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故事·一路生花】篇柒 蓄力复仇

1.   “你爸妈早死了”

“姐姐，快，把爸爸妈妈的手机号给我，让我吓一吓他们。”

2021年5月，找到姐姐时，我们几度忍不住喜极而泣。等我们的情绪稍微缓和一些，我就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爸爸妈妈的消息。我生性调皮，五岁的我如何逗爸爸妈妈开心，现在的我也是一样。我想要爸爸妈妈看到他们的女儿还是那么活泼可爱，和他们之间毫无隔阂。

“你爸妈早死了。”

姐姐以很快的语速扔过来一句，我完全没听懂。于是，我又跟她说了一遍：“快把爸爸妈妈的手机号给我，我给他们打电话，看他们能不能听懂我讲话？”

2.   “爸妈死了，要不是因为你，爸妈也不会死。”

“要不是因为你，爸妈也不会死。”

“要不是因为你，爸妈也不会死。”

…………

脑子里“嗡”的一下，仿若受到暴击，我不停地追问：

“你是说谁去世了？

“是奶奶去世了？

“还是外婆去世了？”

姐姐看我听不清，又重复了一遍：“爸妈早就死了，要不是因为你，爸妈也不会死。”


3.   当我从姐姐口中得知爸爸妈妈已经去世的消息时，犹遭五雷轰顶。那天晚上，我一夜没合眼。我不想接受这样的现实，我千辛万苦地找回家，最想见到的就是爸爸妈妈。我对爸爸妈妈的记忆本就少得可怜，只有五岁前那么一点点。没有人知道，我多想见他们一面，也没有人知道等我找回家时，等待我的只有父母的两座坟茔是怎样的遗憾。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想：爸爸妈妈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在我不认识的地方去世了。他们是哪一年去世的？那时候我几岁，正在经历什么？我试图把我和爸爸妈妈用横向的时间联系起来，仿佛这样我就能靠近他们一点。我终归是回来晚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爸爸妈妈为什么不能等等我，哪怕再见一面也好啊！

4.   刚认亲成功的时候，我完全沉浸在爸爸妈妈去世的遗憾里，没来得及关注他们的去世会和我有莫大的关系。我想我的丢失会给他们带来沉重的打击，但不至于击垮他们，我不认为自己有那个分量。

虽然听到姐姐说，爸妈是因为我才去世的，但我心里还是不太相信的。我在养父家中的二十多年里，一度以为自己是被父母丢掉的，后来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被人贩子拐走的，但也下意识地以为，我一个女孩没那么值钱，怎么会有人为了找我这个女孩子而去付出自己的生命呢？我不敢相信。

我这么想并不是质疑父母对我的爱，而是质疑自己在他们心中的位置，我觉得我不应该有这么高的位置，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位置。


5.   直到后来姐姐跟我说了很多细节，我才在巨大的心酸中承认了这个事实，也终于得知爸爸妈妈如此强烈而深沉地爱着我。

我刚丢那几天，爸爸认定是因为我实在太招人喜爱，有人看见我觉得可爱，才把我带走玩两天的，过几天就会把我送回来。爸爸一方面抱着这样美好的期待，一方面又想到人贩子最可能出现在火车站。他带着妈妈和姐姐，背着棉被在火车站和汽车站不停地找，还印了很多寻人启事。白天爸爸妈妈胸前抱着我的照片奔走寻找，夜晚一家人在火车站席地而睡。

爸爸妈妈就这样来来回回地奔走在各个火车站和汽车站之间，一刻也不得闲，常常是疯找一天却一无所获。

6.   那时候的贵阳火车站，经常能看到许多乞讨的残疾孩童。他们从五岁到十五岁不等，男孩女孩都有。他们有的断手缺脚，有的是哑巴，有的是盲人。那段时间流行这样的传闻，说这些乞讨的孩子都是人贩子拐来或偷来的，故意把他们弄成残疾以博取人的同情，让他们在人流密集的地方乞讨，要不到钱或要得少回去还会被毒打。而那些组织他们乞讨的坏人在我们不知道的角落里密切关注着这一切。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爸爸一厢情愿的幻想终于被残酷的现实打破，他怎么找也找不回他最爱的女儿了。他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他开始在地上爬，用拳头重重地砸地，嘴里痛苦地呜咽着。

7.   不知道他是从哪一刻开始承认他的女儿是被坏人给偷走的。他不知道他的宝贝女儿正在经历着什么，也许正在承受着非人的折磨，甚至已经不在人世……这些恐怖的想象折磨着他，这锥心的痛苦实在难以承受。渐渐地，爸爸开始酗酒。或许只有喝醉了，才能麻痹自己，痛苦才不会袭击他。

他疯找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时日长久，杳无音信，也不知该找谁求助。在一日日的自责和担忧中，爸爸妈妈的身体和意志都被完全击垮了。妈妈的精神变得不正常，身体很糟糕，贫血非常严重。爸爸因为酗酒导致身体越来越差，经常晕倒，还暴咳吐血。

终于，在我丢失第三年的10月，爸爸被击倒了！他带着遗憾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8.   爸爸去世后，妈妈孤苦无依，经常一个人默默哭泣，四个月后，在我丢失第四年的2月，她也郁郁而终。姐姐桑英彻底成为孤儿，那一年她还不到十二岁。

想到爸爸妈妈四处找我的心酸、找不到我的绝望和无力，想到爸爸喝醉后满地爬着喊我的名字，想到妈妈精神失常地大哭、一个人自言自语，想到姐姐小小年纪寄人篱下，想到自己童年的压抑和悲惨，我的心中总会涌动起一股莫名的心酸和怒火。它们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几乎让我精神崩溃。

9.   有时候，半夜睡不着，看到老公在旁边睡觉，我会莫名烦躁。后来我把他赶出去，自己一个人在房间，半夜我会忍不住在房间里踢柜子、踢垃圾桶，来来回回地踢，有时候甚至大吼大叫。带着无处发泄的愤怒，经常在半夜十二点多，我去大街上跑步。老公放心不下，就陪着我一起出去跑。跑了一个多小时，回来后我依然睡不着，辗转反侧到凌晨三四点才睡去，却在五点多就醒来了，每天只能睡一两个小时，整个人的状态非常差。

白天我也变得特别易怒，经常抱着小时候一家四口的照片，在店里一个人流眼泪。受到各电视台的邀请，坐飞机、坐高铁的时候，我都会带着一家四口的照片。我在心里跟爸爸妈妈说：终于把你们带上飞机了、带上高铁了。一想到这大概是爸爸妈妈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高铁，我就会泪流满面。

10.   这种情绪是没办法向别人表达的，他人不能感同身受，听完也会无比焦虑，所以只能自己扛。除了我之外，被折磨得最惨的就是我老公。他担心我的精神会崩溃，几次建议我去看医生。姐姐也说，刚认亲那会儿，我的皮肤干干净净的，状态很好，想到我过得应该挺滋润的，她很替我开心。后来我脸上出现了很多斑，她就劝我别总是折磨自己了，很替我担心。

我根本就顾不上那些。

整整二十六年，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姐姐，经历了失而复得的喜悦，却又经历了失去爸爸妈妈的巨大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