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她睡得像青春年少的人一样，又沉又长，她变成那种不知道有船驶过的人了。

                                                                          ——引

与笛安久违了。

挑战严肃的历史题材对一个新锐作者来说是很需要勇气的。在谨慎地避开史实性谬误的基础上，塑造立体化的人物，已属不易；而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含蓄而婉曲地表达一个沉谧而深幽的主题，更是难上加难。所幸笛安做到了，尽管不能说尽善尽美，但已是极大的成功。她从人物与情节以外的角度超越了所有旧作，这的确是个惊喜。

抛开“主义”，还是细细地谈谈这本小说。

 

初看令秧，似乎是个乏善可陈的姑娘。不识诗书，禁足深闺，相貌也算不上一等一的好，只是清秀有几分灵气罢了。初逾豆蔻便嫁到休宁唐家，夫君是个早离官场的老进士，连少爷都已与她一般大。我甚至想，在那些燥热的而沉寂的夜里，当令秧用她年轻紧致的肌肤贴紧那些斧凿般的皱纹时，她会不会在灵魂的根部叹息着——这一辈子，浅浅一眼，便望见了尽头。

那毕竟只是个怯生生的、却又有着婉转眉眼的小姑娘——我倏然发现了她的魅力。

 

然而她的夫君走得那样快，那场喧腾而绚丽的夜宴在她的婆婆、那个疯癫的老夫人手里终结。老夫人叫令秧“淫妇”，或许她活得很清醒，或许她浑浊的眼可以看到一切不为人知的罪恶。可那又算什么罪恶呢，令秧还在这样美好的岁月里，连老天爷都不忍心让她为夫殉身，她只是为了活下去，与少爷有了一个孩子——那是“老爷的骨肉”。

 

唐家人很遗憾。一个十六岁的节妇，本可以为他们赢得一座彪炳世家的贞节牌坊，可她还不能死，这就意味着还要等三十四年。没有人关心令秧如何活着，只有她的死才会带来意义——连令秧自己都这么觉得。穷其一生，她都在为那座天晓得有什么荣耀的牌坊而挣扎沉浮。她成了一个肃穆端丽的妇人，尽管那些不符年纪的稚嫩的老到让她显得有些好笑，但有些风韵是多少端庄也掩不住的。“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一座牌坊让人惊讶地发现了她骨子里的明艳与决绝，甚至让人忘记了“节妇”这个名号似乎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如果没有了那个叫谢舜珲的男人，令秧便不会那么精彩。一个孤独失意却才华横溢的士人，率性与风流是他的幌子，他不曾享受过人世温情，却怀着一片执著而赤诚的冰心。他是真正懂令秧的那个人，懂她的无助与惶惑，懂她的荒唐与固执，只是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一簇明亮的火焰，便孤注一掷地要为她成全一生。他为令秧导演好了所有的剧情，那一出《绣玉阁》写尽了人世的悲欢离合，却独独没有猜到结局。算错了，只是那一步，没有哪个女人不会长久或短暂地沉溺于爱情，除非她未曾经历。清寒的深夜里，文绣为门外不知名的陌生人再次打开了门，而令秧的那扇门，亦再也无法向另一个男人关上。

 

令秧生命的延续，也是对唐家一切不见天日的角落的一场揭幕礼。寂寞的蕙姨娘与眼神狠戾的管家侯武在卧房幽会，而她的女儿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少奶奶兰馨纠缠不清；谢舜珲无法忘记某个少年清隽而纯洁的面庞，而令秧亦无法拒绝九叔唐璞对她言爱。一座牌坊遮蔽了唐家阴翳的天空，晦暗与腐烂在这个家族里蓬勃地生长，所有的无奈，都只是缘于无可逆转的时代，以及命运。

 

后来，令秧微笑着问老夫人：“您怎么知道我是个淫妇？”老夫人理所当然地回答：“女人都是淫妇。”那座贞节牌坊对令秧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值得她放弃天真，放弃自由，放弃一条手臂，甚至是放弃自己的生命去追逐？她终究是柔弱的，用了漫长而短暂的一生去完成一场妥协，直到它变成根深蒂固的信仰，滋生出不顾一切的坚决与锋利。人生对于那个十六岁的令秧来说太难熬了，她必须用一场战役填满自己，再毁灭自己。然而她最终还是输给了自己的心——不，不能叫输，经历了所有爱恨，她已了无遗憾。

 

“士为知己者死”，谢舜珲在漫漫长路上踽踽独行，“他一直怀念她”。令秧死于她的贞节牌坊落成之时，但她为芸芸众生留下了一段说不完的故事。是啊，正如张晓风在《许士林的独白》中所写到的：“人世的荒原里谁需要法事？我们要的是可以流传百世的故事，可以乳养生民的故事，可以辉耀童年的梦寐和老年的记忆的故事。”

——这是属于她的故事。

她喜欢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