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越强迫症和强大恐惧症 

文 / 武志红

 

这也是我提出的一对词汇。所谓卓越强迫症，是觉得“不优秀，不配活”，甚至只有第一名才配活。

如果只有卓越强迫症，那还好，因为它会推动一个人不顾一切渴望出人头地，但要命的是，卓越强迫症常常会和强大恐惧症捆绑到一起，令一个人动弹不得。

顾名思义，强大恐惧症就是一个人惧怕强大，别说第一名了，甚至稍微强大一些，就会有恐惧出现。

 

为什么会这样呢？

要解释清楚这个现象，需要讲一个新的概念——嫉羡。

我们老讲羡慕嫉妒恨，大致可以这样说，羡慕是眼红别人有一个好东西，但自己并没有想去抢夺对方的好东西。嫉妒则是，不仅眼红，还想把对方的好东西抢过来据为己有。

 

嫉妒心理够有破坏性了，而嫉羡心理则更具有破坏性，它的逻辑是，尽管把好东西抢过来了，可面对这个好东西，会觉得有卑微感，因为这个好东西不是自己创造的，这进一步破坏了自己的全能自恋，为了维护自己的全能自恋，于是想践踏、毁灭这个好东西，以及这个好东西的创造者。

嫉羡这个词，我觉得也可以直接翻译成嫉恨，这样更好理解一些。

 

明白了嫉羡心理，你就可以理解强大恐惧症了，受全能自恋驱使的人，很容易有严重的嫉羡心理，对比自己过得好的人有深深的恨意，特别是对于那种处在绝对卓越位置的人。因为那是自己最想抵达的位置，可自己根本到达不了，所以看着这样的人，就更加嫉恨，更加想摧毁对方。

既然自己有严重的嫉恨心理，那么自然自己也知道，处在绝对卓越位置的人，是多么招人恨，而自己惧怕被嫉恨，所以不敢去追求卓越或强大了。

 

英国精神分析师莱茵提出了“双重束缚”的概念，认为这是导致严重的精神问题的一个关键原因。双重束缚就是，你既不能处在A的位置，又不能处在-A的位置，因此总是左右为难，甚至寸步难行。

卓越强迫症和强大恐惧症，就是一对双重束缚，导致你既想追求卓越与强大，又不敢去追求卓越与强大，从而让自己处在非常难受的位置上。

 

我讲两个故事吧。

一位男士，是IT工程师，他在国外读了很好的大学，毕业后在国内顶级的互联网公司工作，但辞掉了工作，辞掉后无所事事，过得很虚无很痛苦。

咨询中，我问他，这么好的工作，为何要辞掉？他说这个工作没意思。

 

我再问他，什么样的工作才有意思呢？

他说，富有创造性的工作，才有意思。他还特地说，武老师，我觉得你的工作就蛮有意思的，因为你非常富有创造性。

我请他描述一下，他说的创造性是什么意思。

 

我这样问，是使用了心理咨询的具体化技术，就是别只听个大概，你一定要让对方具体地描绘，他说的那些事情，到底是怎样的。

他向我仔细描绘了一下他对创造性的理解，我听了后说，你描绘的，好像是上帝创世纪的感觉？

我这个反馈让他非常震惊，他想了想说，啊，是啊，真是这样。

 

什么叫上帝创世纪的感觉？就是在一个领域内，一切重大贡献，都是自己提出的，而且自己还不需要学习，是彻彻底底的原创。

这个心理我也有。我一次做梦，梦见我从初中逃学回家，经过一条小路，小路两边都是美国牛肉店，很丰盛，看起来也很好吃的样子，而且是免费的，但我忍住诱惑，还是回到家去吃我自己早就准备好的一小块牛肉。

 

这是什么意思？醒了以后，我想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当时我有大量机会，可以免费上各种心理学的课程，而且都是国外老师传授，美国老师居多，这对应的就是免费的美国牛肉店。

但是，如果我总是去上课，那意味着我的东西都是学来的，这破坏了我的自恋，所以我抵触学习，而更愿意自学，这样就意味着，我提出的东西都是原创。

你看，这是多么严重的学习障碍。

幸好，我也只是部分受困于这种心理，所以事实上，我还是抓住很多机会，跟各种各样的老师学习。最终是，我觉得我90%的知识是学来的，自己原创的，最多不过10%。

 

我向这位男士分享了我自己的故事和我的思考，他也开始反思自己。关键是，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一切都是自己原创”的渴求是何等荒诞，这竟然是希望自己像上帝一样，但这就是婴儿最原初的全能自恋的心理。

不过，只是追求一切都是自己原创，这竟然还不是最严重的全能自恋，最严重的是，希望一切好东西都是自己的。

 

例如另一位男士，他几乎时时刻刻都处在暴怒中，这是因为，他看到别人具备任何一个好东西，他都会想“我也想有，可为什么我没有”，然后就会陷入暴怒和嫉恨中。

比方说，一次办公室里几位同事在聊做饭，其中一位女士谈得津津有味，显然是做饭的高手，有很多好的经验给大家分享。这位男士在旁边听他们聊天，突然间，就对这位女士产生了羡慕，接着想，我和老婆要是也能这么会做饭就好了，可是我们没有这个本事，我们为什么就没有这个本事！垃圾！

 

然后他再看这位女同事，突然就生出了一种厌恶和恨意，在想，你不就是会做饭吗，你嘚瑟个什么劲啊！

这只是一个例子，类似例子，在这位男士的生活中比比皆是，可以说，这是他的一个基本模式：看见别人有任何好东西，他都想拥有，接着发现没有，然后产生羞耻感，羞耻感他不能承受，立即转为对对方的恨意……

相应的，他的强大恐惧症也非常严重，他不能在任何事情上付出明显的努力，也不敢在任何事情上去抢占优势位置。

 

例如，他一段时间很想穿西装去上班，这绝对是可以的，而他也买了漂亮的西装，可他一想到要这么做就充满焦虑，觉得别人都会用异样的眼睛看他，认为他在显摆自己。

为了解释人性，我提出了“人性坐标体系”，认为可以用自恋维度、关系维度和体验维度这三个维度来诠释人的各种心理现象。

 

处在严重嫉羡心理的人，必然是，他的心智主要是停留在自恋维度中，关系维度的情感能力还没有发展出来，因此他不能相信，人和人之间是可以平等有爱的，他会认为，所有人和自己一样，心智几乎完全停留在自恋维度上。

当心智几乎完全停留在自恋维度上时，人不仅仅会嫉恨第一名，其实是只要有人权力比自己高、能力比自己强、东西比自己好，人都会嫉恨。

换句话说就是，这样的人会时时刻刻都在比较之中，几乎完全体验不到爱与平等，因此会陷入到卓越强迫症和强大恐惧症的双重束缚中。

 

克莱因认为，嫉羡心理是最严重的死本能，它会带来最严重的破坏，因为嫉羡中的人不仅要掠夺别人的好东西，还要摧毁创造好东西的人。

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当自己有严重的嫉羡心理时，自己也不敢努力和投入了，因为如果自己创造了好东西，也会遭遇嫉羡。

在社会动荡之中，我们很容易看到严重的嫉羡心理，那些拥有好东西的人，不仅会被掠夺，也会被虐杀。

 

本来，看着这些人，其他人会有远远不如的感觉，这种感觉破坏了自己的全能自恋，这太糟糕了，而掠夺他们的好东西再毁坏，而且还虐杀他们，自己就重新占据了全能自恋的高位，这感觉太好了。

太多人受着嫉羡心理的折磨，他们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如同是一个恶魔或怪兽，所以克制着不让这部分破坏欲表达出来。然而这仍然会带来另一个糟糕的感觉——不配得感，他们觉得自己是如此邪恶如此恐怖，所以不配得到任何好的东西。

 

在我的理解中，嫉羡心理引出的卓越强迫症和强大恐惧症这对双重束缚，是困苦层级中并不罕见的心理。

这样我们可以理解，人太多时候不是不想努力，而是不能努力，能持续努力，这本身就是人格发展得不错的一个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