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 二零二零年一月二十五日，我在瓦尔登湖。

瓦尔登湖: 是你，好久不见。

我: 我喜欢这里冬天的景致。积雪把大地掩埋，留着年幼的松树几点，有雾不如晴天，那样冰面便能映出柔和的光，又不至于刺眼，凿开还能见到斑斓的鱼。

这里四季皆如此，一切都恰到好处，无需打扰。

我: 我却是个贸贸然的访客——不是飞禽走兽，不是依湖而生的渔夫。我身上的气味和瓦尔登格格不入，那是来自文明世界的气味，浑浊而复杂，这让我感到惶惑不安。

瓦尔登湖: 瓦尔登不是桃花源，这里和外面的世界本就联通，人们随时能来拜访，只是这一点，容易被遗忘罢了。

有位梭罗先生，把他的手记留给了人们，以免人们忘记通往瓦尔登的道路。于是，人们寻路而来。

 

02.

我: 梭罗先生的手记写得十分零散，读起来有些吃力。他似乎并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教化企图，不过是和之前那个孤独的散步者差不多，生活琐碎，思绪纷杂，却又会突然令人心有戚戚。

瓦尔登湖: 他对当时社会的失望是明了的。

“人类在过着静静的绝望的生活。”

瓦尔登湖: 他觉得人们戴着太多镣铐。金钱、名誉、社交场中的地位之类，自然不必说；哪怕是“便利人类的发明与工业的贡献”，甚至经营与物物交换，都会变成一种束缚。

我: 这么沉重，担心太过了吧。

瓦尔登湖: 那看看其他的——先生喜欢研究渔人、泥水匠、伐木工等一些人的生存细节，没有石破天惊，却处处透着聪明。

我: 技艺就是生活，这样单纯的论定距离工业文明的机械化和复杂化如此遥远。

瓦尔登湖: 但在梭罗先生看来，他所暂时离开的那个文明世界走的是一条一眼看得到未来的道路，这样的道路是先限的、物质的、狭隘的，与自然渐行渐远。

我: 他在那个世界丢失了一头猎犬、一匹栗色马和一只斑鸠，至今还在追踪它们；他遇到的许多旅客也急于帮他寻找，像是他们自己遗失了似的。

或许，我们都把它们弄丢了

 

03.

我: 我想依着梭罗先生的指导，搭建我的湖畔小屋。

瓦尔登湖: 他是俭省得很，账单记得清清楚楚，能靠自己双手完成的工作，绝不为之和他人打交道。

我: 可能这也不是俭省吧——社交常常会令人疲惫不堪，而自然却叫我们习惯寂静与独处，不设防不犹疑，与花鸟虫鱼相伴，从而获得休憩。

梭罗先生的屋子里并非没有客人

瓦尔登湖: 我记得他接待过一位熟练的樵夫，这位年轻的工人令他充满兴趣。

“他这样安静，这样寂寞，而内心又这样愉快；他的眼睛里溢出他高兴而满足的神情，他的欢乐并没有掺杂其他的成分。”

瓦尔登湖: 有时先生饶有兴致地观看他伐木，两人偶尔交谈，也不过是些随意的话题。梭罗先生从这样的闲聊中获得的享受，似乎并不啻于与爱默生先生更严肃深入的谈话——说到底，当生活回归天然与本初的时候，它便自然而然地向形而上的东西贴近了。

我: 当我面湖而立，把一切来自尘世的喧嚣都抛诸脑后时，我忽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这种舒畅感与解脱不同，我知道我永远无法与整个世界解除关联，恰如梭罗先生说的，他并不愿意去过隐逸的生活，轰隆作响的机器对人类而言是喜闻乐见的，商业也可说是充满了进取心和勇敢，然而那些“永不衰老的事件”，却隐藏在伐木丁丁之中，生生不歇。

瓦尔登湖: 湖畔的梭罗先生啊，其实他是满怀入世的悲悯，旁观着那些醉心于追逐物质欲望的人们。

“世人不会战争，在所需只是山毛榉的碗碟时。”——荷马

瓦尔登湖: 他只是想告诉我们，生活之上，还有更高的生活，那是你经历了就无法忘怀的享乐，恰如倘若你见过高原上最湛蓝的晴空，便会觉得为雾霾过后的蓝天欢呼，显得那么荒诞。

 

04.

梭罗先生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我: “在至尊之神种植的美树的高大华盖中，没有一枝被称为‘自由’，只除了柏树。因为各种树都有它们的季节，适时则茂郁而开花，不当时令便干枯而萎谢；柏树却不属于这些，它永远苍翠。”

瓦尔登湖: 在瓦尔登的他，观看过铁路路基上细沙如水一般的崩落与流动，守望过湖里的飞鹅在雾蒙蒙的晨曦中列队启程，踏足过陌生的森林、草原与旷野，也穿越过冬日最深的积雪与最刺骨的寒风……

我: 其实他自己就像一阵风，他的停留都称不上是停留，不过是歇歇脚，继续赶路。时间是他垂钓的溪，汩汩的流水逝去了，永恒却留了下来——这是他的自由吧，外面的一切都任其变化，并让自己沉浸其中，最终却是为了保持内心的新鲜与苍翠，寻己所思，行己所愿。

瓦尔登湖: 你是瓦尔登的一棵柏树，还是一只水鸟？这没什么区别，因为来到瓦尔登的你们，选择的是一种精神性的生命。

“不必给我爱，不必给我钱，不必给我名誉，给我真理吧！”

瓦尔登湖: 这是一种精神的自由，或许是更高级的秩序。

“做一个自由的人，像柏树一样吧。”

我: 这是更高的生活。向往精神自由的人，是个无可抵赖的享乐主义者。

 

05.

我: 现在的瓦尔登湖边，已经找不到梭罗先生的足迹了。我不知道他曾经在哪里和穿越一个冬天而来的诗人交谈，也没见过在屋子上窜来窜去、精力旺盛的赤松鼠。

瓦尔登湖: 你放弃了搭建你自己的房子？

我: 我早就放弃了搭我的屋子，在现代文明中浸淫太久，我知道如何复杂地思考问题，却对动手构建自己的基本生活一窍不通。

瓦尔登湖: 离开瓦尔登的时候，梭罗先生说：

“我觉得也许还有好几个生命可过，我不必把更多时间来交给这一种生命了。”

我: 我羡慕他，因为他的生命仿佛是没有边界的，他的内心比他曾踏足的土地更加辽阔。

瓦尔登湖: 瓦尔登对梭罗是重要的，恰如地坛之于史铁生，但它们都只是引子，真正点燃灵魂的是自身对更高生活的渴望。所以啊，那些不愿翻开先生手记的人们，只是因为尚未找到这样一种精神的饥饿感，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还能拥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活，为他人所未经历过的生活。

我: 我真的去了瓦尔登吗？或许我只是在荷塘边散了会步，但我的生命已然不同。倘若我还能在湖畔见到梭罗先生，不用问他是哪里人氏，强饮三大白而别便可，毕竟各自有各自的去处，不拘哪里，自由得很。

说真的，不知道荷塘边上有先生这样的人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