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剧本角色

苑国钟
男,0岁
50岁。房主。绰号苑大头。贫嘴却厚道。

古月宗
男,0岁
73岁。前房主。清末“举人”迂腐而风趣。

肖启山
男,0岁
56岁。保长。人称肖老板。圆滑且凶悍。

周玉浦
男,0岁
45岁。中医。营推拿正骨。怕老婆而又怕事。

王立本
男,0岁
55岁。厨子。营炒肝窝头。大智若愚而缺话。

田翠兰
女,0岁
42岁。厨子妻。曾为暗门子。刀子嘴豆腐心。
《窝头会馆》
第二幕
【一九四八年秋霜降黄昏】
【口琴声由远而近,大幕拉开之后却渐渐消失了。几棵树果实稀疏,泛黄或泛红的叶子七零八落。黑枣树的树干糊着一副白纸黑字的对联,上联“你尿我老树”,下联“我日你大爷”。字是乾隆体,与匾上的字相同。楼底西侧的梯子旁边儿,两条板凳支着一口尚未完工的棺材。关福斗在廊子里推刨子,王秀芸坐在创花儿堆里打磨锯齿,钢锉发出尖厉的摩擦声。东厢房窗户根儿摆了一条板凳,周玉浦用搁在凳子上的小铡刀切药材,管箩都快接满了。古月宗从棺材后头转悠出来,端详着它的每一处细节,活像个古董店里的掌柜的。田翠兰在伙房里紧忙活,抽身来到院子里,麻利儿地蹲到大盆跟前,扑在搓板上吭味吭味地洗起了脏衣裳。
田翠兰:(高声)秀芸!你踏实呆会儿!啦拉的……你就不怕惊着肚子里那孩子?
古月宗:(摩擦声消失)孩子没惊着,我的蛐蝴儿全给惊着了……小斗子,你说怎么办吧?我那些蛐儿不会叫唤了,你们得赔我个会叫唤的。
关福斗:(埋头千活儿)我会叫唤,您要么?
古月宗:个儿大的我不要。
王秀芸:(收拾刨花儿,肚子明显大了)赔您个什么您才乐意呢?
古月宗:你们把那孩子赔我得了。
田翠兰:(嘎嘎笑)古爷!您真逗!
古月宗:……等秀芸把孩子生下来,咱们就见天儿都能听见叫唤了。
关福斗:古爷,您还是自己哼哼两声儿得了。
古月宗:我是想哼哼来着,怕吓着你们。等哪天我爬到棺材里去,再悄没(音mo)声儿冷不丁地爬出来……
【二楼有动静,众人不约而同地往上看。苑江淼端着一个带盖儿的搪瓷大痰盂儿,重复着那些刻板的动作—一打开栅栏门的锁头,出门之后又反身锁好,顺着楼梯往下走。他神色疲惫,轻轻咳嗽着,眼睛一如既往地盯着脚底下。
田翠兰:小淼子…
苑江淼:(一愣,停下来微笑,目光清澈)大妈……您有事儿?
田翠兰:那什么……咱那茅房不是俩茅坑儿么,右手那坑儿往后单归你用,痰盂里的黏痰有血没血你都倒那坑儿里,别往旁的地方倒……
苑江淼:我明白……我爸都跟我说了,您放心吧。
周玉浦:快去吧孩子!四角儿刚撒了白灰,里头干净着呢。
苑江淼:哎!谢谢周叔儿……我去了。
【苑江淼的身影消失在竹篱笆后面。院子里静悄悄的,半天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田翠兰重重地叹了口气,大家随即散开了。
古月宗:(嘟囊)脸色儿不对劲……比我这棺材板儿还白净。
周玉浦:要说真是个好孩子!怪可惜了儿的……
田翠兰:你看着心疼,你倒是给开个机灵点儿的方子呀!
周玉浦:我那点儿能耐都在推拿和正骨上,针灸也凑合,可扎针儿管什么用啊?本来就吐血,扎不好扎喷了,苑大哥还不得宰了我?您瞧他那副眉眼儿,我掂量着……他这会儿正拎着砖头摸垫背的呢。
古月宗:该活的是活不下去了,该死的可又死不了……都是因为天底下谁都镇不住谁了!要是从天上能掉个皇上下来……哪怕好歹有个胳膊粗点儿的从地底下冒出来呢……(梦游一般)等下回宫里殿试的时候,我是不见准爬得进去喽,可坐在那儿划拉毛笔字儿的,必是有我介壁儿这一位啊……谁让这小淼子他念书往死里念呢!
田翠兰:您可别提皇上,一提皇上您嘴里就没人话了。您留着那些嚼头儿跟那棺材唠叨去……您爬到里边儿嘟囔去。
关福斗:(持续千活儿)古爷,有些事儿我一直都弄不明白……那年是哪个坎儿让您过不去了?这好端端的小院儿,您怎么说卖就给卖了呢?
古月宗:这院子坏了风水,我不撒手不行了。
关福斗:怎么的呢?
古月宗:流年不利!生生就让我撞上俩傻瓜。
关福斗:是哪两个呀?
古月宗:头一个傻瓜是教书先生,祖家儿是江南的阔主儿,有花不完的银子享不尽的清福儿……嘿!他不好好教书做学问,整天在广安门货场乱窜,跟扛大个儿的在一块儿混……有能耐您也打大个儿去呀,要么您就拎着大板儿锹卸白灰去,他不!他撺人家罢工,这不儿明摆着找死吗?就这屋儿……(指着楼上苑江淼的屋子)他交了半年房钱,住了仁月不到,让人家薅出去把脑瓜子给崩了……整个儿就是一大傻蛋!
关福斗:那傻瓜是哪个呀?
古月宗:(更来气了)哪个呀?那个!张作霖手底下一二百五!三十郎当岁儿一狗屁团长,整天晾一大秃瓢儿,站房顶上吹口哨儿放鸽子……(指着东邻院)他住那院,鸽子落我楼顶上他轰不下来,一上火儿你猜他怎么咋?一手拎一盒子炮就砰砰砰!不把子弹打光了不算完……他这一犯傻不要紧,我受得了吗?搁着你,你是要房子你还是要命啊?
关福斗:搁着我我也卖了!可是……苑叔儿他一看大门儿的,怎么一眨巴眼儿就掏出那么多现大洋来了?搁着我……还不得挣个大半辈子?
田翠兰:小斗子!老实干你的活儿,别人家的事儿乱打听。
古月宗:(诡秘地)他往下打听我还不一定告诉他了。有些个事情……说不清楚听清楚了麻烦,说清楚了没听清楚……那就更麻烦了不是?
【苑江淼按原路静悄悄地走回来,大家屏息注视。田翠兰摊着湿淋淋的双手,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凑了过去。
田翠兰:小淼子……大妈有几句话想跟你念叨念叨。
苑江淼:(站在楼梯拐弯处)您说。
田翠兰:你爸爸见天儿在外头捣腾小买卖儿,想搭我们家灶伙……往后你想吃什么跟大妈说,大妈变着法儿给你做。
苑江淼:谢谢您……我这病传染,还是自己吃吧。
田翠兰:不碍的!碗筷勤拿开水烫着点儿……小淼子……
苑江淼:(走两步停下来)……您说。
田翠兰:(扒着栏杆儿仲视)大妈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爸一人儿把你拉扯大了真是不容易!你妈一生下你来就死乡下了……
苑江淼:(温和)我知道。
田翠兰:你打小儿就害了童子痨,多少街坊劝你爸爸别治了别治了,扔到城墙根儿算啦!治不好……你爸爸那时候火力壮,大雪天儿怀里抱着你四九城转悠着找大夫,人冻得跟个冰葫芦是的,回到家来气儿都不喘一口,拿橘红丸捻碎了和着蜂蜜喂你呀……
苑江淼:我都知道……(微笑)您今天说这些干什么呀?
田翠兰:自打你这回犯病退了学,你就没给过你爸爸一个好脸儿……有一年多了吧?你连你的屋儿都不让他进!你不能这样儿对你爸……他是打心眼儿里疼你,街坊都能看出来,你当儿子的能看不出来吗?
苑江淼:(平静)您还有什么事儿么?
田翠兰:冲喜的事儿他是不该瞒着你……他还不是为了你好么?你吭哧吭哧地跟他说话,他抹过头去眼睛里转泪花子,我看不下去……
苑江淼:我明白……那件事我不想再提了。大妈您忙吧,时间不早了,我得看书去了
田翠兰:(目送对方的背影)看书看狠了伤身子,别整天钻进去不出来……吹口琴也伤身子,看书看累了你干点儿别的。
苑江淼:(苦笑着回过身儿来,良久)……我还能干什么呢?您说……我还能来得及干点儿什么?
【众人沉默。苑江淼锁好栅栏门,飘进屋子里去了。王秀芸帮丈夫拾棺材盖儿,田翠兰冲过去搭把手儿。
田翠兰:福斗你不长眼!她都七个多月了,你让她干这个?
关福斗:(委屈而恭敬)您别赖我,光知道图省钱……晦们想雇个小工儿您也不乐意。
田翠兰:我的手不这儿闲着呢么?外头雇俩半爪子,一天敢要你三斤杂合面,再不好好给你干…钱烧的?杂合面都一块六一斤了你们知道么……哎呦!哎呦呦呦……
关福斗:别砸着您脚!
王秀芸:妈您怎么了?
田翠兰:膀子!我这膀子…
周玉浦:(颠颠地跑过来)让我看看……快让我看看!您老是看不起我这手艺,老说我在西鹤年坐堂是蒙事,这回您犯在我手里了吧?
古月宗:(凑热闹)来吧您呐……想怎么叫唤您就怎么叫唤吧!大点儿声儿,让我听听……叫得还挺欢实!挂零儿了没有?撅起来让我一眼……
关福斗:您让开点儿……添什么乱呐!
【田翠兰被扶到大水缸跟前坐好,周玉浦闷着头一通乱捏,任凭她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撒手,最后神着胳膊使劲儿一哆嗦,对方惨叫一声之后便踏实了。
田翠兰:(大喘气)疼死我算……
周玉浦:先别动!别动……再揉几把就齐活了
田翠兰:大兄弟……您挣钱可真容易。
周玉浦:那是!我本来还想研磨研磨内经和方剂,后来一想算了……这年头儿欠账的多,打人的和挨打的也跟着多,街上净是鼻青脸肿的,我不愁没饭吃。这几年……学生们越来越不老实,动不动就上街游行,当老师的当老妈子的都敢跟着上街叫板,起哄架秧子能少得了挨么?您想啊……
田翠兰:(看见金穆蓉踏上台阶)大兄弟……
周玉浦:(背对着大门)他们挨了拳头挨了棒子…让人家给揍得拉了胯了脱了臼了,能不来求我么?天底下找揍的人死不绝,我下辈子都不打算干别的了……
【周玉浦觉着不对劲,扭头一看傻眼了。金穆蓉站在大门口,抱着一个耶稣受难的十字架,怒目而视却故作镇静地走向了东厢房。周玉浦跑过去献殷勤,想把十字架给拿过来。
周玉浦:(轻声)……她膀子扭了,非让我给她弄弄……(掏钱没掏着,赶紧掏另一个口袋)不白弄,给钱了……你看!自当是出一回诊了……
金穆蓉:(突然站住)怎么不接着弄啊?
周玉浦:(发蒙)穆蓉……
金穆蓉:你刚才说谁找揍来着?
周玉浦:咱进屋说去……
金穆蓉:我看你就找……别往我手上搁,倒贴的钱我不要,你给我扔回去。
田翠兰:哎哎哎哎……大妹子!您说什么呐?
金穆蓉:(针锋相对)他田姐姐,当着孩子呢,给我们留点儿面子,也给自己剩块儿脸皮……别动不动就往男人身上蹭,谁还不知道您有多干净。
田翠兰:干净?我没您干净!您要是不干净,您不在大宅子里好好捂着,跑这死胡同儿里来受什么罪呀?都掉茅坑儿里了还那么干净……瞧白得您嫩得您!您还知道是仰巴儿着舒服还是拱着舒服吗?
金穆蓉:(招架不住却不甘示弱)你……你才是蛆呢!往哪儿拱我也知道我们家门板的朝向,黑更半夜的,我不会睁着眼往人家门框里钻。
田翠兰:(愕然)……有本事您……您再替我说一遍?
金穆蓉:(一字一顿)我说不过您……我没您那么多好听的,我就剩一句……有本事出广安门,回莲花池卖您的烂炕席去,别在这儿寒碜自个儿了。
关福斗:(震惊)周婶儿!您想骂人就骂您的……您怎么这么说话呀?!
周玉浦:(绝望)……都少说两句……都少说两句呗……成么啊?
王秀芸:(乞求)妈!您回屋里呆着去吧?
田翠兰:(爆发)滚!好听的还在后头呢,谁想耳根子清静谁给我滚蛋!周玉浦,你现在就给我说清楚,你手里那钱是谁的?是我倒贴给你的,还是你老婆倒贴给你的……你老婆头一回是怎么个德性来着?你一个卖仁丹的,跑到贝勒府给大格格扎针灸,你扎人家大腿根儿里乱搅和你拔不出来了是吧!(怒视金穆蓉)我睁着眼往人家门框里钻,您闭着眼请人家往自己的大门儿里钻……您还有什么说的?还他妈说什么呀!
周玉浦:(崩溃)……不说了……咱都不说了……姑奶奶我求求你们哩!
古月宗:(对关福斗)瞧见没有?东太后能格儿吧?再能格儿她也干不过西太后!家事类乎国事,东弱西强……这都是有说法儿的。
关福斗:(懊恼)成啦您!
【关福斗赌气似的千活儿。金穆蓉冲进了屋子,田翠兰紧张窥视,防备对方反扑。苑国钟步履珊地走来,用背架驮着茉莉花,挎着两个竹篮子,情绪极其低落。金穆蓉把十字架抱出来,落着泪往门框上钉,锤子屡屡落空。周玉浦拖开她,把锤子抢过去自己钉。田翠兰一阵风似的回到屋里,端出来一尊弥勒佛和一个木托子,在门框上找地儿。苑国钟僵在大门口,被吓坏了似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田翠兰:福斗!我把墙上的神仙薅下来了,你找个大钉子给我摸到门框上去,让他坐高儿高儿的往下看……看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王秀芸:妈……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