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火。
白千灯永远记得,宫变那一夜的大火。
赭黄团龙袍披在她十三岁的身躯上,尚显宽松。她束紧了白玉带,扯掉头上金步摇,迅速将头发挽成男儿发髻。
面前的崔扶风弯下腰,给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半头的少女戴上玉冠。他那被火光映得如同琥珀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叮嘱她道:“记得,跑,头也不回地跑!”
皇后搂着十五岁的太子李兖,仓促给他披上千灯的碧纱罗衣,拉着他逃往后方宫城。
祖父示意千灯低下头,带着她快速穿过宫门,向外而去。
祖父是武将出身,因军功封昌化郡王,虽已年过花甲,却依旧身手矫健。他握紧孙女的手,大步迈下台阶,而她需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千灯,社稷安危如今系于你一身,为了大唐天下,你千万不可胆怯退缩!”
千灯仓皇应了,带着太子随身的几个宫女太监,向外奔去。
02
外面喊杀声震天,宫阙中已遍地火起。
刀剑出鞘的乱军涌入宫中,一眼便看见了从殿中被护送着奔向宫道的千灯。
昏暗中火光明灭,看不清面容,众人见她身量不足又穿着太子服饰,还有昌化王舍命相护,当即叫喊着追了上去。
漫天大火将夜空染成赤红,宏伟高矗的凤阁龙楼在火舌的舔舐下,摇摇欲坠。
祖父拉起她,奔向前方燃烧的宫闱,与帝后太子逆向而行。
风催火势,烈焰之中,头顶上方传来轧轧倾倒的声响,夹杂在油漆燃烧的哔剥声中,格外可怖。
后方箭矢如雨,向着他们射来。
她身后的太监和宫女们惨叫着,纷纷毙于箭下。
祖父的后背宽阔,在箭雨中挡住了纤细的她。可她听到祖父闷哼声,知道他必定中箭受伤了。
她夺命狂奔,但十三岁的孩子怎能逃得过后方全力追击的凶恶乱军,在大火中她气力不支,脚下一软,重重摔倒于地。
后方的乱军已经扑上,刀锋向她后背劈去。
想象中的剧痛并未到来,祖父将她一把拉起,往前推去,大吼道:“跑!别回头!”
03
千灯借着他的力量,往前趔趄奔去。
她没有回头,只咬紧了牙往前狂奔,期望在这漫长的宫道中逃出生天。
宫道尽头,殿门紧闭,起火的各宫早已关门落锁,谁也不敢打开。
她用力捶门,然而这混乱不堪的动乱中,别说听不到她的求救声,就算听到了,也不可能有人敢打开宫门。
她绝望地转身,在焚烧的火楼之下,小小身影被持刀的士兵们包围着,首领手中锋刃指着她的胸口,一步步逼上来,眼看她即将被利刃洞穿心口。
炽烈的火光摇晃不定,抵在她胸前的刀刃将血光映在她的眉心。
她看着那上面殷红的颜色,忽然之间明白过来,这刀上沾染的,是她祖父的鲜血。
她瞪大了眼睛。在这死亡逼近的时刻,她顶着胸前的利刃,高高扬起下巴,小小的胸膛之中被愤怒仇恨悲怆填满,毫无恐惧之意。
她以尚带稚嫩的声音,在这濒死之际厉声怒喝:“乱臣贼子,你们必定不得好死!”
04
烈火高阁之下,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如潮奔涌,火光刀丛光芒耀目,如灼热的闪电,照亮了她全身。
仿佛被下方的喊杀声惊动,高悬于楼阁之上的牌匾,挟带着熊熊烈焰,朝着下方轰然倾倒,劈头砸下。
眼看风声劲急,抵在她胸前的刀刃一缩,对方疾退出牌匾下落的范围。面前潮水般汹涌的乱兵们也纷纷后退,免得遭受池鱼之殃。
就在这炽烈燃烧的牌匾砸向下方的小小身躯、要将她整个人压成齑粉之际,后方忽有寒光闪过。
惊人神骏的黑马自士兵们头顶越过,马上人纵身而起,一刀劈向那燃烧下坠的匾额,将其斩为两截。
巨大的火焰牌匾轰然纷飞,分成两半坠落于少女的身侧。
她一动不动,不知是尚未反应过来,还是心口的恨意支撑着他,依旧倔强地站定在烈烈燃烧的火焰之前,不曾挪移半步。
她的右额被斜飞的牌匾边缘划过,殷红的鲜血顿时涌出,染得她半张脸上尽是血污。
05
黑马上的骑手眉目凛冽,倒映在他眼中的火光也似带着寒意。
他迅捷非常,在马蹄擦过她身畔的刹那,俯下身将她的肩一把卡住,提纵起来放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随即,他右手刀光劈落,之前将刀尖抵在千灯身上的乱军首领只来得及仓促后退两步,便已被砍中了脖颈,鲜血喷涌间惨叫倒地。
骑手下手狠辣且准确,未曾有片刻迟疑,手中那柄锋利异常的长刀已向着面前乱军利落横斩。血光与火光瞬间蒙住了他的半身,便如阎罗降世,浴血沐光,全身皆赤。
面前一众乱军都为他的威势所迫,心惊胆战之下,转身蜂拥而逃。
混乱倒地的人被马蹄毫不留情践踏而过,黑马上的骑手如孤狼追击羊群,杀气弥漫,挡者披靡。
千灯紧抱着马上人的腰,在颠簸中只觉得后脖与手背上尽是温热,她知道那是被斩杀于马下的乱军之血。
她咬牙强忍眼泪,却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她只恨自己手中没有刀剑,没法亲手对杀害祖父的凶手以血还血。
前方传来惨叫声,是奔逃的乱军已被包围堵截。白刃相见,顿时厮杀惨叫声不绝。
但混乱凄惨的人声立即便被另外的声音遮盖了过去。
06
后方的宫阙烧得朽透,在巨大的轰隆声响中,高大的楼阁向下整座坍塌,黑红色的灰烬扑头盖脸向下方所有人涌去。
见千灯睁大眼睛看向后方,骑手一勒马匹,将她的脸按在自己的怀中,以后背帮她挡住横飞的火星,免得她被灼伤了面容。
炭灰余烬横扫过宫道,从他们的身畔呼啸疾射,在衣上灼烧出无数焦痕破洞。
千灯缩肩低头,一眼便看到了倒在宫道中的那条熟悉身影。
她的眼睛灼痛无比,眼泪终于奔涌而出。
火灰迅疾刮了过去,骑手直起背,看向怀中这条纤细身躯,皱起了眉。
粗暴地抬手擦去她脸上的血污,他厉声问:“你是谁,敢穿着宫中服制,冒充太子?”
他掌心粗粝,毫不留情地擦去她脸颊血迹,尚未结痂的眉上伤口被他再度擦破。
千灯痛得一哆嗦,可喉口的哽塞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狠狠推开他,便从马背上扑了下去。
他纵马上前正要捞住她,却见她已扑到了巷中那具血肉模糊的尸身之前,抬手去捂躯干上尚且汩汩流血的血洞,似是竭力要将血堵回去,让他重新回转生机。
07
骑手勒住胯下黑马,看着这个放声大哭的小姑娘,转头看向后方赶上来的朔方军。
副将们向他行礼,低声禀报道:“那是昌化王与他的孙女。今日郡王正携孙女入宫面见帝后,是以身边未带侍卫与武器,谁知……”
“昌化王……”望着这满身血污的小姑娘,他凌厉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沉郁怜悯。
看来,应当是她与太子改换了装束,舍命救护帝后一家逃出了险境,却失去了自己的祖父。
勒马回头,他的目光从她的身上,转移向宫门外。
变乱起于宫门之外,送祖孙俩进宫面圣的昌化王世子,她的父亲,是阻挡乱军的第一波力量。
但世子与随身的寥寥侍卫无法挡住潮水般涌来的逆贼,已在丹陛之上被践踏成泥。
“参见临淮王。”他身后传来低唤,在周围的混乱哀鸣中尤显清冽。
回头看去,宫道尽头走来的,正是崔扶风。
博陵崔家的子弟,自是这天底下最出色的人物,仅身着一领薄霁色圆领罗衫,站在这森罗地狱般的火光血色中,自有风姿超绝,片尘不染。
而现在,这神仙般的少年望着抚尸痛哭的少女,玉白的面容上毫无血色。
临淮王沉声问他:“谁出的主意,让她冒充太子引走叛军的?”
崔扶风一动不动地伫立于淌满鲜血的宫巷之中,任由长风拂起他的衣摆,神情僵木。
许久,他口中才艰难地吐出这一个字:“我。”
临淮王瞥了他一眼,眉头微皱。
而崔扶风望着千灯那糊满血的残损面容,明知道已没有意义,却还是低若不闻地道:“若我能穿得上太子衣服,我会自己去。”
临淮王没有在意他的解释,只回马道:“这场变乱能迅速消弭,证明你我所做的选择,都没有错。”
08
即使,有一个少女因此而失去了所有至亲依仗。
确定乱军已基本清理之后,他跳下马整肃军容,示意将士们长刀归鞘,拭尽血迹。
接过擦手的白布时,他抬手看了看掌心那抹属于她的血迹,忽然问崔扶风:“她叫什么名字?”
崔扶风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千灯,白千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