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桓温(312—373),字元子,谥号宣武。他做过征西大将军、大司马,所以《世说新语》也经常用这两个头衔称呼他。另外,他的名士朋友会骂他“老贼”,他老婆叫过他“老奴”。论出场次数,《世说新语》里谢安、王导、桓温是三鼎甲。
王、谢都是名士领袖,桓温算不算名士,却有点难说。他经常和名士做派对着干,但身上又有特别具名士气息的一面。由于他的影响力太大,倒不妨说,他是同时代所有名士都绕不过去的人。
2、桓温是谯qiáo国龙亢人。谯国龙亢桓氏曾是一个很有势力的家族,但史籍中记录桓温祖上的情况,有奇怪的缺环。田余庆先生在《东晋门阀政治》一书中做出了最合理的推测:桓温的五世祖,很可能就是曹爽的智囊桓范。
当初曹爽要是听从了桓范的建议,司马懿即使仍能够取得胜利,也需要经过杀得血流成河的内战,而不仅仅是一场政变的事了。正因如此,曹爽失败后桓氏沦为刑家,失去了高门望族的地位。照例,社会崩溃可能会给原来的沉沦下僚的人一点出头的机会。到永嘉乱世衣冠南渡的时代,桓温的父亲桓彝抓住机遇,获得了名士圈的一点认可,成为所谓“江左八达”之一,然后他在平定王敦之乱的过程里立功,又在苏峻之乱中,力战叛军慷慨殉国。桓氏又回到了中等士族的行列。
3、泾县县令江播是杀害桓彝的凶手之一。桓温枕戈泣血,矢志为父复仇。咸和六年(331),江播去世,他的三个儿子知道桓温可能来报复,所以严加戒备,在哭丧棒中藏了利刃。但桓温展现出惊人的武艺,还是混入丧庐,把三人都杀死了。
东汉以来,人们对法律往往不是那么看重,而是信奉儒家经典里“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教诲,所以桓温手刃父仇,是一种为舆论所赞美的行为。于是桓温就成了一个出身于不高不低的士族的忠臣爸爸生出来的孝顺儿子。这样的身份要想进取,往往是比较有利的;而在桓温生活的时代,则特别有利。
4、此时,原来的超级大家族琅邪王氏处于衰退中,颍川庾氏以外戚的身份执掌朝政,扩张势头迅猛,但始终没有拿出什么像样的政绩,所以很需要吸纳新鲜血液。他们能看重的年轻人,不能是来自其他大家族的,而寒族,他们又瞧不上。桓温这样的,刚刚好。
桓温被招为驸马,娶了晋明帝和庾皇后的女儿南康公主为妻。皇后的弟弟庾翼和桓温关系最好,他特意向明帝强调说:“桓温少有雄略,愿陛下勿以常人遇之、常婿畜之,宜委以方召之任,托其弘济艰难之勋。”桓温少年时就有雄才大略,希望陛下不要把他当作寻常人,不要当作一个普通女婿养起来就完了。要对他委以重任,让他有机会建立解决这个时代大问题的功勋。这样,桓温也就进入了晋朝的顶级名士圈子。
二十八 桓温与刘惔
5、刘惔,字真长。也是晋明帝的驸马,娶了南康公主的妹妹庐陵公主,也就是说,他和桓温是连襟。
庾稚恭与桓温书,称:“刘道生日夕在事,大小殊快。义怀通乐既佳,且足作友,正实良器,推此与君同济艰不者也。”(《世说新语·赏誉》)
刘惔也叫刘恢,字道生。惔和恢形近,真长和道生则是近义词,他为什么会有两个不同的名字,是传写导致的,还是别有原因,就不知道了。重视桓温的庾翼,是很希望桓温和刘惔处好关系的。他说:“刘道生从早到晚忙工作,大小事情都处理得得当。心怀仁义,乐观豁达,是个优秀人才,而且够朋友,是个很成器的人。把他推荐给你,你们可以共渡难关。”
6、刘惔去世后,人家为他写悼文,评价是“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对照他年轻时获得的这个评价,还是挺有趣的。不管怎么说,两位驸马爷之间的互动,倒确实是不少。刘惔大概是当时最嚣张的名士,特别看不起出身寒微的人:刘真长、王仲祖共行,日旰gàn未食。有相识小人贻其餐,肴案甚盛,真长辞焉。仲祖曰:“聊以充虚,何苦辞?”真长曰:“小人都不可与作缘。”(《世说新语·方正》)
刘惔、王濛(字仲祖)一起外出,天色晚了还没有吃饭。有个他们认识的“小人”给他们送来了很丰盛的饭菜。小人指身份卑贱的人,在东晋时,也许你很有钱,也许你已经做了不小的官,但只要出身不是高门,都可能被认为是小人。这个小人就显然挺有钱的。
7、刘惔当即就推辞了。王濛大约是真饿了,决定不摆太原王氏的架子,说:“姑且用来充饥罢了,何必不接受呢?”刘惔说:“绝不能跟小人发生任何关系。”刘惔的这种傲慢,按照当时的标准是值得赞美的,所以这则被归类为“方正”。从出身论,刘惔是不大瞧得起桓温的。桓温大概看他也有点别扭,两个人经常互相招惹两下。
桓大司马诣刘尹,卧不起。桓弯弹弹刘枕,丸迸碎床褥间。刘作色而起曰:“使君如馨地,宁可斗战求胜?”桓甚有恨容。(《世说新语·方正》)
桓温后来做到大司马,刘惔后来做到丹阳尹,所以称桓大司马和刘尹,实则这应是两人年轻时的事。
8、桓温去看刘惔,刘惔躺着不起来。桓温就用弹弓去射刘惔的枕头,弹丸迸碎散落在床褥之间。刘惔变了脸色起身:“使君到了这个地方,难道还可以斗战求胜吗?”当时桓温的官衔,是徐州刺史,所以称他为使君。斗战求胜是军人的事,名士当然是看不起军人的,所以这话是说:你也跟我们混名士圈了,身上那些丘八习气该收一收了。所以桓温当然就被骂出愤愤不平的脸色来了。
《西游记》里,孙悟空成正果,是“斗战胜佛”,这个称号没准还真是受《世说新语》启发。孙悟空的气质在满天神佛里有多不和谐,桓温在名士圈里也就有多特殊。
9、王、刘与桓公共至覆舟山看。酒酣后,刘牵脚加桓公颈。桓公甚不堪,举手拨去。既还,王长史语刘曰:“伊讵可以形色加人不?”(《世说新语·方正》)
王濛、刘惔和桓温一起去覆舟山游览。覆舟山即今天的九华山公园,位于南京市玄武区太平门内西侧,因为临近玄武湖的一侧陡峻如削,像一只倾覆的行船,所以古称覆舟山。当时覆舟山在建康城外,既是皇家苑囿,又是守城的门户。酒酣耳热之后,刘惔把脚放到桓温的脖子上。桓温受不了,抬手把刘惔的脚拨开了。回去后,王濛对刘惔说:“他怎么可以给人脸色看呢?”
10、明明是刘惔招惹在先,结果还是桓温不对,可见桓温处于多么孤立的地位。桓温的清谈水平,当然是上不了台面的,但是桓温又很愿意显得自己挺懂,所以难免闹点笑话:宣武集诸名胜讲《易》,日说一卦。简文欲听,闻此便还,曰:“义自当有难易,其以一卦为限邪!”(《世说新语·文学》)
这里提到的“简文”,是指晋简文帝司马昱。他是晋元帝的小儿子,晋明帝的弟弟,也就是尽管他的年纪比桓温、刘惔都小,但两人跟着媳妇儿得管他叫叔。这件事发生时司马昱显然还不是皇帝,而是会稽王。
11、桓温召集了一批名流讲《周易》,每天讲一卦。司马昱本来是想去听听的,但听说这个流程安排后,就不听了,说:“不同的卦,义理有难有易,哪能限死一天一卦呢?”只此一句,就见出司马昱的水平,不知道高过多少评估专家了。当然,也远远胜过桓温。
而司马昱在刘惔眼里是什么水平呢?
桓大司马下都,问真长曰:“闻会稽王语奇进,尔邪?”刘曰:“极进,然故是第二流中人耳。”桓曰:“第一流复是谁?”刘曰:“正是我辈耳!”(《世说新语·品藻》)
12、桓温从荆州来到京都建康,问刘惔说:“听说会稽王清谈有很大长进,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