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第1章 锅炉
尽管已经过去了八年,但王良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发生的很多事情。
他记得那天的沙尘暴格外猛烈。风像是怪物一样肆意呼啸,扬起阵阵黄沙,遮蔽了库鲁县的天空,吞噬了地面上那一片片的矮楼屋宇。塞外的天地间茫茫然一片浑黄,只能偶尔看见几个蚂蚁一样的黑色人影,在这混沌中缓慢地爬行。
他也记得锅炉房里,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的炽热和喧嚣。但这炽热和喧嚣当时却给了他一种安全感,就像锅炉房四周那高高的围墙将黄沙阻挡在外,煤炭那火红的颜色,和锅炉低沉的吼声,也变成了一道屏障,帮助他抵抗屋外的混乱和尖锐,让他不由得心生一股喜悦。过去,他是一颗种子,风沙把他吹到哪里,他就暂时待在哪里,风再一吹,他就得飘走。但现在,这颗种子有了一片可以扎根的土壤。
他记得那天凌晨,自己的话特别多。他一边用大铁锨从后渣箱里扒炉渣,一边咧着嘴傻笑着,还忍不住找一旁的师父聊天。聊了些什么?好像和吃的有关。没错,就是吃的。那天屋外的呼啸和屋内的憋闷,如同两股相互的力,拉扯着他的神经,让他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了很多往事,他想起了泺车——那个已经好久没回去过的故乡,平日还好,但偏偏那一天,这乡愁突然袭来,还进一步刺激着他的味蕾,让他怀念起嘎云大婶做的酸奶,这一口,把他干活的心思都给馋没了。他不由得嫉妒起嘎云大婶家的妹子来,这丫头,肯定天天酸奶喝个没够,现在胖得连马都爬不上去了……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然后一股脑地都说给了自己的师父。
02
他的师父——刘三成,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他记得,那时候刘三成应该还是五十来岁,干起活来勤恳踏实,一日复一日、一铲接一铲地,给这座小城的居民带来必需的温度。师父干起活来总是沉默寡言,也不喜欢别人在一旁七嘴八舌。那天也是,因为王良的嘴始终没有闲下来,刘三成忍不住骂了他一句:“不干活,就一边歇着去!”
王良觉得,一定是前一晚刘三成下棋老输给他,丢了面子,才对他这般没好气。可刘三成毕竟是他师父,说得更准确些,应该是他的再生父母。面对师父的教导和责备,他从不敢有一点怠慢。王良记得,就是刘三成,用一双厚实的大手,将他这颗小小的种子,从风沙漫天的漂泊中解救出来,带到了库鲁,还在这小镇的供热站里,给他谋了个烧锅炉的“铁饭碗”。王良没读过什么书,也没什么亲人了,在他心里,刘三成就是“爹”。他记得自己当时还想讨好一下刘三成,让他去休息,扒煤渣这点小活儿交给他就行。但刘三成没有搭理他,闷头干自己的。王良自觉讨了没趣,便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地继续干活了。
但打心眼里,王良钦佩刘三成,不只是因为他给了王良一条活路,更因为他面对这重复性工作的态度。一开始,王良觉得扒煤渣这活儿没什么难度,也没太大意思,不就是把烧完了的煤从后渣箱里扒拉出来吗?但刘三成就能这么一声不吭地一天天干下去,不抱怨也不偷懒。但干着干着,他逐渐理解了刘三成——师父曾经也想过一步登天的日子,但他吃了亏,栽了跟头,差点丢了活计。到头来,还是这日复一日地挥铲填煤,给了他最稳定的生活。简单有什么不好?重复又怎么会是折磨?他看着电视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不理解人们怎么会羡慕这样变幻莫测的生活,在他眼里,现在,这毫无技术难度,也永远不会迎来变化的扒煤渣,就是最大的幸福。
03
话是这么说,王良却记得,那天的煤渣和平时又有点不一样。一般来说,你用铁锨轻轻一扒拉,渣子就会像待会风停后屋檐上的黄沙一样,哗啦啦掉下来,有时候,烧尽的煤渣会结成团,那就再捣一捣就可以了。但那天,王良的铁锨碰到了一个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不像是渣,更像是还没倒进炉子里的炭块。他又用铁锨把表面那一层渣扒掉,让这东西的一部分露了出来,也不是煤炭,煤炭是一块一块的,这东西少说得有一米多长,横在那里下不来。
难不成是谁把一整截大木头放进了炉子里?他用力捣着铁锨,稍微改变了一下这截“木头”的角度。“砰”!东西掉了下来,摔在煤渣堆上。他记得这声闷响,也记得这东西奇怪的形状。当时,他弯下腰,凑近了仔细端详——这哪是什么木头,虽然已经被烧得焦黑,但还是能看出物体原本那平滑的边角,木头也不会有这样的分叉——一截大的躯干顶上,连接着一个球形的物体,左右两侧,还接近对称地长着四段分支。王良越看,越觉得这东西像是一个……
人,这是个人!
黑色的尸体犹如一枚黑色的炸弹,给王良对那一天的记忆炸出了一个断层。黑尸出现之前,那一天的记忆是清晰的、鲜活的,它带有情绪和画面,王良觉得自己既像是这场回忆的观众,又是主动的参与者。但断层另一边的记忆,虽然并不算模糊,但王良觉得,身处于这记忆中的自己更像是一个木偶,他只是照着无数个“应该”,履行完了自己在这一起事件中的角色。
当时,他应该往后猛退了几步,想呼唤刘三成,却发现喉咙里已经发不出连贯的语句。
04
在听到徒弟惊恐的喊声后,刘三成连忙转身,才看见了这具躺在地上、已经被烧成焦炭的尸体。尸体的四肢已经被烧得几乎只剩半截了,周身还冒着热气,那热气渗透进师徒的身体里,逼出了他们骨头深处的寒,让两人在短时间里,连呼吸都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屋外,沙尘暴更加猛烈,狂风怪叫,像是在嘲笑屋里的这两个傻子。
刘三成稍稍缓了过来,赶忙招呼王良去通知站长,“快去,出大事了!”
王良应该没有迟疑,一路狂奔到了站长丁宝元的宿舍门口,但他并没有想好到底要说什么,而是稀里糊涂一顿乱喊,黄沙好像灌得他满嘴满眼都是,但丁宝元就是不出来。
回到锅炉房,被师父骂了几句后,他应该又去了一次,丁宝元打开门,劈头盖脸也把他骂了一通,说他一大早不在锅炉房里好好待着,在这瞎嚷嚷个啥,跟死了人一样。
然后,运煤车一如往常般准时地来了,紧接着又来了好几个人,找他们三个问东问西的,还拿着照相机在供热站里拍来拍去,但站长没有骂这几个人,反而唯唯诺诺地鞠着躬陪着笑,一副心虚的模样。
然后,还没从惊吓中缓解过来的王良应该是吐了,他扶着墙根,把昨晚上吃的面条吐了个一干二净。有人轻轻拍他的背,他以为是师父,回头一看才发现是葛叔。葛叔他认识,是镇上的警察,他身后站着个年轻一点的人,面相看着有点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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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们被盘问来盘问去,大多数时候,是刘三成挡在前面,回答葛叔和其他警察的问题,而万不得已需要他回答时,他都会看看师父刘三成的眼睛,直到对方向他投来某种安全的信号时,他才会简单说几句。
但他其实又知道些什么呢?在那个当下,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恐惧,那种直面死亡时的彻骨恐惧。这种恐惧又让他想起了很多遥远的事情,那些早已被他的大脑自动屏蔽,哪怕想起来,也只有些模模糊糊的影子的事情。但这具黑尸却扣动了某个开关,让这些事情在此后的八年里一点点地重新浮出水面,又改变了他本来单调乏味却又安全的生活,也搅乱了其他人的人生。
一切起于这具黑尸——一具女人的尸体,从锅炉里掉出来的那一刻,沙土在整个库鲁被扬起,逐渐变成了风暴。没多久,站长丁宝元逃跑了。很快又被警察给抓了。尽管这之后,库鲁又恢复了平静,但平静之下,汹涌从未停歇。
他感觉,沙尘暴从那天起,仿佛就再也没有停过,而那四面高墙,再也拦不住那漫天的风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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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质疑
见面还不到一个小时,陈江河已经被那个叫罗英玮的女人烦死了。
他烦她脸上那张一看就不便宜的纱巾,烦她把制服熨烫得笔直妥帖,烦她那副就像别着本科毕业证书四处晃荡的大学生做派,烦她表面上客客气气其实绵里藏针的城里人语气,还有她那套“程序正义”“合理怀疑”的说辞。
什么叫“合理”?在这块鸟不拉屎的蛮荒沙漠里,“合理”这东西早就被刮到九霄云外,再埋到九尺黄土下了。人们的脑子被黄沙和煤渣填满,随便一阵微风吹过来,就能被搅成一团浆糊。就拿前阵子来说,一家人着急忙慌跑来报案,说他家男人失踪了,陈江河组织警队好几天都没找到,他心想这人该不会是被谁杀了后抛尸在沙漠了吧?结果,又过了几天,这人自己跑回来了,问他去了哪,他说他追鸟去了,“你们是不知道啊,我活了几十年,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鸟,结果追着追着,居然发现自己跑到了南边的山上,差点找不到回来的路。”
这些道理,她罗英玮懂吗?她知道沙漠里哪儿有暗坑吗?她知不知道这玩意儿能要了她的命?她啥都不知道,只知道那些书本上学来的死知识,这样的人,真的会查案吗?陈江河觉得,她就应该安稳地坐在那辆高档吉普车里,一辈子行驶在那条别人给她铺好的阳关道上,别总想着突然变道,企图给他陈江河这种在大漠里长大的人指指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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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江河很愤怒,他觉得对方不是专程为了来查案,而是以羞辱他师父为代价,来给自己的履历表上增光添彩。换做平时,他一定和这种人大吵个几百个回合,但他现在很累。就在见到罗英玮之前,他刚刚抓住了两个偷羊贼,那是他蹲守在牧民秋生的羊群里,硬生生耗了好几天的成果。
当时,陈江河和同行的民警小宋正坐在秋生的家里,想就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肉,顺便把这两个偷羊贼给审了,结果,一碗热汤还没喝到肚子里,泺车派出所梁所长就带着这个罗英玮“杀”到了现场。
两人相互认识完毕,还没开始谈正事,罗英玮就给了陈江河一个下马威,她摘下脸上的纱巾,看了眼被陈江河绑在床腿上的偷羊贼,皱着眉头说:“就在这审犯人?也没有录音录像,是不是不符合流程啊?”当时,陈江河就觉得此人来者不善,搞不好是来翻旧账的,至于是哪笔旧账,陈江河也能猜到个七八分。
梁所长和小宋打了个圆场,把“程序正义”这件事给搪塞过去后,便押着两个偷羊贼回了所里,留下陈江河和罗英玮两个人单独谈事。
陈江河坐在桌前,不急不慢地喝了口奶茶,扔给对方一句话:“说吧,什么事。”
罗英纬面对陈江河坐了下来:“关于当年库鲁县 226 锅炉焚尸案。我想找你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
陈江河眉头微微一皱,心想果然。但还是尽可能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意思?这案子当时就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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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英玮边说,边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个本子翻看:“当时认定的案犯丁宝元在判决生效后第二年就开始申诉,至今已经申诉了七年。他一直申诉到最高检,最高检委托省检察院要复查此案……”
陈江河还没等罗英玮说完,便伸出一只手打断她:“他说不是他干的,就不是他干的么?当年主动供认的不也是他吗?那个案子,没别人,就是他干的!”
罗英玮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但还是被对面的陈江河察觉到了。她没在意对面流露出来的反感情绪,继续说:“我看了全部案卷,也觉得此案中存在着合理怀疑。”
听到这个词,陈江河忍不住从鼻腔里喷出一丝冷气。合理怀疑?我看是找茬!他故意拖长了声音,质问道:“什么叫合理质疑?”
罗英玮听出了他话里的讽刺意味,但还是尽量保持着语气的平静:“什么叫合理怀疑,咱们可以回去说。”
陈江河不屑地反问:“回哪说?”
罗英玮说:“回库鲁县公安局说。省厅的魏厅长要求我们市局来自查此案。省厅的意思,是赶在省检察院的人到来以前,我们自己再把这案子自查一遍。把当年的证据重新核查,梳理证据链条,消除合理怀疑,如果最后证明不是丁宝元犯的案,也纠正在我们自己手里。”
陈江河被她这一连串的说辞搞得有点恼火,毕竟,当年这个案子的主办人并不是他。他真想说,你有本事别拿上面来压我,也别想败坏我师父的名声,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换了句在他看来更加轻描淡写的话:“厅里对我师父办的案子就这么不信任吗?”
“这和信任不信任没关系,只和证据有关系。如果您想消除别人的怀疑,最好的办法就是用证据消除一切合理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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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江河冷笑一声,心想这小姑娘说起漂亮话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这样的人真的会办案吗?于是他拐弯抹角地问道:“读过不少书是吧?哪里毕业的?”
罗英玮回道:“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刑侦专业。这和从哪里毕业的也没关系。”
“哼,科班出身啊。你有怀疑,你就去查呗。”
罗英玮也有点不耐烦了:“陈江河同志!我希望你能配合我的调查! ”
陈江河身子向后一靠,翘起二郎腿大声说:“配合!我说不配合了吗,你想让我怎么配合?”话一出口,也不等对方回答,便拿起放在桌上的馕大口咬了起来。
两人谁都没再说话,用目光对峙起来,凝结在他们之间的空气仿佛一道脆弱的玻璃墙,轻轻一碰,就会碎落一地。
罗英玮见陈江河实在难以沟通,便掏出手机,起身走到窗前,想给市公安局的刘局打一通电话,却发现手机上一格信号都没有。罗英玮又轻轻叹了口气,透过民窗户望向天边嘟囔道:“连个信号都没有……”
陈江河打量着罗英纬,笑了笑说:“咱这破地方,用不了你那个高档手机。没信号吧,拿我这个。”
是一台按键式手机,罗英玮只好接过来,输入号码,发现刘局就在陈江河的通讯录里,姓名显示: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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