知所从,但有一点很明确,那就是李鸿章对独自办团和打仗已完全丧失信心,既干不下去,也待不去了,鉴于明光镇并非可久留之地,他只得又带着家眷逃往江苏境内的镇江。
“我是无家失群雁,谁能有屋稳栖乌。”李鸿章虽如此慨叹,但他对于今后的去处,其实是有所考虑的。这还得说到他的父亲李文安,李文安快四十岁才中进士,这个进士中得不早不晚,正好曾国藩也是同一年考中进士。这种关系那时称为“同年”,它与座师一样,都是一种极其微妙而又重要的人际关系纽带。
27、李文安本人资质平平,但眼力不差,在“同年”中始终跟曾国藩走得很近。在曾国藩还只是一个普通京官时,他就早早地安排大儿子李瀚章、二儿子李鸿章去拜曾国藩为师,跟着曾国藩学习八股文、试帖诗和经世之学。
曾国藩就这样成了李鸿章的老师,后来李鸿章第一次参加会试,曾国藩又正好出任同考官,虽然那次李鸿章落了榜,但他的诗文和才学都受到了老师的肯定。曾国藩后来曾对李瀚章说:“令弟少荃,自乙未之际(即李鸿章参加会试的这一年),我就知道他才可大用。”
李鸿章中进士的那一科为丁未科,丁未科考生里面有不少曾门弟子,其中最为曾国藩所器重的一共有四人,称为“丁未四君子”,为首的就是李鸿章,足见曾氏对他的欣赏。
28、正是因为将李鸿章视为自己的得意弟子,曾国藩才会对他予以高度关注。早在李鸿章回皖办团之初,曾国藩就一再予以勉励,并将自己编练湘军的心得坦诚相告,足见期望之殷。前任安徽巡抚江忠源坐镇庐州时,曾国藩又写信给他,向其大力推荐李鸿章,强调李鸿章乃“大有用之才”,并说如果江忠源有需要,可随时携其征战。
就在庐州城被太平军攻克的当天,也是李鸿章决定携家眷逃离庐州的前几天,李鸿章给曾国藩写了一封亲笔信,这是一封带有总结和检讨意义的长信,信中一方面对曾国藩编练和指挥湘军的不俗成绩,表示由衷的敬佩和向往,另一方面又自承现在一无所成,有负老师的栽培和期许。
29、后者也确实是李鸿章的真心话,曾国藩曾写信劝告他仿效湘军,用戚继光的练兵法来精练淮勇,但李鸿章却没能按照老师的话去做,直至自己的兵勇被太平军屡次打到溃散。
李鸿章写这封信,实际是在作试探性表白,以期曾氏接纳,毕竟他是在办团不成的情况下去投靠的,不免悲愧交集。一个月后,曾国藩收到信件,得知李鸿章因庐州二度失守而流离失所,他立即寄去一笔费用,作为李氏兄弟的安家之资。曾国藩以礼贤下士著称,他的幕府内人才济济,但他仍不遗余力,千方百计地网罗人才。李瀚章本来也是曾国藩的学生,之前在湖南当代理知县时,为曾国藩所识拔,早已将其纳入麾下。
30、李鸿章乃“丁未四君子”之首,自然更为曾国藩所看重,他因此给正在南昌办理湘军粮台的李瀚章写信:“少荃弟(李鸿章)要是肯来我这里帮忙的话,你就让他赶快出发前来。”
却说李鸿章写信后,并不敢百分百地指望曾国藩接纳他,避难镇江期间,他前去晋见了江南大营的诸统帅,以图再举,但人家却并不认可他。对于李鸿章来说,他还有一个出路,就是北上入京,老老实实地等待朝廷给他分配官职,可他又心有不甘。正在走投无路之际,李翰章捎来了曾国藩相召的口信,这让李鸿章喜出望外,顿有绝处逢生之感,于是立即动身前往江西。
十、考察
31、对于曾李会面,许多清代野史笔记都有一个绘声绘色的描述。按其所述,李鸿章到江西后,曾非常自信地认为,曾国藩是一个很念旧情的人,又是自己的老师,对自己比较了解和赏识,所以必将录用他为幕宾。可是没想到他在客栈住下后,已经将近一个月过去了,左等右等,仍毫无动静,曾国藩也没有约他见面。
李鸿章不免有些着急,恰巧曾幕中的陈鼐(nài)亦为前翰林院庶吉士,与李鸿章还是丁未科的同年,曾国藩所评的“丁未四君子”之一,李鸿章便托他前去探听曾国藩的意思。陈鼐(nài)先是旁敲侧击,在不得要领的情况下,只好直接替李鸿章当起了说客:“少荃是您的学生,这次特地前来侍奉老师,是希望在您手下学习本领,得到历练。”
32、曾国藩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少荃,可是翰林呀!志大才高,是办大事的人,我这里地方小,犹如潺潺小溪流一般,恐怕容纳不了他那样的艨艟(méng chōng)巨舰吧?他为什么不回京供职呢?”发现曾国藩有如此想法,陈鼐(nài)连忙进言:“少荃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经历了许多磨难,再不像以前那样意气用事、好高骛(wù)远了,老师为什么不能试用一下呢?”经陈鼐如此一说,曾国藩方才答应让李鸿章入幕。
这段记载虽然很具可读性,令人兴味盎然,但据专家考证,却漏洞百出,与史实并不相符。首先,曾李会已有约定,并非李鸿章单方面一厢情愿,曾国藩既将李鸿章叫来,有什么理由和必要再冷落他呢?更不用说还给李鸿章吃闭门羹,推托不予接见了。
33、其次,陈鼐(nài)进入曾幕,甚至比李鸿章还晚了将近一年,根本不可能反过来替李鸿章当说客。再者,即使陈鼐(nài)已在曾幕,也轮不到他来当说客,李翰章本人当时就在曾国藩大营,由他出面疏通关系,岂不更为方便?
正史记载,1859年1月,在李翰章的引荐下,李鸿章抵达江西建昌府曾国藩大营。曾国藩欣喜不已,立即予以接见,并与之久谈。之后一连数日,或是下午,或是晚间,反正只要曾国藩白天处理完事务,或是晚上改完奏折和阅毕各处文件,师生便在一起开怀畅谈,足见曾国藩的思贤若渴。当然野史笔记中的故事,也不是完全的捕风捉影、空穴来风。
34、如故事中所言,李鸿章身上确实存在不少缺点和毛病,譬如他自恃有才,心高气傲,而且懒散成性,日常生活无规律,后者甚至影响到他在安徽办团的效果,“翰林变绿林”的传言也是在讽刺他的团练纪律松散,犹如土匪。世传曾国藩曾作《冰鉴》,用以识人、相人,后虽经考证为伪托之作,但亦可见曾氏之知人善任,他对自己学生的优缺点是看得很清楚的,对于李鸿章的来归,他一方面是热情接纳,另一方面也没有忘记进行考察和打磨,李鸿章正式入幕的时间也由此被大大推迟了。
李鸿章刚来的那几天,曾国藩和他谈的最多的,便是福济、和春在安徽处置军政的情形,以及江南江北的军务。
35、这时曾国藩已奉命移师援皖(wǎn),通过与李鸿章的谈话,他可以更真切地了解到安徽的形势,但同时也是为了考察李鸿章在这几年里面,学识、见地和能力是否已有长进。
除了通过谈话来考察李鸿章的识见外,曾国藩还试之以事,派他去皖北招募马勇千人,以编练马队。李鸿章当初回乡办团,是捡了现成便宜,并没有亲自一手一脚地招募过乡勇,更不用说与陆勇有所区别的马勇了,而且皖北也不是原籍所在,地理人情都没有那么熟悉,考虑再三,他没敢一口应承下来。曾国藩对此有些失望,他的评价是李鸿章虽有才气,看上去似乎足以统领一军,但由于长期在吕贤基、福济手下任职,办理过的事务太多,反而变得懒散,不能担当大事了。
36、随后他调整计划,决定先让李鸿章招五百人,李鸿章仍然感到为难,为此专程前往南昌,与大哥李翰章商议。李翰章也觉得湘军以前没有马队,现在要从头开始组建,难度不小,李鸿章初来乍到,没有经验,恐非其能力所及,于是便致函曾国藩,代为辞谢。
曾国藩没有接受,他写信对李氏兄弟说:组建马队、招募马勇一事,确实是破天荒头一遭,别说“少荃”没有信心,就连我也心中无数。不过万事开头难,当初湘军兴办水师,同样是摸着石头过河,结果大获成功,连我最初都没有想到会做到这么好。马队也一样,不试一试,怎么就知道事情办不成呢?你们兄弟可不能有这种畏难情绪。
37、话已至此,李鸿章只得应命,派专人前往皖北招募马勇。不出所料,当时太平军正在皖北与捻军协同作战,声势雄壮,清军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派去招勇的人处处受限,最终空手而归。
招不到马勇,曾国藩建立马队的计划也就只能暂时搁置,这是曾国藩对李鸿章试之以事的第一次考察,结果李鸿章却交了张白卷。
事情办不成也就算了,在此期间,李鸿章还借到南昌与李翰章商议磋商之机,离开湘军大营,到九江、湖口等地,随处游逛了两个多月,直到曾国藩屡次致函,催其速回,李鸿章才慢悠悠地回到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