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剧本角色

苑国钟
男,0岁
50岁。房主。绰号苑大头。贫嘴却厚道。

古月宗
男,0岁
73岁。前房主。清末“举人”迂腐而风趣。

肖启山
男,0岁
56岁。保长。人称肖老板。圆滑且凶悍。

周玉浦
男,0岁
45岁。中医。营推拿正骨。怕老婆而又怕事。

王立本
男,0岁
55岁。厨子。营炒肝窝头。大智若愚而缺话。

田翠兰
男,0岁
42岁。厨子妻。曾为暗门子。刀子嘴豆腐心。
《窝头会馆》
第三幕
【一九四八年冬大雪黑夜】
【口琴曲随着大幕的开启而逐渐消失,传来咚咚咚的敲打声。树干上的对联残缺不全,只剩了“日你大爷”几个烂字。院子里满目萧瑟,灯火尽熄,只有东厢房和苑江淼的屋子透出微弱的烛光。棺材刷好了大漆,躺在老地方咚咚作响,伴随着古月宗朦胧的喊叫声。
古月宗:……让我出去……行啦!我不在里儿呆着了,式凉快了!受不了了……放我出去呀!苑大头,我憋不住尿了!你可别寒碜我……来人呐!救命……苑大头杀人啦!
关福斗:(冲出屋子)来了来了!古爷……您怎么又钻进去啦?
王秀芸:(挺着大肚子跟出来,拎着灯笼)盖子冻上了吧?妈!妈!您睡了没有?您出来给搭把手儿……小斗子一人儿挪不动!
田翠兰:(睡眼惺忪地跨出屋门,裹着棉袄发抖)这老不死的又犯病啦?他怎么越不想死越作死呢?(挪棺材盖子)明儿你们给这棺材盖儿安把锁,自要他活着就别让他看见钥匙,等他死了再打开把他搁进去……
古月宗:(狼狈地从缝隙中钻出身子)苑大头杀人啦……我里边儿躺好儿好儿的,正听皇上叫唤呢……他上完茅房打边儿上过,就手儿把盖子给我捂上了……
田翠兰:他跟您逗闷子呢。
古月宗:有他这么逗闷子的吗?想逗闷子钻进来躺我边儿上啊?他这是想憋死我!
田翠兰:您以为他自个儿不想死呐?他的印子钱利滚利还不清了,肖阁王明儿天一亮就来拿他的房契……他心里不痛快,您就别跟他计较了。
古月宗:他再不痛快他也不能不让我痛快呀!你还别说……(笑)里边儿呆着就是比外边儿呆着暖和……快搀我一把!翠兰子…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田翠兰:我说给棺材安把锁,省得您没事儿老进去挺尸去,喝们没那闲工夫陪您玩儿这个!
古月宗:(一本正经)别安锁了……你们给我安俩合页吧。
田翠兰:(目瞪口呆)您说什么?
关福斗:……安哪儿啊?
古月宗:(踢一踢棺材的头顶板)安这儿!小斗子……你把这板儿给我拆了,再比着给我做一门儿,安俩合页……俩合页够了吧?
关福斗:您说胡话呢吧?您是不是刚才憋在里边儿给吓着了?
古月宗:可不是给吓着了么!吓得不轻……我躺在那儿一琢磨,要是在地底下醒过来了……没门儿我怎么出去呀?求阁王爷现安一门儿?他忙得跟三孙子似的,万一顾不上我把我给忘了呢?我不是就再也出不来了么?
关福斗:您要想出来进去方便,您让我打这口棺材干吗?
田翠兰:可不是么!您找两块门板一夹把自己填巴了多省事儿啊?想什么时候出来什么时候出来,横着打个滚儿就齐了。
古月宗:你们不要剩下的工钱,我可不能不要这个门!
关福斗:(无奈)……那……那我就给您弄个门儿?
王秀芸:(嘟囔)合页钱和工钱……您得另添。
古月宗:合页要是安反了,我一个子儿都不给你们!门得往里边儿开,朝外边儿开让土挡着我还是出不来呀……(突然听到棺材里油葫芦叫唤,急忙从怀里掏出葫芦罐儿查看)嘿!这拉孙儿……怎么不打招呼就出宫了?小斗子……(把上半身儿扎进棺材)小皇上跟太上皇抢棺材了,赶紧帮我逮它!
田翠兰:秀芸……快屋儿里去,小心冻着肚子!
王秀芸:哎……您也睡去吧。
田翠兰:(捡起疲箕走进伙房摄煤,怪叫一声蹄出来)谁!谁……谁在里边呢?
关福斗:妈!您怎么了?!
【苑国钟从伙房里挪出来,极其落魄却装出几分愉悦,不时掏出酒瓶子灌一口,着一枚生锈的大钉子当下酒菜。田翠兰朝关福斗摆摆手,后者返回棺材帮着逮油葫芦,连连朝这边儿窥视。
田翠兰:您干吗呢?
苑国钟:拿后脊梁贴你们家灶台儿热乎热乎。
田翠兰:您屋儿里没生炉子?
苑国钟:我生不起炉子了。
田翠兰;嗨!我不是招呼您先使我们家煤么?
苑国钟:使着呢……(扭头看着楼上的烛光)我儿子暖暖和和的……使着你们家煤呢。
田翠兰:苑大哥,您乐乐呵呵的,天塌不了。
苑国钟:天塌不了,可是地陷下去房子塌了……(笑得极其灿烂)我跟着一块儿掉下去了……爬不上来了。
田翠兰:您给自己屋儿里笼个火,早点儿睡吧。
苑国钟:翠兰子……想给您托付个事儿。
田翠兰:您说。
苑国钟:我要哪天成了倒卧儿,小森子吃的住的……您费心给担待着点儿。
田翠兰:(难过)您胡说什么呀?姓肖的真要赶您走,我招呼大伙儿给您垫房钱。
苑国钟:你们甭管我,我怎么都能对付。天儿这么冷,我儿子得有个暖暖和和歇着的地方……可别冻着他。我付不起他的药钱,你们也付不起……给他治病了,别冻着他就行!您听他咳嗽的……他撑不了多少日子了……(潜然泪下)你们老街坊行行好儿,别让我儿子冻着……让他暖暖和和多看两天书……
田翠兰:您放心…您想开点儿!
苑国钟:我儿子没旁的嗜好,他就喜欢看书……他老跟子萍坐在梯子上,念叨书里看来的那些事儿……犯人给欣砍了头,血溅了一地……爹妈领着病孩子拿馒头去蘸血,拿蘸了血的馒头喂孩子吃……吃了治孩子的病!
田翠兰:苑大哥,您别钻了牛特角出不来!
苑国钟:我琢磨着,要是能治好我儿子的病还不用花钱,真不如把我的脑袋欣下来得了……让他蘸我的血浆子,就着干粮吃下去……
田翠兰:别喝了您!快屋儿去……躺着巴去,啊?
苑国钟:翠兰子……
田翠兰:您还想说什么?
苑国钟:(憨着一肚子话)我……你……我……
田翠兰:(神色不安,轻声)有什么话咱明儿再说,我姑爷看着咱们呢……我屋儿去了,您也早点儿歇着吧。
【田翠兰回了西厢房,关福斗也进屋去了。古月宗鬼魂似的围着棺材转悠,苑国钟则围着大门口转悠,百无聊赖地看匾看天看树。周玉浦裹着被子哆哆索索地跑出屋来,伸着脖子朝胡同口张望。
苑国钟:一晚上跑好几回……等相好儿呐?
周玉浦:说好了今儿上她舅男家,到现在也没见个人影儿,快把她妈给急死了!
苑国钟:等闺女还用得着点上明火?交房租你们没钱,你们有钱点蜡烛。
周玉浦:穆蓉就着亮儿念洋经呐……(凑近)一边儿念一边儿吧嗒吧嗒掉眼泪,我问她哭什么呢?嘿!她告儿我……摩西领着人出埃及了!
苑国钟:摩西是哪位?他想领你们大格格和子萍……上城外头躲躲去?
周玉浦:躲不远儿!她舅男住东直门以里……您让我也来一口暖和暖和?
苑国钟:(递酒瓶子)以为你们能躲哪儿去呢!那不跟家门口儿一样么?小达子骑他那凤头一眨巴眼儿就踪过去了。
周玉浦:子萍有俩表哥,凑一堆儿壮壮胆儿吧……您说天底下有这么不讲理的吗?子萍压根儿就没看上他,他老假门假氏儿地跟吗们商量怎么办喜事儿,您说吓得慌不吓得慌?
苑国钟:我倒没觉着吓得慌,我噎得慌……你们欠了我房租不算,还变着法儿糊弄我,往后你们糊弄人家试试?
周玉浦:(哈着了)……霸占您几块碎砖头不算什么,赶明儿拧胳膊撅大腿霸占喝们大活人那才真叫惨呢!我陪孩子她妈念经去了……您留神!留神!您留步儿……留步儿……
【苑国钟踱到关帝爷跟前,掸掸浮尘,古月宗味味笑着凑过来。
古月宗:苑大头!活该你倒霉,你把皇上给得罪了
苑国钟:(不想当正经)我知道皇上是谁呀?
古月宗:(拍拍塑像)西北风飕飕的,你就不该把关老爷搁到外头,你冻着他了。
苑国钟:那两位露着肉的不怕冻,他穿着铠甲呢他能怕冻?就算我把他得罪了,跟皇上有什么关系呀?
古月宗:知道他这手的刀是谁的?这手的元宝是谁的?
苑国钟:……谁的?
古月宗:皇上的!普天下的皇上就趁这两样儿东西……想给谁钱给谁钱,想给谁一刀给谁一刀!皇上不给你钱你千万别自己上来拿,皇上给你钱你嫌少也别自己上来拿,你自要伸手拿就给你一刀……你就得老老实实等着皇上赏你。
苑国钟:我要是不拿那钱……我伸手拿皇上那刀呢?
古月宗:拿不着挨皇上一刀,拿着了给皇上一刀,一刀下去钱就是你的了。
苑国钟:(端详塑像)皇上就这两样儿好东西,怎么全到他手里儿去了?也没见他给皇上一刀呀?
古月宗:要不说给他修那么多庙呢,哪个皇上都喜欢他!他压根儿不拿这两样儿东西当自个儿的东西,谁拿皇上的钱他给谁一刀,皇上让他给谁一刀他就给谁一刀……
苑国钟:皇上让他给了我一刀,您的意思……是这个么?
古月宗:就这意思!要不怎么钱也没了,房也没了呢?还不赶紧把他请屋儿里去,别冻着他啦。
苑国钟:他都给我一刀了,我不冻着他我冻着谁呀?我就冻着他……我把他冻出脾气来,让他就手儿也给您来一刀。
古月宗:(笑)嘿!小子你等着!你倒血霉的时候儿在后头呢……(向楼梯挪去)你好歹也是窝头会馆的皇上,现而今你两手空空什么都没了。苑大头,本太上皇开导开导你,抢不着刀把子你就干脆认输了吧。
苑国钟:我要是不认输呢?
古月宗:耍胳膊根儿你不是人家的个儿。
苑国钟:(看着古月宗上楼)您张嘴儿皇上闭嘴儿皇上,您最服气的是哪个呀?
古月宗:一闭眼几百个儿乱蹦,说不准是哪个。
苑国钟:是起头儿那顺治吗?
古月宗:他老顺着人家就让人家给治了,这不行
苑国钟:是道光皇帝?
古月宗:家底儿不厚偷点儿得了,非得给盗光喽!这更不成。
苑国钟:那光绪呢?
古月宗:别跟我提这位……又没里子又没面子,光剩下棉絮了!
苑国钟:您喜欢乾隆的字儿,是他不是?
古月宗:你瞧见小达子那脚踏车了没有?前钻辘都龙了,后钻辘还不定得歪到哪个姥姥家去呢……
苑国钟:您干脆喜欢我得了。
古月宗:给我玩儿去……苑大头那孙子是个短命鬼呀!
苑国钟:您还哪个都看不上?
古月宗:逮不着好蛐儿,玩儿玩儿油葫芦得了
苑国钟:那是……玩儿谁不是玩儿呀!
【俩人叽叽咕咕逗着闷子,回到各自的屋里去了。风声萧瑟,没有别的动静。田翠兰悄悄跨出房门,从伙房里端出一筐劈柴和煤块儿,蹑手蹑脚地钻进了苑国钟的屋子。关福斗暗中窥视,按撩不住地跳到院子里,似乎要冲上去捉奸了,却气馁地去轻轻拍打岳父的窗户。王立本睡眼惺忪地钻出半个脑袋,一副傻到了家的样子,接话慢吞吞的,却透出了无尽的明白。
关福斗:爸!我妈呢?
王立本:被窝儿里呢。
关福斗:您摸摸她在吗?
王立本:在呢。
关福斗:在哪儿呢?
王立本:在被窝儿里呢。
关福斗:(急了)在谁的被窝儿里呢?!
王立本:你知道?
关福斗:在我苑叔儿的被窝儿里呢!
王立本:知道还问我?
关福斗:不是头一回了!您不知道?
王立本:不知道。
关福斗:我妈钻哪被窝儿您不知道您都知道什么呀?
王立本:你老丈人他姓王。
关福斗:您还知道什么呀?!
王立本:他排行老末,前边儿有七个兄弟。
关福斗:(被噎住了)您……
王立本:回屋儿睡觉去。
【关福斗在屋子里窜进窜出,乒乒乓乓地收拾木匠家什,与追出来的妻子挣巴在一起。田翠兰匆忙地系着衣扣,与苑国钟先后挪出屋子,邻居们也陆陆续续地聚到院子里来了。
王秀芸:把东西搁下!你别这样……
关福斗:松手!你回屋卷铺盖,咱们这就走人!
田翠兰:(尴尬)小斗子……你想干吗?
关福斗:我想找个耗子洞钻进去清静清静!
田翠兰:……怎么了你?
关福斗:没怎么……我嫌我自个儿寒碜!
田翠兰:你别这儿瞎嚷嚷,有话你和秀芸跟我上西屋说去。
关福斗:您别上西屋您还是回北屋去吧!
田翠兰:(脸色陡变)……你跟谁说话呢?
关福斗:我扇我自己脸巴子呢!我倒插门儿插茅坑儿里了,我活该恶心!我瞎眼了我什么都没看见……我认倒霉我领媳妇走人!明儿我孩子生出来姓关不姓王……
田翠兰:(碰到命根子,一下子被激怒了)你他妈敢!图干净你一人儿滚蛋!那是我孙子,谁抢我跟谁玩儿命……他敢不姓王我就敢招死他!秀芸,这儿没你事儿,跟孩子上屋儿里去。
王秀芸:妈!您……
田翠兰:去呀!
古月宗:(扒着栏杆俯视)小斗子,你眼窝儿也忒浅啦!你丈母娘不是让你给棺材上把锁么,别费事儿了……你把那锁头安自己眼眶子上吧。
金穆蓉:(站在阴影里)……现世报……报应了
田翠兰:您痒痒了别自个儿夹着,憋不住难听的您过来喷来。
金穆蓉:我还真不怎么在乎您……(走到弥勒佛跟前微笑仰视)苑大哥,您的双簧这回演砸了吧?每回催租子您都跟她拌嘴,她喷着唾沫星子骂您骂了多少回了,还动不动要死要活的……可是天儿一黑下来,她就上您被窝儿里把钱要回去了。
苑国钟:(自嘲)……也没都要回去……这程子还贴了点儿过来。
金穆蓉:您催租子就催吧,还雇了一托儿。我们子萍她爸爸一直不信……(对着周玉浦)这回你亲眼看见了吧?
苑国钟:(戏滤)玉浦兄弟瞒哄您呢,他什么不明白呀?他贴钱给人家正骨,不是让您逮着好几回么?
周玉浦:苑大哥……
苑国钟:人一娘们儿让他给正骨,他正到人大咂儿(乳房之意)上去了…咂儿上有骨头吗?
周玉浦:说您的事儿呢您扯上我干吗?滥开玩笑一字儿都多……半个字儿都多!
田翠兰:(对金穆蓉)您别乱摸了,喝们那神仙笑话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