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翰林变绿林
1、 北京琉璃厂一带原来称作海王村,明清时期这里是书肆,也是读书人经常光顾,挑选和搜罗善本古籍的地方。1853年2月的某一天,李鸿章在海王村逛书摊,偶然遇到一位安徽同乡,此人见他气定神闲,当即惊讶地对他说:“少荃(李鸿章号少荃,亦作少泉),你难道不知道咱们的省城已经失陷了吗?怎么还有闲情逸致买这些无用的东西?”
安徽当时的省城是安庆,根据这位同乡得到的最新消息,太平军从武昌顺流东下,刚刚攻占安庆,安徽当地已是一片混乱。李鸿章一听,顿时感到浑身热血沸腾,他马上想到应该赶紧促请朝廷发兵“剿贼”,拯救桑梓。
李鸿章时为翰林院编修,官职不高,资历又浅,从他本身来说,并不具备直接与朝廷对话,为皇帝出谋划策的资格和条件,退一步来说,就算他上疏奏本,人微则言轻,能不能受到重视,也是个未知数。
2、 自己不够格不要紧,还可以搬动大佬。京城有很多安徽籍的名人及高官,在这些人当中,工部右侍郎兼署刑部左侍郎吕贤基与李家是世交,他不仅很早就认识李鸿章,而且因为这位同乡后生写得一手好文章,人又聪明伶俐,对他非常喜爱和看重,一直把他当笔杆子使用,遇到上疏言事,总是请他捉笔代刀。李鸿章的差使比较清闲,不用处理各种繁杂公务,写东西有的是时间,同时能够代草奏折,李鸿章自己也常常为之沾沾自喜,自然乐于效劳,故而此事早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吕贤基既为乡贤,又是老资格的朝中大吏,若是以他的名义上书朝廷,必能事半功倍。李鸿章打定主意,离开海王村后,便直奔吕贤基家中,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他和吕贤基的未来命运都将由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二、你可把我害苦了
3、 在李鸿章慷慨激昂的鼓动下,吕贤基的爱乡情绪果然也立即被调动起来,他一口答应为此上疏,并让李鸿章连夜代草奏疏,以便次日一早呈递上去。
李鸿章素有才气,但不以文学才华见长,他的才气主要就表现在撰写行政文稿等应用文体上,他最拿手的也是起草书牍和奏折。回到家后,李鸿章即刻钻进书房,翻阅书籍,查找资料,经过一番精心构思,惨淡经营,至深夜时分,终于将一篇洋洋洒洒的长文写成和誊写完毕。清代上朝时间早,他一写好,就赶紧派人将奏疏送往吕府。
李、吕两家的住所相距不远,李鸿章所派的人将奏疏交与吕府家人后,又按照李鸿章的吩咐,特地嘱咐道:“这是老爷早朝需要呈递的要折,务请在老爷出门时提醒他带上,事关重大,切莫有误!”家人不敢怠慢,忙将奏疏送到吕贤基手上,吕贤基浏览了一遍,看后非常满意,在一字未改的情况下,便在文稿末尾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4、 李鸿章忙了差不多一个通宵,事情办完,倒头就睡。他本有爱睡懒觉的习惯,加上又困,一觉醒来时已是午后。这时他首先惦记的便是奏疏的事,大臣们的上疏结果一般都会反映在朝报上,一读便知,但朝报当天是看不到的,李鸿章便找车夫驾车,直接到吕府探听消息。
马车到了吕府门口,让人意料不及的是,里面竟然传来一片哭喊声,就好像家里死了人,正在办丧事一样。李鸿章莫名其妙,惊愕不已,可是既然来了,也不好再退回去,只得从车上下来,硬着头皮走进了吕府。
刚刚跨进院门,吕贤基从里面跳着脚冲了出来,他一把扯住李鸿章的衣领,瞪着眼睛吼道:“少荃!你可把我给害苦了,朝廷无兵,皇上如今命我去安徽!你害我,我也要害你,我已经奏请皇上批准,让你跟我一道回乡!”
5、 害苦吕贤基的,正是昨晚那篇由李鸿章捉笔,吕贤基署名的奏折。李鸿章不愧是笔杆子,由他起草的奏折,后来都被公认具有文思缜密、见识独具、气势恢宏的特点,其中足以传世的名篇不少。这个奏折虽非其成熟时期的作品,但也很打动人,国家在丢失安庆后所面临的危急形势,朝廷必须出兵的理由,都被一一列举出来,可谓引证充分,文句精妙。据目击者称,咸丰皇帝阅读后,极为动容,当场失态大哭,随后便决定派大员前往安徽,督兵“剿贼”。
只是被咸丰点名的大员不是别人,恰恰就是上疏的吕贤基。吕贤基是一名文官,从来没有带过兵打过仗,而且当年已经五十岁,所谓“恂恂儒者”,你让他上战场,不等于把他往火坑里推,让他去白白送死吗?吕贤基对此岂能没有自知之明,所以他也当即伏在地上大哭起来,当然他表明的不是自己怕死,而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式的决死态度。
6、 其实这也不能怪皇帝冷酷,但凡他要有一点办法,也不至于点一个老书生上阵御敌。事实是,自鸦片战争以来,大清国曾经“以武定天下”的雄壮气势已彻底化为尘烟,当年几乎横扫一切,无敌天下的八旗军颓势尽显,绿营更不中用。至太平军兴,整个王朝几乎已找不出一支像样的部队可与之抗衡,在既无可用之兵又无足够之饷的窘境之下,朝廷不得不转而依靠地方团练来进行防御和抵抗。
从头一年夏天开始,咸丰就尝试在那些“贼氛逼近”的地区,直接委任在籍大员帮同地方官办理本籍团练事宜。所谓在籍官员,也就是因为丁忧(为父母奔丧)或请假,离职回到家乡,但仍保留官籍的官员。曾国藩就是这种情况,他也已奉命在家乡湖南办理团练,同为文官,在皇帝看来,曾国藩去得湖南,吕贤基当然也能去得安徽。
7、 吕贤基不能埋怨皇帝,他只能把一股怨气发泄在李鸿章身上,认为若不是受了这个不知轻重的小子的怂恿,绝不至于主动送上门,被皇帝给抓了差。他一方面是要出口气,另一方面也确实想把李鸿章带在身边,做个帮手,于是便以李鸿章籍隶安徽,熟悉乡情为由,奏调李鸿章随行。
抛开能不能带兵打仗一事不说,赴前线办理团练一事,本身就艰险异常。吕贤基料定此去必然性命难保,所以回家后即向家人作最后的告别,全家人闻讯,顿时哭成了一团,吕贤基亦悲痛欲绝,向老母磕头时痛哭不止,以致需要别人搀扶,才能勉强站起身来。
8、 等到弄清楚事情原委,李鸿章蒙了。能够用自己的如花妙笔打动皇帝,本是一件值得庆祝和得意的事,但“害苦”吕贤基,却是他万万想不到,也无意去做的事,同样想不到的,还有自己人生道路的改变--作为一个低级文官,如果不是被吕贤基硬拉下水,皇帝再怎么点兵点将,也很难点到他身上。
不管内心愿不愿意,终究圣命难违,不久,李鸿章便遵旨离开翰林院,随同吕贤基星夜就道,奔赴安徽,从此开始了以儒生充军旅的坎坷历程。
三、日照龙鳞万点金
9、 在今合肥以东三十里外,有一个叫磨盘乡的村庄,此处即为李氏家族世代所居之地。磨盘乡至今尚存一口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古井,相传古井为明代一位熊姓侍郎所开凿,故称“熊砖井”。因为都说这井有法力,有一位官员为求庇佑,曾从井栏上敲下块石头,拿回去刻了官印,如今还能清晰地看到一处特别大的豁口。
李氏家族本以耕读为业,到李鸿章祖父时,家里都还很穷困,据李鸿章自己回忆,家里一到年终之时,上门要债的人“几如过江之鲫”。直至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这一代,李家才进入仕途,成为庐州望族(合肥古称庐州)。当地人相信,李家就是喝了熊砖井的水,才得以发迹荣升,家道中兴的。然而,对于李文安来讲,这段经历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读书晚,资质也仅为中下,近四十岁时才考取进士,以此之前,多次参加乡试都名落孙山,一度不得不借酒浇愁,赋诗自嘲。
10、 李文安生了一个聪明的儿子,小时候的李鸿章便天资突出,甚至异于常人。据说在他六岁的时候,父亲吟了一句“风吹马尾千条线”时,他立即应对:“日照龙鳞万点金。”父亲听了又惊又喜,虽然李鸿章其时年龄还小,但仍决定把他送入“棣华书屋”读书。
“棣华书屋”是李家所开设的私塾,李家口耳相传,李鸿章小时候在家门口的水塘里洗澡,私塾先生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挂在树上,随口道“千年古树当衣架”,李鸿章开口就接“万里长江作浴盆”。还有一次,李文安看到书房中的账本,感慨“年用数百金,对付不易”,一旁的李鸿章脱口而出:“花开千万朵,色彩无穷。”
李鸿章这些自小就展露的气度和抱负,并未脱离“学而优则仕”的固有轨迹,他的聪颖和勤奋,也带动着他不断向理想高地迈进--十八岁,考中秀才,岁试被拔为第一名,三年后又在庐州府学被选为优贡;二十一岁,应顺天恩科乡试,中试第四十八名举人。
11、 其后也有小挫,李鸿章第一次入京参加会试就落第了,不过他的诗文仍获得了会试同考官的青睐。他自己也依旧意气风发,清代笔记中记载,有一次他和友人谈及志向,说到我将来不求别的,就希望得到七间玻璃大厅,大厅四周全是明亮的窗户,我能够在其中办理公务。如此考究的玻璃大厅,在当年可不易得,难怪连笔记的作者都感叹,认为李鸿章的胸襟抱负果有他人不及之处。
李鸿章第二次参加会试时,突患疟疾,幸亏得到同号举子徐家杰的照料,才没有被迫中途退场。翌日早晨,考题发下来,李鸿章马上说:“这个题目我写过!”
虽然押中了题目,但此时的李鸿章已处于半昏迷状态,身体和手都在不停哆嗦,哪里还能顺利地提笔答卷。
12、 考到一半时,徐家杰提前交卷,便溜到李鸿章的考舍“串门”,只听李鸿章叹息着说,这一科算是没戏了,徐家杰问他一共作了几篇,李鸿章说只誊清了一篇,还有两篇虽然完成了草稿,但已无力修改誊写。徐家杰很仗义,说这个不怕,我帮你誊了交上去试试。
其后揭榜,李鸿章不仅中试,还脱颖而出,被列为二甲第十三名。这一年李鸿章才二十四岁,是安徽当时最年轻的进士。值得一提的是,徐家杰予人玫瑰,手有余香,那科也中了。后来李鸿章回忆起,某天晚上,他在会馆押题写文章,突见桌案上灯花如斗,两者一联系,便觉得已有祥兆在前。
其实说到底,李鸿章能够在得病的情况下高榜得中,除了得徐家杰及时相助外,最主要还是得归功于他本人的扎实功底--明清科举都是考八股文,李鸿章写八股文,不落笔便罢,一落笔便能写得花团锦簇,文采飞扬,也因此早就被外界公认为八股名家了。
13、 会试之后,必须经过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朝考,才能分配官职,李鸿章由此被录用为翰林院庶吉士。在科举时代,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就是“中进士,点翰林”,翰林院乃朝廷储备人才之地,按清制,只有翰林出身的大臣,才有资格入阁为大学士,能够进入翰林院研习,今后的仕途自然不可限量。
三年后,翰林院散馆,李鸿章因成绩优异而改授翰林院编修,次年,充武英殿纂修、国史馆协修。其间他阅览书卷,纵横经史,与同僚切磋艺文,和友人吟诗作答,一边过着怡然自乐的精神生活,一边按部就班地等待升迁机会的到来。
这一切,突然之间都被改变了。不过在经历短时间的错愕以及告别书斋后,李鸿章并没有陷入沮丧之中,相反,他像以往奔赴考场一样意气风发,潜意识里一个声音仿佛正在告诉他:投笔从戎、建功立业的时机到了!
四、办团
14、 “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这是李鸿章北上进京时所写的诗句,意思很明白:我要在青史留名,青史留名的标志就是封侯,如果我给国家打仗立功,就能拜将封侯。
虽说诗以言志,但彼时的李鸿章所想要抒发的,还是一种文人式的豪情壮志,他并没有真的以为自己今后会走这条道路,其原本的人生规划,也绝不是靠着舞刀弄枪,去获得能在玻璃大厅中办公的资格。可是命运的奇妙之处,就是它常常会通过打破人们习惯的生活轨迹,创造出另外一种可能,李鸿章很痛快地接受了这种安排,于是曾经写过的金句也就被赋予了一层新的意义:男儿胸怀天下,志在四方,要像汉代班超那样,披上戎装,纵马驰骋,通过抗击匈奴而封侯留名!李鸿章倒是很想得开,吕贤基就未必了,据传他揪住李鸿章后还不解气,认为既然是家乡的事,徽籍京员都别想脱得干系,遂又奏调数员同行。
15、 这一传闻真伪待考,但当时确有成批的徽籍京官,随吕贤基一同返里办团,这也反映出安徽形势有多么紧张--整个省都处于大风暴的激荡之中,外有太平天国的严重威胁,内有捻军前身捻党的不断起义,他们与清军绞杀在一块,以致遍地烽火,对朝廷而言,此处已实实在在地成了首要的战争重灾区。
1853年3月底,吕贤基一行到达安徽前线宿州,李鸿章先在吕贤基左右帮办,次月,经吕贤基奏请,单独返回老家庐州办团。
官军在安徽的兵力极为单薄,境内无强兵劲旅不说,全省能够动用的兵额总共也不过四千余人,像庐州这样的重镇,居然只有守兵五十余人。官方虽招募了一千余勇丁,但都未经训练,军纪散漫,武器也不齐整,无法承担防“剿”之责,不仅如此,因为经费不足,还时时都有作鸟兽散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团练乡勇便更加显得不可或缺了。
16、 安徽团练由来已久。从地理上划分,安徽大致可分为皖北、皖中、皖南,皖北所在的淮河两岸地区,由于自然灾害频繁,即便在和平时期,也常是盗寇横行之地,更不用说动乱时期了,所谓“天下未乱淮先乱,天下已治淮后治”,此处也因此成了捻党的发祥地和活动中心。皖中的自然条件较皖北优越,经济富足,士族也相对集中,吕、李两家以及此次受朝廷委派回籍办团的官员,大部分都是皖中人。为求自保,皖中士族从很早开始就已倡办团练,以与太平军、捻党对抗,庐州亦是如此。
就其性质而言,民团可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由府县官吏和士绅出面约集的官团,另一部分是结寨自保的民团,庐州官团多兴于东乡、北乡(李氏家族即在东乡),民团多兴于西乡。庐州民风强悍,其俗尚武,故而不管是官团还是民团,都具有好勇斗狠的特点,打起仗来比官府招募的勇丁还要好使得多。李鸿章等于走了一个捷径,回东乡后几乎不费手脚,便得以选带了可以出境作战的数百乡勇。
17、 受朝廷之命,在安徽主办团练的大员,除了吕贤基,还有兵部侍郎周天爵。李鸿章随即成为周天爵的幕僚,随其征战。
吕贤基虽然“一片热肠”,有着舍生赴死的决心,但终究是书生谈兵,一旦涉及军事布置,便很难说到点子上。周天爵与之不同,他乃地方大吏出身,太平天国运动最早爆发时,即在广西参与镇压太平军,同时他也是安徽团练的最早倡办人,对付太平军和捻军,比吕贤基要在行得多。
其时太平军正忙于巩固南京外围阵地,尚未派兵北伐、西征,势力也尚未伸入安徽腹地,而皖北捻党在太平天国的影响下,却越来越活跃,并逐渐成为抗清主力。捻党活动时,往往数十人或数百人为一股,谓之一捻,此为捻党的来由,随着“捻”的数量不断剧增,捻党迅速向捻军转化。针对这一情况,周天爵与李鸿章等人便把“剿办”皖北捻军,防止其与太平军联合放在了首位。
18、 北面与庐州相接的定远为九省通衢之区,定远人陆遐龄率万余捻军在当地活动,定远知县督兵进击,两战两败,定远城内的团练看到官军都奈何不了捻军,更是隔岸观火,将作战“事同儿戏”,不惟如此,他们甚至公然乘机渔利,弄一支竹枪,就要在公费开支上列出八百文的高价。
陆遐龄军声威大震,庐州人夏金书与之联络,“约期大举”,南北呼应。李鸿章闻讯,立即率百余乡勇前往围捕,杀了夏金书父子,解散起义武装千余人,又在东乡、北乡增加防御设施和力量,从而堵住了陆遐龄军南下的通道。紧接着,李鸿章又与三弟李鹤章督率团练,随同周天爵在定远等地连续击败陆遐龄军,并设计诱杀了陆氏父子。事后,李鸿章因功被周天爵奏请朝廷,赏以六品衔。
在不足两个月的时间里,李鸿章还随同周天爵镇压了陈学曾、纪黑壮所率捻军,后者部众多达四千余。不过说到底,这些捻军的力量都不强,打仗的时候,李鸿章也只是在周天爵身边起一个出谋划策的作用,他在战场上还没有能够真正得到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