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它们走在这里。
幽暗的后巷，弥漫着掺杂雨水的潮腐垃圾味、前街飘来的烧烤味，以及醉鬼四处留下的尿臊味。
它们显然不应该走在这里。
它们是一双身价不菲的马丁靴。黑色鞋帮上挂着的银链，随脚步跳动。鞋底标志性的血红色，在湿漉漉的地面反光中若隐若现。
它们的主人，迈着性感的大长腿继续往前走，并不在乎恶劣的环境。
“我进利民巷了。”她发了条短信。
它们停下来，鞋帮上的银链轻轻晃动，仿佛意犹未尽。
她望着前方的铁楼梯，以及铁楼梯最后通向的二楼的后门，心中涌起一股不快。
后门里传出的喧闹声，来自东州大名鼎鼎的贵妃秀场演艺酒吧。这是她5年前来东州打工的第一个夜场。上班第一晚，她在铁楼梯上被秀场资源部的妈妈桑训斥道：“嘴巴甜一点儿！笑容亲一点儿！行动快一点儿！脾气小一点儿！”第一晚上班，她就跟其他醉鬼一样在这条肮脏的后巷里吐了，生平第一次被陌生男人强行把手伸进短皮裙，生平第一次对人破口大骂。妈妈桑要她跟客人道歉，她不干，于是当即被开除。妈妈桑没有退给她下午刚交的1000元保证金，虽然当时她全身上下只剩20多元，但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上楼梯，进门往左。”对方回了短信。她又看了看铁楼梯尽头的二楼的后门。
02
白小蕙在两分钟后也来到了铁楼梯下。
她面前有一前一后两组铁楼梯，分别通向二楼的两个后门。她望着它们，像小时候捉迷藏一样，紧张地判断小伙伴的藏身之处。
她忽然在秀场的喧闹声和雨声中听到一声短促的女人惊呼。她确定自己没听错，声音是从前面那组铁楼梯通向的门里传来的。她选择走后面那组铁楼梯，为的是保持安全距离。
她战战兢兢地像猫一样轻轻往上走，一如她偷偷去老板陈彬的办公室。
她轻轻拉开厚铁门，秀场的喧闹声浪扑面而来。她努力屏蔽这巨大的杂音，以免影响判断。她望向前面10米开外的另一道门，从那里进去之后，有一条通道通往秀场前厅。
通道一侧有一堵半高的墙，灯光迷幻。她看到墙边的地上露出来一双大长腿，血红色的鞋底令她感到窒息。更让她窒息的是，从那堵半高的墙后缓慢站起来一个人。
那人穿着风衣，戴着黑礼帽，背对着她。他的右手露在墙外，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上握着一把中号羊角锤。白小蕙看见一滴液体从锤子上滑落，滴在大长腿上，鲜红的一点。
他转过脸，看到了白小蕙。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神空洞，苍白的脸上布满皱纹。
在她和他对视了两秒之后，两个人同时冲向各自就近的门口，分头跑下楼梯，朝巷口狂奔。像捉迷藏被发现后一样，两个人要争先到达巷口。跑在前面的白小蕙似乎听到了羊角锤掠过脑后的声音，她预感自己即将死去……
03
当黑框眼镜老男人追到一条巷子里时，他彻底失去了白小蕙的踪迹。
巷子里有一家螺蛳粉店。黑框眼镜老男人跑过螺蛳粉店，又退了回来，冷冷地望向店里。店里只有零星几桌吃夜宵的食客。黑框眼镜老男人走进店门，巡视着食客，目光中的杀气已掩藏不住。
他低头看了看最近的一桌，一个鼓着大肚子的孕妇正在吃粉。披散的头发、深色的毛衣，明显不是他要追的那个扎马尾辫、穿浅色外套、背着包的女人。
披散的头发下，白小蕙吃着别人的残羹。她甚至能感觉到身后近在咫尺的黑框眼镜老男人的体温，她的后背不由得微微颤抖。
其他几桌也不是。黑框眼镜老男人转身离去。
白小蕙暗松了口气，稍微直了一下身，没想到折叠伞从衣服里掉到了地上。白小蕙的脑袋要炸了。
刚走出店门的黑框眼镜老男人猛然停住，回过头用猎鹰般的目光扫视店内。
白小蕙假装镇定地抓起桌上的纸巾擤鼻涕，制造出一种类似的声效。黑框眼镜老男人被迷惑了，悻悻离去。
白小蕙用纸巾捂着嘴，终于不用再极力控制颤抖。
04
没有窗的地下室里，中间有一个用不透光的厚实塑料布从底到顶包裹着的方形囚笼，这样可以确保任何液体不会流出。一双性感的大长腿在囚笼里微微颤抖。黑框眼镜老男人就站在她面前，手中的羊角锤滴下血液，落在厚实的塑料布上。
“对不起……我错了……”
她真的觉得自己错了，她从一开始就错了，她不该来东州打工，更不该在5年后重返这个让她倒霉的地方。
“别杀我，求求你……”
她的声音太过虚弱，以至于听上去并没有那么强的求生欲。她捂着头部左侧，鲜血不断从指缝里渗出。
她的鼻翼和嘴唇颤动着，竭力循环着生命中最后一分钟呼吸。
“求你了！”她意识到自己虚弱的声音淡化了求生欲，又补了一句。
但黑框眼镜老男人再次举起羊角锤，朝她捂着的头颅左侧狠狠砸下去。一下，两下，三下……
每砸一下，大长腿都痉挛似的抽动，溅到马丁靴上的鲜血与血红色的鞋底逐渐融为一体。
05
雨水密密地打在捷达的引擎盖上，整个世界像是被浸在滚筒洗衣机里。
“今晨6时，我市遭遇了一场强降雨。据市气象台监测，截至目前，此次强降雨的降水量已超过250毫米，创我市历史新高。受此次强降雨影响，清溪
江洪峰流量达到1765立方米每秒，已临界保证流量1780立方米每秒……”韩青将收音机转换成CD，那段旋律缓慢响起。
这是她开车时喜欢循环播放的单曲。她既不是歌手的粉丝，也分不太清音乐流派，她听这首歌仅仅是因为钟伟曾经唱过。
又是无功而返的一夜，和昨天、上个星期、上个月一样。陈彬每天上班、下班、喝酒、打牌、约会，像在执行规定动作一样，周而复始。
不过韩青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在搜集素材，虽然她现在还看不到这些无聊的素材里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会有一天看到吗？她并不确信，但她希望会。
每天早上回家，她都会给自己打气。
近两个月来，她不知道多少次濒临崩溃。
父母双亡，没结婚，没有儿女，没有官职，没有上升的欲望。搭档钟伟失踪快两个月了。就在她以为他要向她表白的那天晚上，他失踪了。
痛经如期而至，变本加厉。她要掉进深渊，易如反掌。
06
捷达缓缓停在斑马线后，等待红灯。
韩青呆滞地看着前风挡上逐渐凝结的雾气将红绿灯变得模糊。
车前滑过一个人影，就在韩青擦雾气的时候。是钟伟！韩青十分确定。她开门下车，看到钟伟跑过了马路。
“钟伟！”她站在大雨里喊。钟伟停下，回头看向韩青。
钟伟消失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出现过。又是幻觉。韩青习以为常。她回到车里。
最近一个多月，幻觉频频出现，钟伟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韩青最脆弱的时刻。他来得快，去得快，让她意犹未尽。
清溪江在暴雨的怂恿下，一改温和的常态，吐着白沫，拍打着江岸，跌跌撞撞往下游狂奔。岸边的江平公路盘山而上，残损的基建在雨水中强撑。
一辆大切呼啸而过，将悬崖下的清溪江抛在身后。暴雨将本就险恶的环境拉高了一个层级，刺激大切不断轰鸣着提高车速，像要还原《极品飞车》里狂野的山地赛一样。
07
林嘉嘉沉浸在嘻哈歌手的说唱中，侧滑和颠簸不断地提升他的肾上腺素水平，促使他一次次调教大切，尽享狂野。后座上的旅行箱和户外装备在颠簸中随意翻飞碰撞，毫无束缚，呼应着他此刻的心境。
大切转过一个急弯。
林嘉嘉猛踩刹车，全地形越野轮胎伴随着位移，在泥水里滑了长长一段后终于停住。林嘉嘉后怕地望着前方近在咫尺、散落一地、大大小小的坍塌土堆。
某样东西透过快速摇摆的雨刷间隙被林嘉嘉看到，他的表情变得凝重。
他撑着伞来到一处巨大的土堆前，看到土里露出个黑塑料袋。一只手从黑塑料袋的破洞里戳出，被雨水淋得惨白。
韩青赶到江平公路的时候，塌方路段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一些村民冒雨站在警戒线外观望。
“这山头一下雨就塌方，谁会把死人埋在那里？”
“什么死人啊，是装在塑料袋里的人体碎块……”村民看到韩青走过来，下意识地噤声。
“不是他。不要……”韩青在心里默默祈祷。
东州市局刑侦支队重案大队的人在现场忙碌，队长方波看到韩青走过来，赶紧上前拦住韩青，他知道韩青心里着急。
“韩青，是女尸。”方波轻声说，示意韩青放松。
韩青看着方波的脸，像是要从他的微表情中读出他是否在撒谎。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林……”
林嘉嘉刚想礼貌地打招呼，却见韩青没等方波说完就绕过去匆匆走了。韩青不相信方波的话，她要自己证实。
08
雨棚里，法医谢敏和几个同事正在处理尸块、拍照。
韩青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蓝色无菌布上摆放的那条断臂，手腕上一块男士全钢腕表十分醒目——是她送给钟伟的那只。韩青只觉眼前一黑，身子刚要往前倾，就被谢敏扶住。
“韩姐，你怎么了？”
韩青凝神再看那条断臂，腕表却不见了，指尖上还涂着醒目的指甲油。
“没事儿吧，韩姐？”谢敏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
“我没事儿。”韩青松了口气。
“又熬夜了？你看你眼圈乌的。”
“小谢，有止痛药吗？我来那个了。”
“没有，我昨天刚完。”
韩青从雨棚出来，在塌方山崖的边上勘查环境，目光慢慢聚焦在山崖下方不远处一条明晃晃的“带子”上，在雨丝中看不真切，像是一条路。
“那是前庄村去年新修的水泥路。”
韩青回头看，是林嘉嘉，他拿着手机来到她面前。
“这是轨迹地图。从那条水泥路到咱们站的位置直线距离有923米，中间是农田，凶手如果从那儿过来抛尸，就只能徒步。”林嘉嘉语气平和、礼貌。
“从下面的江平公路爬上来只需要几分钟，凶手大概率会就近选择江平公路，而不是那条水泥路。”韩青的声音听起来毫无生气，在雨天里更显寒意。
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