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一座城,泊在阔大摇荡的水中。
三十三年前,那时还很年轻的我,曾在丽娃河畔的华东师范大学度过了一个绿意葳蕤[wēi ruí]的夏天。丽娃河的宽博超出想象,河水缓缓地不易觉察地流淌,盛大的河水漫溢到两岸的垂柳下、草丛中。记忆里仿佛总有一层岚霭笼罩其上,河面隐闪波光。早晨、正午或黄昏,我常常独自漫步河边,蓊蓊[wěng wěng]郁郁的树冠深处,透出鸟的叫声,叽叽,喳喳,啾啾,咕咕咕,吱吱吱……有的像窃窃私语,有的如高声喧哗,有的遥相呼应、似深情对话,有的你高我低、像激烈争辩,时或响起一片哗笑声,树下晃动起斑驳的树影。
2.
倏[shū]然,一声粗壮惊心的鸟叫,继而便见一只大鸟从浓密枝叶中腾出,扑棱棱飞向河的对岸,黑白相间的羽翼在晨光中如巨扇展开,行过处投下移动的一团黑影,异乎寻常的长长尾巴如两柄交合的利剑,嗖地没入草丛中。
常常沉浸于沉思或倾听,丽娃河记下我青春的心事。
关于丽娃河名字的由来,说法不一。一说上世纪二十年代初,西班牙侨民何塞·马利奥·费尔南德斯在上海郊野选购了这块土地,主要是看中穿越其间的这条河流,他在这里建造了上海开埠后第一座度假村,取名为Rio Rita,音译为“丽娃栗妲”,意译便是“丽娃河”。
3.
另一种说法是,这个度假村后来成为白俄流亡贵族古鲁勒夫人的私人花园,彼时美国影片《丽娃栗妲》正在上海放映,主人遂以“丽娃栗妲”为花园命名,河也随之得名。还有一种传说则凄美得多,说古鲁勒夫人有个漂亮女儿丽娃,爱上一位中国青年,夫人嫌弃小伙子的清贫落拓,故而横加阻拦,没想到在一个春天的雨夜,绝望的丽娃一跃投身这条河,为了纪念这位美丽少女,民间便以她的名字为河命名。我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表示怀疑,总觉得是后人的附会,但又宁愿相信它是真的,这个故事赋予河流爱情和文学的感伤滋味。
4.
丽娃河向来被华师学子认作青春之河、爱情之河。“夏雨诗社”社长宋琳毕业后去了法国巴黎,他在给友人的信中曾深切怀念这条河:“如果这世上真有所谓天堂的话,那就是师大丽娃河边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文化学者李劼也对它情有独钟:“在我离开学校之前,几乎天天早晨跑到河边对着河水,坐在河岸边的草地上静心,打坐,谈人生。”他的长篇小说《丽娃河》,充满对大学生活的回忆,寄托了浪漫的青春梦想。
5.
现在想来,三十三年前,茅盾文学奖得主李洱已告别丽娃河去了中原,作家格非业已在它身旁,文学评论家杨扬刚刚在丽娃河边的华师读完硕士研究生,作家毛尖正在奔向它的路上。可惜当时我不认识他们,当然他们也还没有后来的盛名。
我进修的内容与文学相距甚远,有时间我就参加校方和大学生自发组织的活动。在一个演讲会上,大学生们意气昂扬声言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慷慨陈词论说中国政治、经济、社会改革问题,群情激昂,空气像被点燃了一样,那时,我的脑际不由得闪过电影里“五四”青年学子的镜头。
6.
在中文系的一个座谈会上,我满耳听到的是弗洛伊德、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等名字;记得一个长发搭肩、留着小胡子、穿着草绿色上衣的男生,胳膊有力地挥动,声音高拔尖细,口里不时蹦出象征主义、未来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抽象派、荒诞派等名词。我还参加了在大礼堂举行的一个报告会。那年第二届亚洲大专辩论会在新加坡举行,辩题是“儒家思想可不可以抵御西方歪风”,复旦大学队战胜台湾大学队,在辩论会中夺冠,
7.
获胜归来的四名队员被邀请到华师做报告,他们畅谈辩论会盛况,纵论改革开放与国人精神的重建、教育的改革与发展、大学生的责任与使命,激情四溢,豪情万丈,大礼堂里座无虚席,走廊上也满满当当全是人。我也曾循着一张海报的指引,旁听了一场中文系博士的论文答辩会,参加答辩的是王智量教授指导的两个博士研究生,一位面部黝黑、身体敦实壮硕,另一位则面庞白皙,文静纤弱。“壮硕博士”的论文是关于托尔斯泰的研究,“纤弱博士”研究的则是屠格涅夫。
8.
壮硕的声音醇厚而洪亮,让人想到一头活力四射的犍[jiān]牛;纤弱的声音绵软,嗫嗫嚅嚅[niè niè rú rú],令人想到一只温顺的小兔。有那么一瞬间,恍惚中我把他俩当成了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本尊。他们的答辩词中,不时闪出“革命”“改革”等语词。依稀记得答辩委员会有七个人,除了王智量教授,只记得大名鼎鼎的作家王西彦、青年才俊王晓明,后来得知他俩是父子关系,心中暗自惊诧。那时的王晓明三十岁出头,初出茅庐,透着青涩,如今这位著作等身的知名学者已有六十六岁了。
9.
进修班结业后,我兴致盎然,决意一览南方盛景。于是便见到那座城。
我先是从上海坐火车到了杭州,马不停蹄围着西湖乱逛,走苏堤,赏风荷,柳浪闻莺,花港观鱼,仰观双峰插云,远望雷峰夕照,聆听南屏晚钟,遥想平湖秋月、三潭印月、断桥残雪……
那时游西湖的人似乎不多,第二天中午在西湖边一个简易的小饭馆,我点了一道西湖醋鱼。我的故乡是平原,一年难得吃一次鱼,记得小时候,有从渤海边或是小清河畔来的人,骑着笨重的自行车,车后座上嵌着两个高耸的柳编鱼篓,村人们提着粮食排着队去换鱼。
10.
妈妈曾经用一筐地瓜换来几条小鱼,第一次吃鱼,香得不行,鱼刺都嚼碎咽了下去。后来上了大学,食堂里也难得见到几回鱼,即便有,也碍于囊中羞涩,只得“望鱼兴叹”。在丽娃河畔食堂吃过几次鱼,那大概是鲅[bà]鱼吧?鱼肉很厚实,略有些硬,没有细刺。吃完鱼肉后,往那残羹剩汁中添上免费的酱油、醋和盐(那时食堂免费提供,不知现在还有否?),再冲上半瓷缸开水,顿觉是天下少有的美味。
11.
西湖醋鱼口感颇为独特,夹一块入口,一阵酸意袭来,细细咀嚼,那鱼肉又有一丝丝咸、一丝丝甜、一丝丝鲜。西湖醋鱼号称酸不倒牙、甜不腻口、咸不齁人、鲜不发腥,果然!还记得正午的环湖路上一辆车也没有,一个黄发碧眼的外国青年脚蹬滑板车,飞一样划过我的眼前,他灰色的衣衫鼓荡起来,向后扬起,过了好一会儿,仍有滑板车与柏油路摩擦的“哗哗哗”的声响传到我的耳畔。
12.
向晚时分,我乘公共汽车到了苏州,住进铁道医学院附近一个旅馆。一个客房四张床,那晚住了两个人,与我同舍的似乎是个中年人,高、瘦、黄、皱,头戴一顶苇笠,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向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他睡得很早,第二天一早就不见了人影。我爬起床,按计划去留园、虎丘、拙政园等处游逛。
在我的想象中,一进留园大门,应先见一座广场,可迎接我的却是一个相当狭长、曲曲折折的胡同。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