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1〕北宋元丰八年(1085年)仲夏，某日，骄阳似火，东京礼部放榜的日子。礼部外的大广场上，人山人海，喧嚣鼎沸，四十丈宽的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榜下人海茫茫，男女老少争先恐后涌向黄金榜，金钗银钗溜了、鞋子掉了，全然不顾。人群中一高大男子，膀阔腰圆，不断拨开前边的脑袋瓜，足足挤进去二里路，大胡子挤掉一半，终于挤到榜下，他瞪圆双眼，目光如电，在榜上快速搜索自己的名字。

秦观！终于找到了，秦观伸长了脖子再看，再确认，还是秦观！这是秦观第三次参加科考了，终于考中了，他太激动了，转过身子双臂高举，向人群隆重宣告：高邮秦观，中了！

〔2〕要问，放榜的日子为什么这么多人？除了参考者及其家属、吃瓜群众外，还有一支庞大队伍——“榜下捉婿”行动队。在放榜这一天，东京富豪、大户人家倾巢而出，他们派出家丁守在现场，只等主家小姐一声令下，家丁就会将小姐中意的进士捉住，家丁完成任务后，会得到赏钱。

秦观的一举一动早被京师一富家千金看在眼里，她在巾车中打量秦观许久了。“快，快，去捉住那个大胡子。”听到小姐命令，巾车旁的四名彪形大汉，蹭蹭几步上前，四条汉子的粗胳膊架起秦观蹚出人群，疾步拐入里巷深处，小姐的巾车紧随而来。

〔3〕一贵妇从巾车下来，应该是小姐母亲。贵妇人对秦观作揖打拱，问这问那。巾车上的小姐欲下未下，不时偷瞄着秦观，秦观慌乱中瞥了她一眼，汴京小姐十七八岁，端的楚楚动人。

秦观哭笑不得，如实相告：我都37岁了，家中有妻，膝下两儿两女。说完，秦观深施一礼，掉头走出小巷。那巾车中小姐望着秦观远去的背影，满眼不舍，掩面而泣。

登科进士为攀高枝，不乏隐瞒婚姻状况者，唐有元稹，宋有陈世美。元稹就不用多说了，他被网友戏称为大唐第一“渣男”，情史八卦一卡车。

〔4〕陈世美呢，虽说是小说中杜撰的人物，因他的所作所为，在后世已成为负心人的代名词，是受道德舆论谴责的代表。可以说，在美色和富贵面前，以情著称的秦观经受住了考验。

那么问题来了，名满天下的“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苏轼最钟爱的弟子，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恩师苏轼一句“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更把他与婉约派扛把子柳永相提并论。那么，如此才名炙热的秦观，为什么在37岁“高龄”才考中进士？而且还是个复读生；苏轼又为何把他和“非主流”的柳永相提并论？

②

〔5〕我们知道，扬州地处长江大运河交汇处，水陆交通便利，自古繁华，唐朝时就有“扬一益二”的说法。在北宋，扬州是仅次于东、西二京的大都市。经济上繁荣也造就了扬州娱乐业高度发达，唐朝诗人杜牧在此留下了“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诗句，当然还有数不清的风流韵事。

秦观被人称作“宋版杜牧”，那么他在娱乐之都扬州会留下什么故事呢？有一次，漫游至扬州的秦观，受邀到刘太尉府上宴饮，连日诗酒唱和，席间一箜篌女竟然“为学士瘦了一半”。秦观是音乐行家，他被箜篌女弹奏的曲子打动，接着又被箜篌女的美貌吸引，那箜篌女对秦观也是频放秋波。刘太尉看到二人眉目传情，很识趣地走开了。

〔6〕于是二人就近研究箜篌，不觉天光暗了，二人凑得近了，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喘息声。这时天公作美，一阵暗风吹过，红烛呼地一声灭了，胜似“五罗轻烟掌”。当此际，黑咕隆咚，那箜篌女滋溜一下钻进秦观怀中……以上“被省略”八百字。

漫游游出了艳遇，秦观填词一首——《御街行》：

银烛生花如红豆。这好事、而今有。夜阑人静曲屏深，借宝瑟、轻轻招手。一阵白雅蘋风，故灭烛、教相就。

花带雨冰肌香透。恨啼鸟、辘轳lù lu声晓。岸柳微风吹残酒。断肠时、至今依旧。镜中消瘦。那人知后，怕你来僝僽chán zhòu。

〔7〕这首《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据说也是秦观为扬州一歌女所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这样的句子读着读着就醉了。飞花似梦，丝雨如愁。我坚信，只有内心美好的人，只有秦观才能读懂她的一颦一笑，将深情淡化于毫端，又淡而有味，意蕴悠长。

唐宋士人漫游可以说是基本动作，或是干谒访道，或是饱览自然风物，有所观才有所思，有所思才有所文。史上一些雄文佳作大都是漫游的产物，闭门造车是造不出优秀作品的。

〔8〕作为活跃在北宋文坛一线的秦观，在漫游中又会写出哪些名作呢？秦观去越州(会稽)省亲，他的祖父和叔父秦定在那做官。太守在高档会所蓬莱阁接待秦观，酒宴自然少不了官妓助兴。但见那官妓艳若初春海棠，眉似远山还细，唇如樱桃初破。香肩蜂腰娇无娜，金莲微步信凌波，玉指纤嫩，酥胸滑白。直看呆了座中狂客。

何日宝钗落枕共眠？空成忆。

《满江红•姝丽》

越艳风流，占天上、人间第一。须信道、绝尘标致，倾城颜色。翠绾垂螺双髻小，柳柔花媚娇无力。笑从来、到处只闻名，今相识。

脸儿美，鞋儿窄。玉纤嫩，酥胸白。自觉愁肠搅乱，坐中狂客。《金缕》和杯曾有分，宝钗落枕知何日？谩从今、一点在心头，空成忆。

〔9〕太守不帮忙，天公不吹烛，痴情如秦观，面对“冷美人”不开颜也是无可奈何。这首《满庭芳•山抹微云》也是秦观的代表作，写于和一歌妓分手后：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10〕“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秦观还是念念不忘蓬莱越艳。如今眼前一个，心头一个，终究都化作烟霭纷纷。

据说苏轼看了这首《满庭芳•山抹微云》后大加赞赏，尤其是“山抹微云”这句，轻淡微云半掩远处山峰，就像是一个高明的画师用画笔涂“抹”上去的，一个“抹”字直叫人拍案叫绝，秦观也因此赢得了“山抹微云君”的雅称。“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超越了原创杨广《野望》诗，成为传世佳句。

〔11〕一次，苏轼和苏门四学士聚会。苏轼故作严肃拉长腔调对秦观道：少游，你怎么尽学柳七郎填词呀？秦观一脸无辜状，双手一摊：哪有呀，我填的词可都是正能量的。

苏轼：正能量？“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怎么解释？一抹红霞瞬间飞上秦观脸颊，秦观直挠头：这个？呵呵，咳咳，只是有点像而已……其他人一看，哄堂大笑：少游不遵师教，该当何罪？把单埋了谢罪。

“宋版杜牧”秦观如果只是会撩妹，那秦观就不是秦观了，他也不可能流传到现在。一切没有才华支撑的“撩妹”都是耍流氓。那么，被称作“宋版杜牧”的秦观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

③

〔12〕公元1049年腊月，秦观生于江西南康的一条船上，字太虚，又字少游，世称淮海先生，今江苏高邮人，祖先为三国时颇受诸葛亮器重的“学士”秦宓。秦观族人四十多口聚居高邮三垛村，家境尚可，半耕半读。祖父为朝廷六品官，父亲长年游学在外。

秦观五岁回高邮老家，成了留守儿童。因缺乏“管教”，少年秦观的野性得到充分发挥，“其服野，其行方”、“优游乡里”。“少年心事当拿云”，秦观像杜牧一样，特别喜欢读兵书，舞枪弄棒，有国家概念，希望有一天能领兵打仗，收复被契丹人占去的幽云十六州。只是后来的秦观，殃及于北宋党争，他的治国才能、政治抱负无法实现。

〔13〕少年秦观博闻强识，七岁入官办小学，九岁读《孝经》、《孟子》，其后四处借书看。秦观还特爱搞怪和饮酒，“喜从滑稽饮酒者游”。因为特别爱玩，盘桓娱乐场所的时光多了些，文化成绩相对落后些，用他自己的话讲“废于不勤”。

我们知道，秦观作为婉约词宗，他的词集众家之所长，又糅合了自己的独特风格，展现出了婉约柔媚的女性化特点，自成一家。金代诗评家元好问说得直截了当：“始知渠是女郎诗。”我们一般都会有“文如其人”的思维定势，认为写“女郎诗”的秦观应该是一个玉树临风的玉面郎吧。

〔14〕恰恰相反，秦观天生雄性激素发达，“及长，多髯，人戏之曰髯秦。”秦观文武双修，相貌魁梧雄健，加上一脸大胡子，一股浓烈的荷尔蒙气息扑面而来，谁闻谁沦陷，难怪要被东京富家小姐“榜下捉婿”。秦观看起来就像郑关西或打铁大汉，你很难想象他还心细如发、会写“女郎诗”。

其实秦观是一个外猛内柔的多情种，也是伤心之人，有一颗独一无二的“词心”。情是文字的血液，情至深，文方能至婉。“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用情至深，也导致其性格的软弱脆弱，敏感而多愁，悲观而迷茫，“得开口笑，一月亦无二三。”和老师苏轼相比，他多了一分缠绵，少了一分旷达。友情提醒，要发散思维，不可以貌取人。真正有实力的人往往都裹着一层外衣，低调和实力往往成反比。

〔15〕你看，嵇康就爱打铁，谁敢笑他没文化？马云穿着老布鞋，吮着老冰棍，走在人群中，你会觉得他邋遢吗？你会嫌他丑吗？一点都不会，相反，你会觉得他帅呆了酷毙了，这是为什么呢？

俗话说，实力上去了，颜值和气场自然也就上去了。有一次，“髯秦”在苏轼家，同僚又拿胡子调侃秦观。秦观表示不服：“子曰‘君子多乎哉’。”说完是洋洋得意看着同僚，同僚一时语塞。旁边正在画竹的苏轼头也不抬：“子又曰‘小人樊须也’。”樊须是孔子的弟子，被孔子骂作小人。樊与繁谐音。众人一听，一语双关，妙哉！热烈鼓掌，嗯，老大就是老大。

④

〔16〕从小散养的秦观，野性十足，他文武双修又浪荡不检，今天饮酒胡闹，明日与人打架斗狠，再不就是到处浪游。长辈很忧虑，得收一下秦观的性子了，找个人管束一下他。

秦观十九岁时，娶当地大户徐成甫家女儿徐文美为妻。秦家是耕读世家，家中还有人做官，徐家是当地首富，两家联姻算是门当户对。徐文美出身大户人家，知书达礼，性格温顺，没有一点娇小姐做派。她嫁入秦家后，种桑养蚕、纺线织布、孝敬公婆，对秦观更是温柔体贴。后来秦观纳妾，她不但不反对，还忙前忙后地张罗，布置新房添置被褥，事无巨细，亲历亲为，就像给儿子忙婚事一样。

〔17〕秦观结婚后，受到妻子徐文美的雨露滋润，野性收敛多了。妻子养蚕，秦观就作《蚕书》：“予闲居，妇善蚕，从妇论蚕，作蚕书。”农忙时陪着妻子下田劳作，农闲时二人携手漫步，看田园风光，谈乡间趣闻，日子过得惬意。

《行香子•树绕村庄》

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倚东风，豪兴徜徉。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

远远围墙，隐隐茅堂。飏青旗，流水桥旁。偶然乘兴，步过东冈。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

艺术来源于生活。你有着什么样的生活，就会有什么样的艺术。譬如，柳永和晏殊都属于婉约派，但两人词风迥异，词的内容更是天差地别，主要原因是他们的生活环境不同。

〔18〕有一次柳永拜谒晏殊，柳永跟晏殊套近乎，说咱们都是填词人。晏殊讥讽道：“我可写不出‘彩线慵拈伴伊坐’那样句子”。这是实话，悠游富贵的宰相大人怎能写烟花柳巷那些“词语尘下”的词。

此时的秦观尚未经历过社会毒打，过着天然澄澈的生活，田园风格的《行香子•树绕村庄》就来源于他的现实生活。绿树村边合，草满池塘水满陂，小园香飘花满径，“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色彩绚烂层次分明；小桥流水人家，水村山郭酒旗风，“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生机盎然，万物可爱。这是一幅色彩斑斓喷薄流动的乡村田园画！

〔19〕秦观也善诗赋，只因他的婉约词太盛，人们往往忽略他其他方面成就。比如这首《春日五首•其二》：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以美人喻花，写出了芍药和蔷薇的千娇百媚，反过来，也可以说是在写美人情态，像芍药一样脉脉，像蔷薇一样娇卧。秦观和唐朝杜牧一样，懂军事、善策论，“长于议论，文丽而思深。”他写有50多篇策论，系统阐述了他的政治、军事、经济、人才、役法等思想。秦观还是军事发烧友，他自幼习武、喜读兵书，写了一系列谈兵之作，如《将帅》、《奇兵》、《谋主》、《兵法》、《边防上中下》、《李陵论》等等。

⑤

〔20〕秦观居高邮，畅游二十年，扬州、润州、湖州、越州处处留情，相逢有爱，后会无期。至三十而不立，受乡人冷眼。秦家耕读传家，靠天吃饭，有时遇到灾年，族人也会挨饥受饿，“凶年，食不足”，秦观产生了中年焦虑。

1078年四月，秦观决定入京应举，途中拜谒徐州知州苏轼，写下了“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苏轼是继欧阳修之后的文坛领袖。追星不分年代，秦观可以说是文坛大佬苏轼的铁杆粉丝。秦观曾在苏轼必去的旅游景点扬州平山堂，模仿苏轼字迹赋诗题壁，落款：眉山苏轼。

〔21〕秦观在文坛初露头角，苏轼自然也有耳闻，二人算是神交已久。这次见面，秦观虽然没有向苏轼行拜师之礼，但也算是入了苏门，二人亦师亦友，早已超越了师生关系。此后无论苏轼得势或失势，秦观对苏轼一生追随，无怨无悔。后来秦观受苏轼牵连被贬南方，秦观也从未流露过任何不满。

苏轼对秦观特别看重，称秦观“有屈、宋之姿”，还特别向王安石推荐秦观：“才难之叹，古今共之，如观等辈，实不易得。愿公少借齿牙，使增得于世。”而王安石在看过秦观文章后，对秦观也是盛赞有加，“其诗清新妩媚，鲍、谢似之。”、“我得其诗，手之而不释。”

〔22〕秦观得到苏轼如此青睐，以至于民间有一个美丽传说，说秦观是苏轼妹夫，新婚之夜苏小妹三难秦少游，有一个问题回答不上来，就不给入洞房。这当然纯属杜撰，苏轼有姐有弟就是没有妹，苏小妹是人们想象出来的。有关才女苏小妹的故事很多、很动听也很有趣，但别当真。

得到二位文坛大佬的加持力挺，37岁的秦观终于考中了进士，被朝廷授蔡州教授。当教授对秦观来说算是专业对口，人岗相宜，而自己的顶头上司蔡州太守刘贡父则是自己的铁哥们。秦观奔四十野性不减，又远离妻子，难免寂寞，他的雄性荷尔蒙又要爆发了。

〔23〕蔡州有两官妓，一个叫娄婉，字东玉，一个叫陶心儿。二位美女色艺傲群，号称蔡州南北双绝。痴情又多情的秦观和她们频频交往，还把她们的名字都写进词中，哄得二位美女高兴得不要不要的。

《水龙吟•赠娄琬》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gǔ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玉佩丁东别后”含了东玉二字。

〔24〕

《南歌子•赠陶心儿》

玉漏迢迢尽，银潢淡淡横。梦回宿酒未全醒，已被邻鸡催起怕天明。

臂上妆犹在，襟间泪尚盈。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

残月带三星，是陶心儿的“心”字。

当然撩妹高手秦观也有失手的时候。蔡州有一畅姓道姑十八九岁，“姿色妍丽，神仙中人也。”秦观对美女是无差别对待，才不管你道姑不道姑呢，可他使尽浑身解数，却被道姑婉拒。秦观：仙姑，晚上约一个呗？畅道姑：贫道是个性开放的人，不是个性开放的人，学士请自重。

〔25〕秦观：what?到底开放还是不开放？畅道姑：既开也不开。……秦观瞬间懵圈，隐入了深深的“迷茫”……为此，“迷茫”的秦观向太守抱怨：李商隐在玉阳山，和宋道姑一拍即合。我三挑畅道姑，写词夸她“飘然自有姑射姿，回看粉黛皆尘俗”，却被她玄之又玄的“道语”拒绝。

太守：太虚呀，把身体搞太虚了不行，人家道姑是看破红尘之人，拒绝你很正常。再说了，去年你不是得了娄婉、陶心儿嘛，知足吧 。

看到现在，秦观是不是给你留下了“滥情”的印象，非也，宦游在外的唐宋士人，流连绮陌红楼乃是常态。“原谅”他们吧，毕竟古今不同俗，我们多欣赏他们的诗词就好。

⑥

〔26〕元祐五年(1090年)，因苏轼推荐，秦观离开蔡州，赴京担任太学博士，不久迁秘书省校对黄本书籍(“校对黄本书籍”是一官名，更不是校对黄色小说的。)后升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

宋神宗驾崩后，继位的哲宗年幼，一向反对变法的高太后垂帘听政，推行旧制，被贬旧党纷纷返朝，高太后对司马光、苏轼等旧党骨干异常器重。高太后罩着苏轼，苏轼罩着秦观。秦观升了官，薪水高了，于是把家眷接到了京城，又娶了小妾边朝华，可以说，这是秦观一生中的高光时刻。做了京官的秦观，工作清闲，家有贤妻美妾，可谓爱情事业双丰收。闲暇之余，就和恩师苏轼、在京的“苏门四学士”、附马王诜、米芾等文友唱和往来。

〔27〕我们知道，北宋书法界有“宋四家”的说法，即“苏黄米蔡”，其中“蔡”一般指蔡襄，也有人说是蔡京。据说蔡京的书法在蔡襄之上，只因蔡京是臭名昭著的大奸臣，后死于贬途，五天无人收尸。

“宋四家”在传播的过程中将蔡京除名。蔡京有个胞弟叫蔡卞，和哥哥蔡京不同，他是个清官，是王安石女婿。蔡卞也是个书法家、书痴，收藏了许多汉魏墨宝不肯示人，也概不出售。书法家米芾磨他半年，欲拿出自己珍贵的藏品换他一幅蔡邕真迹，蔡卞好歹算是答应了。交易在一艘游船上进行，秦观为见证人。

〔28〕只是到了临交易时，蔡卞突然反悔，耍赖皮了。米芾对蔡邕字朝思暮想，焚香沐浴准备接宝，眼下却被蔡卞放鸽子，不禁大叫：尔不给，吾跳水！蔡卞笑道：跳呀，你跳呀。

蔡卞原本想，米芾怎么也不敢跳水。谁知，米芾二话不说，纵身一跃，扑通一声跳入湖中，在湖水中扑腾挣扎，连呛了几口浊水，原来米芾的水性并不好。蔡卞一看慌了，敢紧对着米芾喊道：你赶快上来，蔡邕字给你便是了……只是在水中扑腾挣扎的书法家连命都快保不住了，哪里听得见蔡卞的呼喊。

〔29〕危难时刻方显英雄本色。在江南水乡长大的秦观，水性六级。但见他甩掉官袍凌空而下，踏波而去，姿势甚是销魂，猿臂轻舒如老鹰捉小鸡般，将书法家米芾拎到了船上。

我们总会听到“为艺术而献身”，原本以为就是一句玩笑话，今天看到米芾为了一幅字，连命都不要了，我莫名感动，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我们知道，东晋王羲之、谢安等四十余人在兰亭雅集，曲水流觞吟诗作赋，书圣王羲之作《兰亭集序》，是中国三大行书之首，翰墨风流，流芳千载。那么，在群星璀璨的北宋文坛，有没有“兰亭集”这样的文化盛事？

〔30〕有的。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年)六月，北宋文坛苏轼、苏辙、黄庭坚、米芾、李公麟、王诜、陈师道、秦观等十六位名流，雅集东京附马爷王诜西园。李公麟作《西园雅集图》，米芾作《西园雅集记》云：“水石潺潺，风竹相吞，炉烟相袅，草木自馨。人间清旷之乐，不过如此。嗟呼！汹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岂易得此哉？”看看，大书法家米芾文笔也很不错喽。苏轼即席为附马王诜侍妾啭春莺填了一首《满庭芳•香叆ài雕盘》：

香叆雕盘，寒生冰箸，画堂别是风光。主人情重，开宴出红妆。腻玉圆搓素颈，藕丝嫩、新织仙裳。双歌罢，虚檐转月，馀韵尚悠扬。

人间何处有？司空见惯，应谓寻常。坐中有狂客，恼乱愁肠。报道金钗坠也，十指露、春笋纤长。亲曾见，全胜宋玉，想像赋高唐。

〔31〕“腻玉圆搓素颈，藕丝嫩 ”、“十指露、春笋纤长 ”豪放派的苏轼写起美女来是不是有点柳七秦七的风味。对于顶尖文人来说，什么样体裁的文章都不在话下。

“坐中有狂客，恼乱愁肠”说的是秦观，秦观一看见美女就走不动路了，无奈啭春莺是附马侍妾，撩不得呀，所以秦观愁肠百结，难受喽，哈哈。西园雅集是以苏轼为中心的一次北宋文坛盛会，可比肩东晋“兰亭集”，在中国文学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一页。

⑦

〔32〕我们知道，王安石变法在中国历史上极具争议，但没有争议的是，王安石变法催生了新党旧党，此后新旧党争一直伴随着北宋，直至它的灭亡。

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年)，一向支持旧党的高太后驾崩，哲宗亲政，“孙改祖母政”，支持新党，朝廷风云再起，新党卷土重来，章惇、蔡京一流渐渐把持了朝政。保守派的范纯仁(范仲淹之子)、吕大防、苏轼等三十多位朝廷重臣被罢官，贬到边远地区。苏辙、黄庭坚、张耒、秦观等也都跟着苏轼“沾光”——纷纷被贬谪外地。

〔33〕秦观先是外放杭州通判，可还未到杭州，又被放处州(浙江丽水市)监酒税。贬途茫茫，风波险恶。为了不连累侍妾边朝华，秦观“狠心”两遣边朝华，忍痛分手，“月雾茫茫晓柝悲，玉人挥手断肠时。”

《再遣朝华》

玉人前去却重来，此度分携更不回。

肠断龟山离别处，夕阳孤塔自崔嵬。

遣别边朝华，秦观内心隐隐作痛，两年了，和朝华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你侬我侬，以后怕是难以再现了。好在边朝华还年轻，能找个好人嫁了，总比跟着自己流落天涯要好，秦观这样安慰自己。

〔34〕六年的东京生活，给秦观留下太多的美好回忆，家有贤妻爱妾，儿女成行，孙儿绕膝，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与师友同僚雅集聚会，诗酒唱和，激扬文字，坐而论道，畅谈时政。谁曾想，一转眼风流云散，妻离子别，众友星散。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千秋岁·水边沙外》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yuān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这首《千秋岁》一问世，唱和者蜂起。因这阕词写得过于悲哀，好友从词中读出了秦观精神状态极差，叹道：少游恐怕不久于人世了，哪有愁如海的人还可以活得久的呢。此时，距离秦观去世仅仅五年。

⑧

〔35〕秦观在处州当个小酒监不过一年多，又因抄佛经，被朝中当权者罗织罪名削去官职(看看，连抄佛经都是错，分明就是想气死秦观)，贬湖南郴chēn州。郴州荒凉偏远，湖南俗语“马到郴州死”。

《如梦令·遥夜沉沉如水》

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秦观再遣跟随身边的儿子秦湛，孤身单骑于茫茫贬途。这首《踏莎行·郴州旅舍》也是写于郴州途中：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36〕国学大师王国维说：“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为凄厉也。”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表面上是在向郴江发问，何尝又不是作者的自我发问：我本来生活在自己的故土，为什么、为谁而流落天涯？!

在长沙，秦观偶遇一女粉丝义倡，彼时其正在读《秦学士词》，秦观亮明身份。亲眼看到魂牵梦绕的偶像，义倡喜极而泣，愿以身相许，秦观不从。

秦观：吾乃戴罪之身，万万不可耽搁姑娘。

义倡：学士他日北归，你再来娶我，我愿意为你守身如玉。

〔37〕在长沙盘桓流连数日，秦观和义倡难舍难分，临别作《鹊桥仙•纤云弄巧》：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钱钟书说秦观的诗是“公然走私的爱情”，这首《鹊桥仙》令古今所有的爱情诗词都为之晦色。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揭示了爱情的真谛，真正的爱情会经受住时间、距离的考验，不管是千山万水，还是天荒地老，都阻止不了、改变不了两颗相爱的心，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38〕如今爱情成了顶级稀缺品，曾经伟大的爱情力量，在房子、车子、票子面前不堪一击。爱情衡量于物质，这是人类精神家园里开出的一株毒葩。郴州如此之苦，但朝廷那帮人还是不放过秦观，秦观继续贬横州、岭南雷州……“追官勒停横州编管秦观，特除名永不收叙，移送雷州编管，以附会司马光等同恶相济也。”

你可以攻击秦观“素号獧薄”、“刻薄无形”，毕竟秦观早年有流连风月的经历，但你硬要说一个八品小官，和司马宰相有勾连，那只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39〕其实主要原因，秦观是苏轼弟子，官虽低但文名甚高，章惇、蔡京对他十分忌惮，一个劲地往死里整。

“安知风云会，不复归青冥。”秦观还梦想着有朝一日能重返朝堂，这是黑暗中留给他的一丝光亮。如今一纸谪命摧心肝，“特除名永不收叙”更是断了秦观所有念想，可想而知，这对秦观的打击该有多大。

好在，老师苏轼在儋州，离老师近了，或许能聚一聚，秦观稍感安慰，再由横州奔赴雷州——

⑨

〔40〕元符三年(1100年)，宋哲宗赵煦二十四岁一命呜呼，徽宗登基，向太后听政。宋徽宗继位之初，碍于垂帘听政的向太后，起复了一批元祐官员，苏轼、秦观等在起复名单中。

1100年六月，苏轼和秦观相聚于雷州。师生劫后重逢，秦观唏嘘不已。苏轼遭贬，秦观受牵连，艰难度日，身体、精神上倍受打击煎熬，绝望的秦观甚至为自己写好了《挽词》：“无人设薄奠，谁与饭黄缁。亦无挽歌者，空有挽歌辞。”没想到此生还能与恩师再见面。

苏轼连日问这问那，秦观欲说还休，男儿不提伤心事，如今师生俱复起，高兴才对。只是短暂的相聚，又要分开，下次相逢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41〕

《江城子•南来飞燕北归鸿》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饮散花落，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和老师苏轼分手后，秦观动身前往横州，途经滕州(今属广西)光华亭，当地官员请他喝酒。秦观想到就要和家人见面了，心情倍好，大碗饮酒，来者不拒，此时他觉得异常口渴，于是向人索水，一碗清凉水送至，“先生笑视之而亡。”

“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一语成谶。

〔42〕秦观死讯传来，行至桂林的苏轼闻之大哭：“当今文人第一流，岂可复得！”、“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一女子闻秦观死，从湖南长沙哭奔岭南，于途中见到秦观灵柩，不禁放声大哭。抚棺三周，气绝身亡，从秦观于地下。这个女子，正是几年前秦观在长沙认识的、一直为他守身如玉的义倡姑娘。

山抹微云，秦观像一朵多情、深情、悲情的云，飘凌缠绵于婉约词坛之巅峰，他的词细腻、凄婉而绝美，“胜却人间无数”，王国维说他“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

〔43〕微云已逝，少游已矣，词坛离了他而无比寂寞，“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

华夏文化不死，秦观诗词长存。

山抹微云，连天衰草。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