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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我不是潘金莲 刘震云作品
作者:八音含章
排行: 戏鲸榜NO.20+
【注明出处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11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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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我不是潘金莲》是当代著名作家刘震云获茅奖后的部长篇,也是他部以女性为主角的小说。直逼现实,书写民苦,使这部小说成为《一句顶一万句》的姊妹篇。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5-19 21:33:33
更新时间2024-05-20 11:1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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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1.俗话说的好:一个人撒米,一千个人在后边拾,还是拾不干净。———刘震云

第一章 序言:那一年

李雪莲头一回见王公道,王公道才二十六岁。王公道那时瘦,脸白,身上的肉也白,是个小白孩。小白孩长一对大眼。大眼的人容易浓眉,王公道却是淡眉,淡到没几根眉毛,等于是光的;李雪莲一见他就想笑。但求人办事,不是笑的时候。何况能见到王公道,不是件容易的事,邻居说王公道在家,李雪莲拍王公道家的门,手都拍酸了,屋里不见动静。李雪莲来时背了半布袋芝麻,拎着一只老母鸡。李雪莲手拍酸了,老母鸡被拎得翅膀也酸了,在尖声嘶叫,最终是鸡把门叫开的。王公道上身披一件法官的制服,下身只穿了一裤衩。李雪莲除了看到他一身白,也瞅见屋里墙上贴一“囍”字,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明白王公道不开门的原因。但夜里找他,就图在家里堵住他;自个儿跑了三十多里,这路也不能白跑。王公道打声哈欠:“找谁呀?

李雪莲:“王公道。”

王公道:“你谁呀?”

李雪莲:“马家庄马大脸是你表舅吧?”

王公道搔着头想了想,点点头。

李雪莲:“马大脸他老婆娘家是崔家店的你知道吧?”

王公道点点头。

李雪莲:“马大脸他老婆的妹妹嫁到了胡家湾你知道吧?”

王公道搔着头想了想,摇摇头。

李雪莲:“我姨家一个表妹,嫁给了马大脸他老婆她妹妹婆家的叔伯侄子,论起来咱们是亲戚。”

王公道皱皱眉:“你到底啥事吧?”

李雪莲:“我想离婚。”

2.为了安置半布袋芝麻,主要是为了安置还在尖叫的老母鸡;也不是为了安置芝麻和老母鸡,是为了早点打发走李雪莲,李雪莲坐到了王公道新婚房子的客厅里。一个女人从里间露了一下头,又缩了回去。王公道:“为啥离婚呀?感情不和?”

李雪莲:“比这严重。”

王公道:“有了第三者?”

李雪莲:“比这严重。”

王公道:“不会到杀人的地步吧?”

李雪莲:“你要不管,我回去就杀了他。”

王公道倒吃了一惊,忙站起给李雪莲倒茶:“人还是不能杀。杀了,就离不成婚了。”

茶壶悬在半空:“对了,你叫个啥?”

李雪莲:“我叫李雪莲。”

王公道:“你丈夫呢?”

李雪莲:“秦玉河。”

王公道:“他是干啥的?”

李雪莲:“在县化肥厂开货车。”

王公道:“结婚几年了?”

李雪莲:“八年。”

王公道:“带着结婚证吗?”

李雪莲:“带着离婚证呢。”

说着,解开外衣的扣子,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离婚证。

王公道愣在那里:“你不已经离婚了吗,还离个啥?”

李雪莲:“这离婚是假的。”

王公道接过那离婚证。离婚证已经被揉搓得有些皱巴。王公道从里到外查看一番“看着不假呀,名字一个是你,一个也是秦玉河。”

李雪莲:“离婚证不假,但当时离婚是假的。”

王公道用手指弹了一下离婚证:“不管当时假不假,从法律讲,有这证,离婚就是真的。”

李雪莲:“难就难在这里。”

王公道搔着头想了想:“你到底要咋样?”

李雪莲:“先打官司,证明这离婚是假的,再跟秦玉河个龟孙结回婚,然后再离婚。”

王公道听不明白了,又搔头:“反正你要跟姓秦的离婚,这折腾一圈又是离婚,你这不是瞎折腾吗?”

李雪莲:“大家都这么说,但我觉得不是。”

3.李雪莲最初的想法,并不想瞎折腾;已经离婚了,折腾一圈还是离婚;李雪莲最初的想法,是快刀斩乱麻,一刀杀了秦玉河了事。但秦玉河一米八五,膀大腰圆,真到杀起来,李雪莲未必杀得过他。当初结婚找秦玉河,图他个膀大腰圆,一膀子好力气,如今杀起人来,好事就变成了坏事。为了杀人,李雪莲得寻一个帮手。她首先想到的,是自个儿娘家弟弟。李雪莲的弟弟叫李英勇。李英勇也一米八五,膀大腰圆,整日开个四轮拖拉机,五里八乡,收粮食卖粮食,也倒腾棉花和农药。李雪莲回了一趟娘家。李英勇一家正在吃中饭。饭桌前,趴着李英勇、他老婆和他们两岁的儿子,正“呼噜”“呼噜”吃炸酱面。李雪莲扒着门框说:“英勇,出来一趟,姐跟你说句话。”

李英勇从碗上抬起头,看门口:“姐,有啥话,就在这儿说吧。”

李雪莲摇头:“这话,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李英勇看老婆孩子一眼,放下面碗,起身,跟李雪莲来到村后土岗上。已经立春了,土岗下一河水,破了冰往前流。李雪莲:“英勇,姐对你咋样?”

李英勇搔着头:“不错呀。当初我结婚时,你借给我两万块钱。”

李雪莲:“那姐求你一件事。”

李英勇:“姐,你说。”

李雪莲:“帮我去把秦玉河杀了。”

4.李英勇愣在那里。李英勇知道李雪莲跟秦玉河闹“离婚”这件事,没承想到了杀人的地步。李英勇搔着头:“姐,你要让我杀猪,我肯定帮你,这人,咱没杀过呀。”

李雪莲:“谁也不是整天杀人,就看到没到那地步。”

李英勇又说:“杀人容易,杀了人,自个儿也得挨枪子儿呀。”

李雪莲:“人不让你杀,你帮我摁住他,由我捅死他,挨枪子儿的是我,跟你无关。”

李英勇还有些犹豫:“摁住人让你杀,我也得蹲大狱。”

李雪莲急了:“我是不是你姐?你姐这么让人欺负,你就睁眼不管了?你要不管我,我也不杀人了,我回去上吊。”

李英勇倒被李雪莲吓住了,忙说:“姐,我帮你杀还不行啊,啥时候动手呀?”

李雪莲:“这事儿就别等了,明天吧。”

李英勇倒点头:“明天就明天。反正是要杀,赶早不赶晚。”

但第二天李雪莲去娘家找李英勇杀人,李英勇他老婆告诉李雪莲,李英勇昨天夜里,开拖拉机去山东收棉花了。说好是去杀人,怎么又去收棉花?过去收棉花不出省,这回怎么跑到了山东?明显是溜了。李雪莲叹了一口气,除了知道李英勇并不英勇,还知道“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这句话是错的。

5.为了找人帮自个儿杀人,李雪莲想到了在镇上杀猪的老胡。镇的名字叫拐弯镇。老胡是个红脸汉子,每天五更杀猪,天蒙蒙亮,把肉推到集市上卖。肉案子上扔的是肉,肉钩子上挂的也是肉。肉案子下边筐里,堆着猪头和猪下水。过去李雪莲去集上老胡的摊子买肉,买过,老胡又一刀下去,从案子的猪身上片下一片肉,扔到李雪莲篮子里,或从筐里拎根猪大肠扔过来;但这肉这肠不是白扔,老胡嘴里喊着“宝贝儿”,眼里色迷迷的;有时还绕过肉案,对李雪莲动手动脚,都被李雪莲骂了回去。李雪莲来到集上老胡的肉摊前,对老胡说:“老胡,找个没人的地方,我跟你说句话。”

老胡有些疑惑,想了想,放下手中的刀,跟李雪莲来到集后僻静处。僻静处有一座废弃的磨坊,两人又进了磨坊。李雪莲:“老胡,咱俩关系咋样?”

老胡眼中闪了光:“不错呀宝贝儿,你买肉哪回吃过亏?”

李雪莲:“那我求你一件事。”

老胡:“啥事?”

李雪莲接受了弟弟李英勇的教训,没跟老胡说杀人,只说:“我把秦玉河叫过来,你帮我摁住他,让我抽他俩耳光。”

6.李雪莲与秦玉河的事,老胡也听说了;摁住一个人,对老胡不算难事,老胡就满口答应了:“你们的事我听说了,秦玉河不是个东西。”又说:“别说让我摁人,就是帮你打人,也不算啥。我想知道的是,我帮了你,我能得到啥好处?”

李雪莲:“你帮我打人,我就跟你办那事。”

老胡大喜,上前就搂李雪莲,手上下摸索着:“宝贝儿,只要能办事,别说打人,杀人都成。”

李雪莲推开老胡:“不杀人。”

老胡又往前凑:“打人也行。那咱先办事,后打人。”

李雪莲又一把推开他:“先打人,后办事。”

开始往磨坊外走:要不就算了。”

老胡赶紧撵李雪莲:“宝贝儿别急,那就按你说的,先打人,后办事。”又叮嘱:“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李雪莲站定:“我的话句句当真。”

老胡高兴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啥时动手呀,这事儿,赶早不赶晚。”

李雪莲:“那就明天吧。我今天先去找秦玉河,把他约出来。”

7.当天下午,李雪莲去了县城,去了县城西关化肥厂,去约秦玉河。去时抱着两个月大的女儿,想借着约秦玉河明天去镇上民政所谈女儿抚养费的事,把秦玉河骗回镇上。化肥厂有十来根大烟囱,“突突”往天上冒着白烟。李雪莲在化肥厂寻了个遍,遇到的人都说,秦玉河开着大货车,去黑龙江送化肥了,十天半月回不来。秦玉河像李雪莲的弟弟一样,明显也是躲了。去黑龙江寻人,中间隔着四五个省;秦玉河又是个活物,整天开着汽车在奔跑;看来杀一个人易,寻一个人难;只能让秦玉河多活十天半个月了。李雪莲憋了一肚子气,出了化肥厂,又感到憋了一肚子尿。化肥厂门口有一个收费厕所,撒泡屎尿两毛钱。看厕所的是个中年妇女,头发烫得像鸡窝。李雪莲交了两毛钱,把女儿交给看厕所的妇女,进厕所撒了一泡尿。肚子腾空了,气在肚子里胀得更满了。出来,看到孩子在看厕所的妇女怀里哭,李雪莲兜头扇了孩子一巴掌:“都是因为你个龟孙,害得我没法活。”

8.李雪莲和秦玉河的纠葛,都是因为这个孩子。李雪莲与秦玉河结婚八年了,结婚第二年生了一个儿子,如今儿子七岁了。去年春天,李雪莲发现自个儿又怀孕了。也不知是哪一回,算错了日子,该让秦玉河戴套,迁就他没让戴,秦玉河一下舒坦了,李雪莲怀孕了。二胎是非法的。如秦玉河是个农民,罚几千块钱,也能把孩子生下来,但秦玉河是化肥厂的职工,如生下二胎,除了罚款,还会开除公职,十几年的工作就白干了。二人便去县医院打胎。李雪莲怀孕两个月没感觉,待脱了裤子,上了手术台,张开大腿,突然觉得肚子里一动;李雪莲又合上大腿,跳下手术台穿裤子。医生以为她要去厕所撒尿,谁知她出了手术室,开始往医院外走。秦玉河撵她:“哪儿去?一打麻药,不疼。”

李雪莲:这里人多,有事回家再说。”

一路无话。两人坐了四十里乡村公共汽车,回到村里,回到家,李雪莲又去牛舍。牛栏里一头母牛,前两天刚生下一个牛犊。牛犊在拱着母牛的裆吃奶。老牛饿了,见李雪莲“哞”了一声。李雪莲忙给母牛添草。秦玉河撵到牛舍:“你到底要干啥?”

9.李雪莲:“孩子在肚子里踹我呢,我得把他生下来。”

秦玉河:不能生。生下他,我就被化肥厂开除了。”

李雪莲:“想一个既能生下来,又不开除你的主意。”

秦玉河:“世上没有这样的主意。”

李雪莲站定:“咱们离婚。”

秦玉河愣在那里:“啥意思?”

李雪莲:“镇上赵火车这么干过。咱俩一离婚,咱俩就没关系了。我生下孩子,孩子就成了我一个人的,跟你也没关系了。大儿子归你,生下的孩子归我,一人一个,不就不超生了吗?”

秦玉河一下没转过弯来,待转过弯来,搔头:“这主意好是好,但也不能因为孩子,咱俩就离婚呀。”

李雪莲:“咱也跟赵火车一样,等孩子上了户口,咱俩再复婚。孩子是在离婚时生的,复婚等于一人带一个孩子。哪条政策也没规定,双方有孩子不能结婚。结婚后不再生就是了。”

秦玉河又搔着头想了想,不由佩服赵火车:“这个赵火车,曲曲弯弯,都让他想到了。这个赵火车是干啥的?”

李雪莲:“在镇上当兽医。”

秦玉河:“他不该当兽医,他该去北京管全国的计划生育,那样,所有漏洞都让他堵上了。”

又端详李雪莲:“你肚子里不但藏着一个孩子,还藏着这么些花花肠子,我过去小看你了。”

10.于是两人去镇上离了婚。离婚之后,为了避嫌,两人也不再来往。但大半年过去,等李雪莲把孩子生下来,却发现秦玉河已与在县城开发廊的小米结了婚。不但结了婚,小米也怀孕了。当初离婚是假的,没想到变成了真的。当初李雪莲走的是赵火车的路,没想到一路走下来,终点站是这么不同。李雪莲去找秦玉河闹,李雪莲说当初离婚是假的,秦玉河一口咬定,当初离婚是真的。有离婚证在,李雪莲倒输着理。李雪莲这才知道,是自己小看了秦玉河;不是咽不下这件事,是咽不下这口气。比这更气人的是,当初离婚的主意,还是李雪莲出的。被别人蒙了不叫冤,自个儿把自个儿绕了进去,这事儿可就窝囊死了。一口气忍不下,李雪莲便想杀了秦玉河。秦玉河去了黑龙江,一时杀不着秦玉河,李雪莲便把气撒到了两个月大的女儿身上。女儿正在哭,一巴掌下去,把她扇得憋了气,不哭了。倒是看厕所的妇女见她打孩子,跳着脚急了:“啥意思?我跟你可没仇。”

李雪莲倒一愣:“啥意思?”

看厕所的妇女:“你要打孩子,别处打去。孩子这么小,哪里经得住你这么打?你把孩子打死了没事,大家知道这里死过人,谁还来这里上厕所呀?”

11.李雪莲听明白了,接过孩子,一屁股蹾到厕所台阶上,大声哭道:“秦玉河,我操你妈,你害得我没法活。”

孩子喘过气来,也跟着李雪莲哭;看厕所的妇女见李雪莲骂秦玉河,便知道她是秦玉河的前妻了。秦玉河与李雪莲的“离婚”故事,已经在化肥厂传开了,接着传到了化肥厂门口的厕所。看厕所的妇女见李雪莲骂秦玉河,也跟着骂道:“这个秦玉河,真他妈不是东西。”

李雪莲见有人帮自个儿骂人,不由与她亲近一些,对看厕所的妇女说:“当初离婚,明明是假的呀,咋就变成了真的呢?”

没想到看厕所的妇女说:“我说的不是你们离婚的事。”

李雪莲倒愣在那里:“你要说个啥?”

看厕所的妇女:“秦玉河不通人性。今年一月,他喝醉了,来上厕所。上厕所是要交钱的呀,我从这里头有提成啊。俺一家老小,就指着这个厕所呢。秦玉河仗着是化肥厂的,两毛钱,就是不交。我撵着他要,他一拳打来,打掉我半个门牙。”

接着张开嘴让李雪莲看。这妇女果然少半粒门牙。

12.过去李雪莲跟秦玉河在一起的时候,觉得他还讲理,没想到离婚之后,他的性子变了。自己还真小看了他。李雪莲:“我今儿没找到他,找到他,就把他杀了。”

听说李雪莲要杀人,看厕所的妇女倒没吃惊,只是说:“这挨千刀的,只是杀了他,太便宜他了。”

李雪莲倒愣在那里:“啥意思?”

看厕所的妇女:“杀人不过头点地,一时三刻事儿就完了。叫我说,对这样的龟孙,不该杀他,该跟他闹呀。他不是跟别人结婚了吗?也闹他个天翻地覆,也闹他个妻离子散,让他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成,才叫人解气呢。”

一句话提醒了李雪莲。原来惩罚一个人,有比杀了他更好的办法。把人杀了,事情还是稀里糊涂;闹他个天翻地覆,闹他个妻离子散,却能把颠倒的事情再颠倒过来。不是为了颠倒这件事,是为了颠倒事里被颠倒的理。李雪莲抱孩子来化肥厂时是为了杀秦玉河,离开化肥厂时,却想到了告状。大家都没想到的路,被一个管屎尿的人想到了。这人本来与秦玉河有仇,被秦玉河打碎半粒牙,现在无意之中,又救了秦玉河一命。

13.李雪莲第二次见到王公道,是在法院的法庭上。王公道身穿法官制服,刚审完一桩财产纠纷案。县城东街老晁家哥俩儿,自幼父母双亡;长大后,在县城十字街头,合开了一个胡辣汤铺子。哥俩儿每天五更开张,铺子又地处闹市,生意渐渐红火起来。但前年老大结婚,哥俩儿间多了一个人,矛盾也多了起来,一直闹到分家的地步。家里的财产倒好分割,二一添作五,到了胡辣汤铺子,两人都想争到手,互不相让,便闹到了法庭。王公道跟晁家老大是小学同学,相互打过招呼,便与哥俩儿调解,谁要胡辣汤铺子,给对方出多少钱等等。晁家老大倒听王公道的调解,晁家老二节外生枝,说老大自结婚之后,每天清晨不起床,两年来,十字街头的胡辣汤铺子,都是他五更开张,这不成长工了吗?又要在调解胡辣汤铺子之前,让老大先赔偿他两年来的损失。老大也急了,说去年老二胃出血,开肠剖腹的,白花了家里八千多块钱,这账如何算?哥俩儿越说越多,离开座位,戗到一起,有在法庭动手的架势。王公道看调解不成,只好宣布闭庭,此案改日判决。谁知老二又不让闭庭:“不说开肠剖腹的事没事儿,说到开肠剖腹,胡辣汤铺子就不算事儿了;今儿不说胡辣汤铺子了,单说开肠剖腹——今天不说出个小鸡来叨米,谁也别想走出这屋子一步!”

又跳着脚在那里蹦:“我为啥开肠剖腹,还不是被他们两口子气的?”

14.王公道忙说,“开肠剖腹”属节外生枝,与本案无关;谁知老二犯了浑,戗到王公道跟前,指着王公道说:“姓王的,知道你们是同学,你要今天敢徇私枉法,我也豁出去了!”

又捋胳膊卷袖:“明说吧,来的时候,我喝了两口酒。”

王公道:“啥意思,还想打我呀?”

老二急扯白脸:“就看到没到那地步。”

王公道气得浑身哆嗦:“你们哥俩儿争财产,盐里没我,醋里没我,我好意劝你们,咋就该打我了?”用法槌敲着桌子:“刁民,全是刁民大声喊来法警,把他们哥俩儿推搡出去。这时李雪莲上前:“大兄弟,说说我的事儿吧。”

王公道的情绪还在晁家哥俩儿身上,一时没有认出李雪莲:“你的事儿,啥事儿?”

李雪莲:“就是离婚的事儿,我头天晚上去过你家,我叫李雪莲,你让我等三天,今天就是第三天。”

王公道这才想起眼前的人是谁,这才将思路从晁家哥俩儿身上,转到了李雪莲身上。他重新坐到法桌后,开始想李雪莲的案子。想了半天,叹了一口气:“麻烦。”

李雪莲:“谁麻烦?”

15.王公道:“都麻烦。你这案子我简单摸了一下,它很不简单。先说你,已经离了婚,还要再离婚;为了再离婚,先得证明前一个离婚是假的,接着再结婚,然后再离婚,这不麻烦吗?”

李雪莲:“我不怕麻烦。”

王公道:“再说你前夫,他叫什么来着?”

李雪莲:“秦玉河。”

王公道:“如果他仍是单身,这事儿还好说,事到如今,他已经与别人又结了婚。如果证明你们离婚是假的,你想与他再结婚,他还得与现在的老婆先离婚,不然就构成重婚罪;与你结了婚,还要再离婚,这不麻烦吗?”

李雪莲:“要的就是这个麻烦。”

王公道:“还有法院,从来没有审过这种案子。它看似是一桩案子,其实是好几桩案子。好几桩案子审来审去,从离婚又到离婚,案子转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这不麻烦吗?”

李雪莲:“大兄弟,你们开的就是官司铺,不能怕麻烦。”

王公道:“但我说的还不是这些。”

李雪莲:“你到底要说啥?”

王公道:“就算你与秦玉河去年离婚是假的,恰恰是这个假的,麻烦就大了。”

李雪莲:“哪里又大了?”

16.王公道:“如果你们当初离婚是假的,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你们当初离婚的目的,是为了多要一个娃。如果为了多要娃离婚,你们就有逃避计划生育的嫌疑。知道计划生育是啥吗?”

李雪莲:“不让人多生娃。”

王公道:“不这么简单,它是国策。一到国策,事情又大了。如果断定你们当初离婚是假的,在说你和秦玉河的事之前,先得说道说道你们家的娃。你看似在告别人,其实在告你自个儿;也不是在告你自个儿,是在告你们家的娃。”

李雪莲倒愣在那里。想了半天说:“这样审下来,能判我娃死刑吗?”

王公道倒笑了:“那倒不能。”

李雪莲:“能判我死刑吗?”

王公道:“也不会,就是行政会介入,会罚款,会开除公职,这不是鸡飞蛋打吗?”

李雪莲:“我要的就是鸡飞蛋打,我不怕罚款,我不怕开除公职,我也没有公职,我在镇上卖过酱油,大不了不让我卖酱油,秦玉河个龟孙倒有公职,我就是要开除他的公职。”

王公道搔着头:“你非要这样,我也没办法呀,你带诉状了吗?”

17.李雪莲从怀里掏出一款诉状,递给王公道。诉状是请县城北街“老钱律师事务所”的老钱写的,花了三百块钱。一共三页纸,一页纸一百块。李雪莲嫌老钱要贵了,老钱当时瞪着眼珠子:“案情重大呀,案情重大呀。”

又说:“一纸诉状,写了好几桩案子。好几桩案子,收的是一桩案子的钱,可不能说贵。要细掰扯这事儿,我还吃着亏呢。”

王公道接过诉状,又问:“带诉讼费了吗?”

李雪莲:“多少?”

王公道:“二百。”

李雪莲:“比老钱要的少。”

又说:“二百解决这么多麻烦,不贵。”

王公道看了李雪莲一眼,开始往法庭外走:“把诉讼费交到银行,就回去等信儿吧。”

李雪莲在后边撵着:“要等多长时间?”

王公道想了想:“进入诉讼程序,等有眉目,至少得十天。”

李雪莲:“大兄弟,十天之后,我再找你。”

18.十天之中,李雪莲做了七件事。

一,洗澡。自生下孩子,只顾惦着杀秦玉河,李雪莲有俩月没洗澡了,自个儿都闻见自个儿身上馊了;如今大事已定,李雪莲便到镇上澡堂子洗了个澡。在热水池里足足泡了俩钟头,泡得满头大汗,身上也泡泛了,便躺到木床上,让人搓澡。镇上澡堂子洗澡五块,搓澡五块;过去洗澡,李雪莲都是自个儿搓,这回花了五块钱,让搓澡的搓了。搓澡的大嫂是个矮胖娘儿们,四川人,个头低矮,手掌却大,一掌下去,吃了一惊:“这大泥卷子,好几年没见过了。”

李雪莲:“大嫂,搓仔细点吧,我要办一件大事。”

搓澡的大嫂:“啥大事,结婚呀?”

李雪莲:“对,结婚。”

搓澡的大嫂端详李雪莲的肚子:“看你这岁数,是二婚吧?”

李雪莲点头:“对,是二婚。”

李雪莲细想,并没对搓澡的大嫂说假话,与秦玉河打官司,就是为了与他重新结婚,再离婚。从澡堂子出来,李雪莲觉得自个儿轻了几斤,步子也轻快了。从镇上穿过,被卖肉的老胡看到了。老胡看到李雪莲,像苍蝇见了血,正在用刀割肉,忙放下肉,连刀都忘了放,掂着刀追了上来:“宝贝儿,别走哇,前几天你说要打秦玉河,咋就没音儿了呢?”

李雪莲:“别着急呀,还没逮着他呢,他去了黑龙江。”

19.老胡盯住李雪莲看。李雪莲刚洗过澡,脸蛋红扑扑的,一头浓密的头发,绾起来顶在头顶,正往下滴水;生完孩子不久,奶是涨的;浑身上下,散着体香和奶香。老胡往前凑:“亲人,要不咱还是先办事,再打人吧。”

李雪莲:“还是按说好的,先打人,后办事。”

其实这时连人也不用打了。前几天要打人;还不是打人,是杀人;几天之后,李雪莲不打人了,也不杀人了,她要折腾人。但李雪莲不敢把实情告诉老胡,怕老胡急了。老胡急的却是另一方面:“人老打不着,可把人憋死了。要不咱还是先办事,办了事,我敢去黑龙江把人杀了。”

打人都不用,更别说杀人了。李雪莲盯着老胡手中带血的刀:“不能杀人。让你杀人是害你,杀了人,你不也得挨枪子吗?”

又抹了一下老胡的胸脯:“老胡,咱不急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老胡捂着胸口在那里跳:“你说得轻巧,再这么拖下去,我就被憋死了。”指指自己的眼睛:“你看,夜夜睡不着,眼里都是血丝。”

又说:“再拖下去,我不杀秦玉河,也该杀别人了。”

李雪莲拍着老胡粗壮的肩膀,安慰老胡:“咱不急老胡,仇不是不报,是时候不到,时候一到,一定要报。”

20.二,改发型。打发走老胡,李雪莲进了一间美发厅。李雪莲过去是马尾松,如今想把它剪掉,改成短发。折腾秦玉河,免不了与他再见面,李雪莲担心两人一说说戗了,再打起来。过去在一起时,两人就打过。长发易被人抓住,短发易于摆脱;摆脱后,转身一脚,踢住他的下裆。马尾松改成短发,李雪莲不认识镜中的自己了。不认识就对了,李雪莲不是过去的李雪莲了。

三,从美发厅出来,进了商店,花了九十五块钱,买了一身新衣裳。王公道说得对,这桩案子不简单,看似是一桩案子,其实是好几桩案子;拉开架势打官司,不知得花多长时间;与人打官司,就要常常见人,不能显得太邋遢;太邋遢,人不成个样子,更像被人甩了,去年的假离婚更说不清了。

四,花了四十五块钱,又买了一双运动鞋。高帮,双排十六个气眼;鞋带一拉紧,将脚裹得严严实实。左右端详,李雪莲很满意。折腾别人,也是折腾自己;与秦玉河折腾起来,免不了多走路。

五,卖猪。家里喂了一头老母猪,两口猪娃。李雪莲把它们全卖了。除了打官司需要钱,还因为打起官司,没人照看它们。人的事还没拎清楚,就先不说猪了。不过李雪莲没有把猪卖给镇上杀猪的老胡;卖给老胡,又怕节外生枝;把猪赶到另一镇上,卖给了在那里杀猪的老邓。

21.六,托付孩子。李雪莲坐乡村公共汽车,跑了五十里路,把两个月大的女儿,托付给中学同学孟兰芝。李雪莲本想把孩子托付给娘家弟弟李英勇,但上回让李英勇帮着杀人,李英勇逃到了山东,李雪莲看出这弟弟靠不住。李英勇遇事靠姐姐行,姐姐遇事靠李英勇不行。以后就谁也不靠谁了。上中学时,李雪莲和孟兰芝并不是好朋友。不但不是好朋友,是仇敌。因为俩人同时喜欢上了班上一个男同学。后来这个男同学既没跟孟兰芝好,也没跟李雪莲好,跟比她们高两级的一个大姐好上了。李雪莲和孟兰芝相互哭诉起来,成了生死之交。李雪莲抱着孩子来到孟兰芝家。孟兰芝也刚生下一个孩子,胸中有奶,孩子托给她也方便。两人见面,付托孩子的前因后果就不用说了,因为李雪莲的事传得熟人都知道了。李雪莲只是说:“我把孩子放你这儿,就无后顾之忧了。”又说:“我准备腾出俩月工夫,啥也不干,折腾他个鱼死网破。”

又问孟兰芝:“孟兰芝,要是你,你会像我一样折腾吗?”

孟兰芝摇摇头。

李雪莲:“那你会像别人一样,认为我是瞎折腾吗?”

孟兰芝摇摇头。

李雪莲:“为啥?”

孟兰芝:“这就是咱俩的区别,我遇事能忍,你遇事不能忍。”捋开自己的袖子:“看,这是让老臧打的。”

老臧是孟兰芝的丈夫。孟兰芝:“忍也是一辈子,不忍也是一辈子,我虽然怕事,但我佩服遇事不怕事的人。”

又说:“李雪莲,你比我强多了。”

李雪莲抱住孟兰芝,哭了:“孟兰芝,有你这句话,我死了都值得。”

22.七,拜菩萨。一开始没想到拜菩萨。将孩子付托给孟兰芝后,李雪莲坐乡村公共汽车往回走,路过戒台山。戒台山有座庙,庙里有尊菩萨。先听到庙里高音喇叭传出的念经声,后看到许多男女老少往山上爬,去庙里烧香。李雪莲本来以为事情已经准备妥当,这时想到落了一项:只顾准备人和人之间的事,忘了世上还有神这一宗。李雪莲赶紧让公共汽车停车,跳下车,跑到山上。庙里庙外都是人。进庙要买门票。李雪莲花十块钱买了门票,又花五块钱买了把土香。进庙,将土香点着,举到头顶,跪在众多善男信女之中,跪到了菩萨面前。别人来烧香皆为求人好,唯有李雪莲是求人坏。李雪莲闭着眼念叨:“菩萨,你大慈大悲,这场官司下来,让秦玉河个龟孙家破人亡吧。”

想想又说:“家破人亡也不解恨,就让他个龟孙不得好死吧。”

李雪莲准备把官司打上两个月,待到法院开庭,仅用了二十分钟。该案是王公道审的,面前放着“审判长”的牌子,左边坐着一个审判员,右边坐着一个书记员。与秦玉河打官司,秦玉河根本没有到场,委托一个律师老孙出庭。李雪莲当初写诉状找的是律师老钱,老孙的律师事务所,就在“老钱律师事务所”的旁边。

23.庭上先说案由,后出示证据、念证言,又传了证人。证据就是一式两份的离婚证;经法院鉴定,离婚证是真的。又念证言,李雪莲的诉状中,说去年离婚是假的;秦玉河的律师老孙念了秦玉河的陈述,却说去年的离婚是真的。接着传证人,就是去年给李雪莲和秦玉河办离婚手续的拐弯镇政府的民政助理老古。

老古一直在法庭门柱上倚着,张着耳朵,听审案的过程;现一步上前,张口就说,去年离婚是真的;结婚离婚的事,他办了三十多年,从来没出过差错。李雪莲当时就急了:“老古,你那么大岁数了,咋就看不出这事是假的呢?”

老古马上也跟李雪莲急了:“如果是假的,不成你们联手骗我了吗?”又拍着巴掌说:“骗我还是小事,不等于在骗政府吗?你说离婚是假的,”指律师老孙:“他刚才也念了秦玉河的话,秦玉河就说是真的。”

李雪莲:“秦玉河是个王八蛋,他的话如何能信?”

24.老古:“他的话不能信,我就信你的。去年离婚时,秦玉河倒没说啥,就你的话多。我问你们为啥离婚,你口口声声说,你们感情破裂。当初破裂,现在又不破裂了?这一年你们面都没见,这感情是咋修复的?今天秦玉河连场都不到,还不说明破裂?”

说得李雪莲张口结舌。老古又气鼓鼓地:“我活了五十多年,还没这么被人玩过呢!”

又说:“这案子要翻过来,我在拐弯镇还混不混了?”

好像李雪莲不是与秦玉河打官司,而是与老古打官司。人证物证,一目了然,王公道法槌一落,李雪莲就败诉了。大家起身往外走,李雪莲拦住王公道:“大兄弟,官司咋能这么审呢?”

王公道:“按法律程序,官司就该这么审呀。”

李雪莲:“秦玉河到都没到,事儿就完了?”

王公道:“按法律规定,他可以委托律师到庭。”

李雪莲目瞪口呆:“我就不明白,明明是假的,咋就变不成假的呢?”

王公道将去年的离婚证交给她:“从法律讲,这就是真的。早给你说,你不听。”

又悄声说:“我没说娃的事,就算便宜你了。”

李雪莲:“这么说,官司输了,你还照顾我了?”

王公道一愣,马上说:“那可不。”

25.李雪莲头一回见到董宪法,是在县法院门口。

董宪法是法院审判委员会专职委员。董宪法今年五十二岁,矮,胖,腆着肚子。董宪法在法院工作二十年了。二十年前,董宪法从部队转业,回到县里工作。当时县上有三个单位缺人:畜牧局,卫生局,还有县法院。县委组织部长翻看董宪法的档案材料:“从材料上,看不出他有啥特长,但看他的名字,不该去畜牧局,也不该去卫生局,应该去法院,‘懂’宪法,就是懂法律嘛。”

于是董宪法就来到了法院。董宪法在部队当营长,按级别论,到法院给安排了个庭长。十年后,不当庭长了,升任法院审判委员会专职委员。说是升任,法院系统的人都知道,是明升暗降。这个专职委员,只是一个业务职位,并无实权。名义上享受副院长待遇,但不是副院长;审案、判案、出门用车、签字报销,权力还不如一个庭长。换句话,董宪法的庭长,是给挤下去的;或者,是给挤上去的。这个专职委员,董宪法一当又是十年,离退休已经不远了。二十年前,他上边的院长、副院长都比他年龄大;如今的院长、副院长都比他年轻;从年龄讲,董宪法也算是老资格了。正因为是老资格,二十年只混到一个“专委”,不见进步;或者说,从庭长到“专委”,等于是退步;就被同事们看不起。比同事们看不起董宪法的,是董宪法自己。同事们看不起他是在平时,董宪法看不起自己是在关键时候;好几次该当副院长时,他没把握好机会;按说专委离副院长比庭长近,但好几个庭长越过他当了副院长,他仍原地未动。

26.关键时候,不是比平时更重要?平时的点滴积累,不都是为了关键时候?比这更关键的是,同事们觉得他二十年没上去是因为窝囊,董宪法觉得自己没上去是因为正直。觉得自己不会巴结人,不会送礼,不会贪赃枉法,才错过了关键时候。董宪法有些悲壮,也有些灰心。当正义变为灰心时,董宪法便有些得过且过。比这些更重要的是,董宪法压根儿不喜欢法院的工作。不喜欢不是觉得法律不重要,而是他打小喜欢做的,是把事往一块拢,而不是往两边拆,而法院的工作,整天干的全是拆的事。好事大家不来打官司。就像医生,整天接触的都不是正常人,而是病人一样。医院盼的是人生病,法院盼的是麻烦和官司;没有生病和官司,医院和法院都得关门。董宪法觉得自己入错了行,这才是最关键的。董宪法觉得,牲口市上的牲口牙子,与人在袖子里捏手、撮合双方买卖,都比法院的工作强。但一个法院的专委,也不能撂下专委不干,去集上卖牲口。如去卖牲口,董宪法自个儿没啥,世上所有的人会疯了:他们会觉得董宪法疯了。所以董宪法整日当着专委,心里却闷闷不乐。别人见董宪法闷闷不乐,以为他为了二十年没进步和专委的事,喝酒的时候,还替他打抱不平。董宪法闷闷不乐也为二十年没进步和专委的事,但比这些更重要的,他干脆不想当这个专委,想去集市上当牲口牙子。更闷闷不乐的是,这个闷闷不乐还不能说。于是董宪法对自个儿的工作,除了得过且过,还对周边的环境和人有些厌烦。正因为得过且过和厌烦,董宪法便有些破碗破摔,工作之余,最大的爱好是喝酒。

27.按说他当着审判委员会的专委,审判委员会也研究案子,或者说,董宪法也掺乎案子,原告被告都会请他喝酒;但久而久之,大家见他只能研究和掺乎,不能拍板,说起话来,还不如一个庭长或法官,便无人找他啰唆。外面无人请他喝酒,董宪法可以与法院的同事喝。但法院的同事见他二十年不进步,想着以后也不会进步了,只能等着退休了;一个毫无希望的人,也无人浪费工夫与他喝酒。法院是个每天有人请酒的地方,但董宪法身在法院,却无人请他喝酒。长时间无处喝酒,也把人憋死了。久而久之,董宪法已经沦落到蹭人酒喝的地步。每天一到中午十一点,董宪法便到法院门口踱步。原告或被告请别的法官喝酒,大家从法院出来,碰见董宪法在门口踱步,同事只好随口说:“老董,一块儿吃饭去吧。”

董宪法一开始还犹豫:“还有事。”不等对方接话,马上又说:“有啥事,不能下午办呀。”

又说:“有多少鸭子,不能下午赶下河呀。”便随人吃饭喝酒去了。

久而久之,同事出门再见到董宪法,便把话说到前头:“老董,知你忙,今儿吃饭就不让你了。”

董宪法倒急了:“我没说忙,你咋知道我忙?啥意思?想吃独食呀?”

又说:“别拿我不当回事,明告诉你们,我老董在法院工作二十年了,忙也许帮不上你们,要想坏你们的事,还是容易的。”

倒让同事不好意思:“你看,说着说着急了,不就开个玩笑吗?”

28.大家一起去喝酒。再久而久之,同事出去吃饭,不敢走法院前门,都从后门溜,知道前门有个董宪法在候着。李雪莲见到董宪法,就是董宪法在法院门口溜达的时候。状告秦玉河之前,李雪莲没打过官司,不知道董宪法是谁。上回王公道开庭,判李雪莲败诉,李雪莲不服;不但不服王公道的判决,连王公道也不信了。她想重打官司。如果重打官司,就不单是状告秦玉河的事了;在把她和秦玉河去年离婚的事推翻之前,先得把王公道的判决给推翻了;只有推翻这个判决,事情才可以重新说起。不打官司只是一件事儿,打起官司,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但李雪莲只知道重打官司得把王公道的判决推翻,并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个判决推翻;想着能推翻王公道判决的,必定是在法院能管住王公道的人。王公道在县法院民事一庭工作,李雪莲便去找民事一庭的庭长。一庭的庭长姓贾。老贾知道这是桩难缠的案子;比案子更难缠的,是告状的人;比人更难缠的是,一眼就能看出,这妇女不懂法律程序;而把一整套法律程序讲清楚,比断一件案子还难;老贾也是害怕事情越说越多,说来说去,反倒把自己缠在里面了。李雪莲找老贾是下午六点,老贾晚上还有饭局,也是急着出去喝酒,便灵机一动,化繁就简,把这麻烦推给了法院的专委董宪法。推给董宪法并不是他跟董宪法过不去,而是他不敢推给别的上级,如几个副院长;更不敢推给院长;何况他平日就爱跟董宪法斗嘴;两人见面,不骂嘴不打招呼;昨天晚上,老贾又在酒桌上和董宪法斗过酒;便想将这气继续斗下去。老贾故意嘬着牙花子:“这案子很难缠呀。”

29.李雪莲:“本来不难缠,是你们给弄难缠了。”

老贾:“案子已经判了,一判,就代表法院,要想推翻,我的官太小,推不动呀。”

李雪莲:“你推不动,谁能推得动?”

老贾故意想了想:“我给你说一个人,你不能说是我说的。”

李雪莲不解:“打官司,又不是偷东西,咋还背着人呀?”

老贾:“这人管的难缠的案子太多,再给他推,他会急呀。”

李雪莲:“谁?”

老贾:“我们法院的董专委,董宪法。”

李雪莲不解:“‘专委’是干吗的?”

老贾:“如果是医院,就是专家,专门医治疑难杂症。”

老贾说的错不错?不错;因为从理论上讲,董宪法是审判委员会的专职委员,审判委员会,就是专门研究重大疑难案件的;从职务上讲,专委又比庭长大,也算老贾的上级;但只有法院的人知道,这个专委只是一个摆设,这个上级还不如下级。李雪莲信了老贾的话,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半,便在县法院门口,找到了正在踱步的法院专委董宪法。董宪法今天踱步,也踱了一个多小时了。李雪莲不知董宪法的深浅,只知道他是法院的专委,专门处理重大疑难案件;董宪法也不知道李雪莲是谁。正因为相互不知道,李雪莲对董宪法很恭敬。看董宪法在那里东张西望,也不敢上前打扰。看他望了半个小时,也没望出什么,才上前一步说:“你是董专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