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钟铮睡着了。
这一觉她睡了很久,她从没有拥有过这么长的睡眠,沉重而乏力,再也无法睁开眼睛,像是浸泡在大海的千米波澜之下,四周漆黑一片,水流压过她的身体,连呼吸都无法感知。
她应该会有疼痛,但她偏偏感觉不到,隐约中她能听到大量的嘈杂,看到很多的面孔,却又都那么模糊。
钟铮大学选修了外国文学,知道古希腊有一位叫修普诺斯的睡眠之神,他甚至能让神王宙斯陷入沉睡。而他的兄弟塔纳托斯是死神,或许睡眠与死亡原本就是如此一体两面。
我是死了吗?钟铮不止一次想过,有时她情愿如此。
死亡对她来说并非不可接受,只是她无法主宰自己的身体,这件事比死亡本身还痛苦得多。
02
“她的情况是做不了手术的。”仿佛是一位医生的声音,“脑干腹侧中心部分神经细胞和神经纤维很复杂,也是我们俗称的网状系统,现在这里、这里都有损伤,这里还有血肿压迫,如果开颅,没有成功的先例。”
“她会这样多久?”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但钟铮还想不起来他是谁。
“我们只能尽力。”医生回答,“网状系统受损的很难恢复的,这并不是几周或几个月的疗程,也许很难接受,但能够苏醒过来的案例并不多。”
那就不要苏醒了吧,钟铮想,光是听这几句话她已经力竭,意识再度模糊起来,像小时候被她在案板上搓成一团的米糕,又肮脏,又黏稠。
恍惚中,钟铮又看到了那双眼睛,还是那孤独的神色。她并不是真的看到了,只因为这双眼睛实在在她记忆里出现了太多次,顽固得像是一种纠缠。
那个女孩……即使活着的时候,也不会纠缠任何人。也许是钟铮在纠缠她也说不定,即使死了也无法断绝。
03
她睡了好长好长,长到她能感觉到外面岁月的变化。她应该是被挪了位置,可能是没有钱再住在医院里,或者是医院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隐隐感受到自己被翻来覆去的搬弄,身上的管子取了又插,周围的光线明了又暗,重复几次之后,她又深深地睡着了。
眉目深邃的希腊神修普诺斯告诉她:“你值得如此。”
该死,她为什么会让一个外国的神来教她怎么做!但她没有任何力气,就这样吧,随便什么人,对她说什么话,她都照单全收。
“我来看你了。”
有人来看她,钟铮睡得意识全无,她压根听不到这人说了什么。但这个男人的声音的确回响在房间里,声音不大,但在四壁撞击。这是个比医院病房更狭小的空间,仿佛他面对的是一具尸体。
钟铮此时和尸体的确没有多大区别,沉如顽石,毫无回应。
“你母亲那边,我都安顿好了,让她先在禧悦街的公寓住下,离这里交通很方便。”那人说,“她可以随时来看你。”
好好笑。如果钟铮能听得到的话,一定会这么说。她母亲是绝不会来看她的,这个男人对她的家庭情况一知半解,并不理解她与母亲之间的关系,她从未对他说起过。世上的确会有不爱孩子的母亲,她也是长大之后才明白的。
04
可能因为她身体里有强奸犯的基因,母亲生她之前费尽心思想把她弄掉,还是生出来了。是个女孩,从小性格倔强,鼻子嘴巴长得都像强奸犯,母亲没在钟铮婴儿时期就掐死她,已经很是仁慈。母亲后来有过很多男人,但都没能再怀上孩子,看到钟铮时,她的目光可以说是绝望的。
作为母亲,她并不恨钟铮,那是从她肚子里出去的,但的确也爱不太起来。小时候钟铮发育不良,又白又瘦,像一只小小的蚕虫,每天去母亲工厂里吃单位的快餐,吃了很多年,直到被工厂的厨师大声质疑。
“这是谁家的小孩,我想问很久了!”厨师大声嚷嚷着。
“经常见到她。”一位女工说,“肯定是工友的孩子。”
“她每天拿职工卡来吃饭,但我怀疑是她捡的。”厨师道,“身边从来没个大人。”
“是不是李嘉的女儿?我看长得有点像。”另一位工友说。
“不是不是,李嘉的女儿我见过。”厨师摇头,“可比这丫头漂亮,也比她个子高多了。”
钟铮继续低头吃饭,她吃很多,但老不长个儿。
“咱们食堂可不是对外营业的地方。”厨师摇摇摆摆走过来,又瞅了钟铮一眼,“两块钱随便吃,让这鬼丫头给混着了。”
“你爸爸妈妈是谁?”那位女工说凑到钟铮面前问她。
05
钟铮一言不发,继续扒饭。
“这孩子,怎么不理人。”女工没好气,“要发现你不是我们工厂子弟,是不能在这儿吃饭的。”
“听到没!”厨师粗壮的手指握成拳,敲了敲桌子。
钟铮眼睛都没抬,喝了口汤。
那头一位男工人掰着指头用穷举法算:“肯定不是张雪玲家的,不是于平家的,不是高云敏家的……他家也不是……诶,会不会是钟勤兰的女儿?”
听到母亲的名字,钟铮抬了抬头,还是没说话。
女工啧了一声:“不会不会,钟勤兰没有孩子。”
“她没孩子?”周围的其他人也很好奇。
“对呀。”女工道,“她自己说的,她生不出来。”
“难怪。”男工人笑得一脸叵测。
“什么?”厨师也凑过来。
“这个钟勤兰,很有些本事的,上个星期和机厂处副处长吃饭,前天又从主任车上下来。”男工人表情愈发猥琐。
“就机厂处那个小钟?”另一工友说,“也没见她混得怎么样。”
“所以就是给人玩玩儿呗。”男工人说着不屑地笑起来。
女工连忙阻止他们,脸上的表情却乐呵呵的:“哎呀,可别乱说,钟勤兰我认识的,她既然没孩子,想找个依靠也无可厚非嘛。”
06
钟铮在他们的嬉笑声中吃完了饭,好像这些人谈论的都是与己无关的八卦,或许她应该在意母亲是否真如他人所说,是如何不堪的形象。但似乎她天生血是冷的,这和她母亲如出一辙,有冰在她血管里浮动,听到这些只觉得恶心。一股酸水在胃里翻涌,忍了忍为了节约那两块钱,终于没吐出来,背着书包,转身走出了食堂。
质疑声还在身后此起彼伏,她走得快了些,就再也听不到了。
钟铮自小就明白很多事,只是她不爱说破。说破的世界是很没意思的,言语是荒谬的伪装,隐藏着自己真实的目的。非要去说破,会让原本就不怎么样的世界变得难堪。生存很难,人像路边的甲虫,被一脚踏下去就支离破碎,又何必自找尴尬。
上大学的钱是贷款借的,钟铮喜欢文学,但这专业没多少工作机会,于是读了教育学,文学只能选修。
对了,她文学是选修的。选修,文学……
文学院的女生普遍漂亮爱打扮,有时她们还会穿着汉服去上课。而向缘就会穿着袍子。
钟铮睡在床上,沉默犹如永夜,却不知是在哪条神经通路里,迎来了“向缘”这个名字。她似乎察觉到嘴里冒出来的腥气,这让她想要呕吐,但完全没有力气。
“不知道你听到这话会不会骂我,你这样躺着,会让我想起向缘死的样子。”男人在她的床边说。
07
钟铮睡着了。
她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沉睡,仿佛落下井的石头,不能再浮起。
来看望她的男人叫林相棉,钟铮曾因他有过一段爱情。
爱情,这个词听起来遥远而卑微。
法国诗人萨曼写:“爱情,在尘世间的另一个名字是苦难。”钟铮没有在这段关系里得到多少甜蜜。
萨曼的下一句是:“从你的怀中涌出沸腾的喷泉。”在交往期间,林相棉甚至没有拥抱过她。
那钟铮怎么能肯定她得到过爱情呢?
林相棉是新闻系的,和中文同属文学院。选修西方文学课时,钟铮和他认识了。
“在那个压抑的时代,包法利夫人追求爱情和自由,恰恰体现了女性意识的觉醒。”男生的声音朗然,一开口就听出了自信,“她的悲剧不是个人的悲剧,而是整个时代的悲剧。”
08
教室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钟铮注意到几个女生已经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位男生。他的得意在教室里大鸣大放,享受着前排目光的抛洒。他甚至笑了笑:“我赞美这种觉醒,因为,我是女性之友。”
四周的女生表情各异,显然不是所有人都欣赏他的腔调。
“这位同学说得很好,”教授推了推眼镜,“不过我们也要看到,福楼拜在描写包法利夫人时,其实带着一种讽刺的态度……”
“我不同意。”钟铮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教室里响起,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包法利夫人不是时代的牺牲品,她是自己虚荣心的牺牲品。”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钟铮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包括那个男生。他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下颌有一道阴影,像是被风吹过的沙丘。
“哦?”他转过身,手指敲在课桌上,“那这位同学觉得,包法利夫人应该怎么做?像其他村妇一样,安分守己地过完一生?”
钟铮面无表情:“至少她不该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爱情上。真正的自由,不是靠依附他人获得的。”
男生的眼睛亮了亮,将话题升级:“哈哈哈,那按照你的说法,包法利夫人应该去经商?还是去当个女权运动家?”
“她至少应该先认清自己。”钟铮不自觉地挺直了背,“她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清楚,就盲目地追求所谓的浪漫,这不是觉醒,这是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