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0543】
读物本·《梅酒香螺嘬嘬菜》(二)
作者:狸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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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67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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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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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简介

继梁实秋、汪曾祺美食散文之后的又一最经典美食散文。本书展现了一个不一样的江南,有口舌惜繁华的秦淮桥下水,有舌尖下的西湖,有味蕾上的芜湖,有茶意的江南,有风味里的故乡。好吃,给江南古意平添了一分魅力。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6-16 10:51:13
更新时间2024-06-17 11:4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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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五、尝鲜无不道春笋

 

1.

脆嫩鲜美的春笋,趁着三月春雨绵绵的湿润,破土而出,成为盘中佳菜。因为它是春天的,吃在嘴里,自然就是春天的滋味了。

一夜春雨,笋与檐齐,是说春笋蓬勃向上,长得极快,故春笋必得适时而食。采春笋,挑那些刚钻出土层笋壳嫩黄的,才特别好吃。笋的节与节之间越是紧密,则其肉质也就越为嫩滑爽口。圩区不产毛竹,所多的是水竹、油竹,还有雅称湘妃竹的斑竹。前二种竹,笋皆味美,唯壳上布满麻点的斑竹笋,乡人喊做麻笋或苦笋的,苦不可食。下雨的时日,竹林里薄雾缥缈,刚破土的笋尖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清新无比。这就是“雨后春笋”,其鲜嫩清雅,可想而知。

 

2.

采笋时,瞄着五六寸高的新笋,脚稍一踢,啪一声就齐根脆脆断了,虽是省事,但留下白嫩的一截在土中殊为可惜。通常是拿小铲贴住笋根斜着往土下一插,再拈着笋轻轻一提就行了。剥笋时,将笋竖割一道口子,约划至笋肉,从下到上完整地掀去外壳,笋不会断裂,切出来是完整的条状。

其实,最好吃的,是那种青润的小野竹笋。小野竹叶细枝韧,多长在荒寂无人处,如圩堤、坟滩上,混杂于野草荆棘中。其笋稍迟,约在四月初的春深时钻出地面,恍如青玉簪,剥尽外壳,细伶伶一小条,那种绝世的不染纤尘气质和清雅脱俗的纤纤体态,会令你观之动容。我尤喜爱小竹笋切段同肉丝一起炒咸菜,若是再点缀些青莹莹的蚕豆瓣或是圆润的豌豆粒,那真是活色生鲜了。

 

3.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是东坡的诗吧。数年前,我应朋友邀请,去九华山下一个叫茶庵的地方探访民间学人也是制茶大师赵恩语,在那里住了两三日,餐饮山珍,无食不笋。笋是毛竹笋,肥大壮硕,底部割断处有汁液渗出,非常新鲜。剥净栗色厚壳的笋,白中稍透着一层隐隐青碧,切成厚实的滚刀块且焯过水,与肉红烧,或携上小排骨并加入腊肉同煮,无须任何调料,肉烂即食,大钵大碗端上桌,满屋子升逸着馋人的香气。

 

4.

期间,我们下到龙池大峡谷的陡坡上看野茶树,方才发现如同我老家的那种小野竹无处不有,只是在崖沟石罅间更显茂盛。春风吹拂,杜鹃花开子规啼,小竹笋从漫山遍野的灌木荆棘丛中探出头来,满眼皆是。我们住的那家,白天大人采茶小孩扳笋,留下一个老阿婆坐在门口的竹椅子上剥笋壳。她将笋先撕出一点皮,往食指上一缠,三绕两绕,就成一支脱去外衣的苗条嫩白的净笋。剥满了一筲箕,就端过去烧一锅开水焯一焯,赶太阳晒出去。竹树四合的林间,一声声鸟鸣清幽。

 

5.

应时而至的春笋,其本身的味道已是鲜极,无须多加调味,便能充分领略其腴嫩清新的本色。春笋越往上的部分,肉越是嫩,到了笋尖上,连壳也是嫩得一碰就碎。春笋烧肉丁是最简单的做法,将笋用刀拍松,切成丁,油锅烧热,入锅煸炒至微黄,即加入事先已烧入味的半熟肉丁、酱油、糖,续上水,小火烧至汤汁收浓即成。其色泽红亮,鲜嫩爽口,略带甜味,虽是家常味道,却百吃不厌。若是花点心思,也可现学着做道春笋炒腊肉,腊肉切条,放水煮到肥肉呈半透明状盛起,然后把切片的笋在锅中煸香,再放进腊肉同炒,加红辣椒丝和青白蒜,加盐、料酒、鸡精,就成了。

 

6.

春笋的吃法,可谓荤素百搭,炒、烧、煮、煨、炖都各有风味。浙人还把笋放坛中发酵制成霉笋,炖汤喝。

笋子好吃,大多情况下却处在配角地位,仿佛清新的小家碧玉,虽居于一隅,安宁沉静,却让你怎么也难以忘怀。同时,不事张扬,是那种淡泊出尘的意境,又略带几许文人清苦的气质。我家客厅挂有一幅朋友赠的郑板桥的诗:“江南鲜笋趁鲥鱼,烂煮春风三月初……”如今,长江鲥鱼已绝迹多年,但这并不妨碍我对鲜笋鲥鱼的钦羡神往。这些年,每至春深时,我总是要买来“江鮟”——又称“鮰鮟”,做一款春笋鱼,也别有一番滋味。

 

7.

锅中油热,鱼煎香,加高汤,大火烧开,放姜、盐、味精,小火焖至鱼酥油出,投入切成滚刀块且焯过水的鲜笋,烧到汤汁收浓即成。品入口中,鱼腴厚春笋嫩脆,加上那种清香绵绵的笋味,仿佛咽下去的就是氤氲在时空深处的湿润诗情。

春笋还有药疗效果,儿童患麻疹、水痘,就喝点春笋鲫鱼汤,让体内邪气散发出去。若能事先将鲫鱼抹上盐和黄酒腌一会儿,爆香姜片,将鱼略煎一下,这样汤容易变得牛奶一般白。再加水,放入春笋,烧开后转小火煮,起锅前放点胡椒粉、葱花,那就是绝美风味在此汤了。

 

8.

春笋的前身,是“金衣白玉”的冬笋。与春笋相比,冬笋嫩白,尤显少不更事的甜美香鲜,因此越发招人怜爱。林语堂说他自小最爱吃的菜,就是“冬笋炒肉丝,加点韭黄木耳,临起锅浇一勺绍兴酒,那是无上妙品——但,一定要我母亲亲自掌勺”。而在袁枚《随园食单》里,收录有冻豆腐一道佳肴,就是用豆腐加鸡汤汁、火腿汁,以及香蕈、冬笋久煮而成。李渔则称冬笋为“素食第一品”,甚至认为“肥羊嫩豕,何足比肩”!

 

9.

本世纪初,我在竹乡广德一处农家乐山庄,被人招待尝过一味冬笋名吃:将冬笋连壳埋入红炽炭火中,烧焖出香味,剥下笋肉,以辣酱芝麻油和葱姜汁蘸食,味道热烈,风格独特,记忆颇深。但其奢侈的程度,却令我至今犹存愧疚……

春深又一年,一支支碧玉簪般的新笋透土了,漫山遍野浮升着蓬勃绿意。老阿婆大约又是坐在门边的竹椅上不紧不慢地剥着笋壳,从春笋一样的年华起,每年春天都要这般在盈耳的鸟语里剥笋晒笋,否则,春天就没有来过。

 

 

六、原野食绿

 

10.

早年曾是乡村赤脚医生,那时进山采挖中草药,常能随口啖到黄精、首乌、百合、茯苓,吃下这些甜糯生津又气血大补之物,多半是为了疗饥,而非什么“药膳”和“食补”。但凡做过郎中的人,由其经验,终归是容易悟及口腹之道的。

有一种功能润肺养肾的常用中药,叫天门冬,是时下人们爱养置在案几庭院类似文竹的观赏植物,花卉市场有出售,但它们的最佳生态,却是竹树林中那半人高的一丛丛、一蓬蓬青郁苍碧的身影。每当春二月里,它们令箭状嫩茎就蹿出地表,待尺把长时掐下,切寸段与腊肉同炒,恍如青玉簪,入口腴嫩清脆,那种滑腻腻的鲜味,有吃冬笋和扁尖的感觉。

 

11.

古人谓诗僧清雅脱俗的文字为“有蔬笋气”,盖笋之为物,本身无味,以清胜。故乡野地里,春日多小竹笋,只小指头粗细,剥去绿壳,水汪汪地泛着白灵鲜嫩的光泽。先将小排骨、咸腊肉加水同煮,文火出味,投以笋,未几,即有动人香气缥缈升逸。此汤无须任何调料,肉烂即食。丰腴清雅,甚是脱俗。

还有荒郊野岭常见的白茅草的孕穗,把它从叶鞘中抽出,掐去老梢,与春螺及火腿片同炒,黑白红绿,妙在荤味厚而醇香悠长,素味清而淡远甜悠,口感层次分明,犹如往返于红尘净土、闹市幽谷。茅草的根,莹如白玉丝,清纯甘美,生血活血,过去产妇必以此炖老母鸡补身子。

 

12.

野蔷薇的嫩茎,俗叫“刺玫苔子”,也是春二三月里由老杆或地下根抽出嫩茎,可达竹筷粗细,颜色有青有暗红,掐下来,撕去连叶带刺的表皮,径送口中,甜丝丝的很好吃。我试过将其与用绍酒、老抽油等调料腌渍少时的精里脊肉丝同炒。注意不要走火过老,待肉丝半熟收汁,少量勾芡后,投入切段的嫩茎,大火爆炒几下,收拾到青花瓷盘里,葱绿红黄,条是条段是段,鲜亮明洁,着实赏心悦目。

“五月蔷薇处处花”,蔷薇的变种俗称粉团蔷薇的“七姐妹”“十姐妹”,还有被喊做“月月红”的月季以及大名鼎鼎的情人节玫瑰花,都是一个近亲系列,按药食同理的说法,它们都有活血散瘀、拔毒消肿之功效。

 

13.

种植月季、玫瑰的花坛中,每年春天都是要冒出的嫩茎,应是都能作上述处理的。这些嫩茎也可投入沸水中焯一下,捞出挤干,切碎,拌以细盐、鸡精,上老陈醋和小磨麻油,极是雅致可口。

马兰头和枸杞头,前者贴地生长,后者则是篱笆上一种小灌木抽出的嫩芽,都可用水焯了同臭干子或香干子一起凉拌,佐酒甚妙。至于野豌豆苗,据说就是《诗经·采薇》中写的“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里面的那个“薇”,也叫作翘摇,采回来,稍经盐搓揉两下,投爆油锅中急炒,有股子动人的清香味。这可是喂养过伯夷、叔齐的薇呀,许多女子都以它作了养眼的名字呢。

 

14.

饮木兰之坠露,餐秋菊之落英;只要无毒,无怪异气味,一般花花草草、茎茎叶叶都可入口。像南瓜花、广玉兰花、莲花,还有摘除了花蕊的杜鹃花瓣,都可用开水烫过后切碎炒鸡蛋,或是裹了面粉油炸了吃,甜津津的很香。气味稍重一点的,不妨先用水焯一焯,亦可去掉有毒害成分,比如通常所知的鲜金针菜必须经沸水汆,就是这道理。另外,在炒野蔬时,喷上一点烈性白酒,既可去除草腥味,又能让野蔬看起来更加鲜碧。一般说来,果、茎、叶、根只要有一可食,植株其他部分亦可放心食用。

 

15.

像茭白的嫩鞘,老早我就炒食过,没想到眼下菜市上有现成的整把卖,且给取了个新鲜名字:茭儿菜。还有俗称“藕肠子”的莲藕的气根、野菱和鸡头梗,好生调理起来,会让你有水汽氤氲之感,仿佛身在莲塘菰蒲间。地姜,又叫洋姜,根子上长的块茎像生姜一样,也是黄黄的,撕下一层薄薄的皮,里面是白白的肉,咬一口,脆脆的甜甜的,鲜滑无比。至于俗名“猪脚筋”“小鸡蒜”(我至今也没搞清其学名)的地下营养根茎,用来做汤,因富含淀粉而滑糯甜润,不比“吴中莼羹”差多少!

 

16.

数年前闹“非典”时,有食坊做广告推出鱼腥草时尚食疗系列菜。鱼腥草,因腥气太烈,又名臭草,叶卵状心形,初夏开小白花,是稻田里最常见的有害杂草。药性功能杀菌杀病毒,排脓解毒,主治肺热咳嗽气急。其入膳,肯定得经过某种独到处理,相信食后果能使人肺腑之内有清气浸润,鼻息之间有馨香弥散,连眼神里也会生出别样的淡远与清亮来。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是古清流雅士的餐饮极致。寻访野蔬,药食保健,且吃出一种情调,已成当今饮食文化的主流。口腹悟道,应不以迷于正味为是,恭承祖训与暴殄天物一样早已不够体面和雅致了。

 

17.

有句老话:三辈子学穿,五辈子学吃。想到“食不厌精”和“割不正不食”,觉得圣人孔老先生未免太刻板乏味,太书呆子气了。其实,人间美味,朵颐称快,抑或没有清心明目、回肠荡气之空灵,至于通常所谓齿颊留香、回味不绝那层意思,只是美食的寻常层次上的感受。话说回来,五荤伐性,食家本色,馋咬舌头饿咬腮,升斗小民未必能吃得来乾隆爷的“燕窝黄焖狍唇炖石鸡”。

 

 

七、莴笋的风土人情

 

18.

莴笋是土名,书上规范的称呼是莴苣。

我去乡下,最喜欢往菜园里转转。春天里,一畦畦莴笋列队一样齐崭崭的,比别的菜要高出许多。打眼望去,莴笋最为嫩绿,旁边生长着大蒜和起薹的芫荽,但谁也比不上莴笋那般宽衣大裳高身架。莴笋绝对是菜园里的模范生。

莴笋分为叶用和茎用两类。叶用莴苣又称生菜,在西餐店里吃三明治汉堡或炸薯条什么的,常吃到这种叶面曲卷打皱的蓬松绿叶菜,脆而微甜。我们通常所说的莴笋,都是食茎的,而且确实呈笋状。削去皮的莴笋,清澈而诱人,像绿的翡翠,嫩且有玉质的透明感,有时感觉更像梳妆好的女人,清新可人待人品味。

 

19.

莴笋作菜肴,可荤可素,可凉可热,碧绿盈盘,口感爽脆。将莴笋斜切成菱形条块,在油锅中焖炒,略加食盐和豉油少许,趁热进食,用筷子夹起柔软嚼在口中,味极清隽。莴笋切成细丝,腌数分钟,滤掉汁水,根据自己的口味加入适量的盐、麻油,一道淡甜脆嫩、爽口怡人的凉拌莴笋丝就做好了。有的时候,我也将莴苣笋切成薄片,加上肉片和少许胡萝卜片同炒,就有点精致的味道了。猪肉切好装碟子里,略略洒点水,抓一撮淀粉拌匀,投油锅里爆熟,起锅装盘,备用;再将莴笋炒至半熟,放一些蒜段,投下些肉片合炒,莴笋和肉的味道都很浓郁,很滑爽。

 

20.

吃莴笋,选叶子油亮或有紫脉的那一种,叶子灰白的,似乎苦一点。油亮叶子的莴笋,清苦里有丝丝的甜。

二十多年前,我在青弋边的西河小镇上当中学老师,春天的时候,小镇郊外连片的菜地里,长得最动人的就是那种紫红叶子的莴笋。而学校食堂供应最多的便是各式各样的炒莴笋,有的和肉片同炒,或佐有青蒜和青的红的辣椒。莴笋有鲜艳的色泽与质感,微红的肉片杂陈其间,就是我的清苦生活中最动人的味道了。

 

21.

那样的日子里,常看到食堂胖胖的赵妈坐在树荫下削莴笋,拿一把刀紧贴莴笋根部削入,捏着莴笋皮向前扯,一会儿工夫地上堆了老高的皮。有一个姓鲁的家在外地的教师,老是用自备的小煤油炉子做一种放了很多醋的猪肝溜莴笋片,再炸一小碟花生米,斟上二两白酒,听着窗外噪晚的八哥和麻雀叽叽喳喳凌乱的叫声,悠悠然地慢慢品饮,有时也叫上我。那条被人喊作“老汪”的很瘦的黄狗,就卧在一旁,满脸讨好地看着我们。在那个小镇上青草疯长的春天里,莴笋便代表了一种心情,宁静,悠远,散发着微微的清苦。

 

22.

莴笋以食茎为主,很多人将叶子抛弃,很可惜。其实,莴笋靠梢头的嫩叶子,经水焯一下,烧热油,放锅里速炒,搁点辣的豆瓣酱,若是在上面浇上点带渣的臭豆腐卤水,就成了极有风味的季节性家常菜。也可以烧热油锅后,将红辣椒和蒜末煸香,再把莴笋叶放下去,嚓的一声,搁点盐,这么炒出来,比馆子店里的油麦菜有味道得多。莴笋叶切碎与豆腐同煮,也别具风味。

吃不完的莴笋腌起来,太阳底下晒干,装入瓶子或罐里,要吃时,切成碎丁,炒或不炒都行,滴几滴麻油,蘸点辣酱,咬在嘴中脆嘣嘣地响牙……就着喝粳米粥,不留意就吸溜两碗下了肚。

 

23.

别看莴笋身架大,脚底下却没有多少扯扯绊绊的根系维生,稍一扯就起来了。莴笋主要靠宽大的叶片进行光合作用吸收营养,若叶片太密不透风,地气湿热的暖春天气里,根部经不住烘捂,常会湿漉漉烂秃了桩,顶部承接阳光的叶片虽仍在疯长,但轻轻一碰,就软倒下来。到了初夏,莴笋的茎逐渐伸长和膨大,叶顶长出头状花序,花黄色,果褐或银白色,外面包着的冠毛,能像蒲公英那样被轻轻吹起飘向不确定的远方,充满了芳菲诗意。

 

24.

莴笋是外来菜,我不知道它是否在唐之前就移民过来了,反正杜甫是很馋吃莴笋的,当年穷困潦倒困居夔州时,买不起市上很时尚的高价莴笋,就满怀希望在地头撒下种子,却只有野苋满地,心心念念的美味绿菜并不见长出来,于是写下《种莴苣》一诗以宣泄悲愤。不过,这老杜倒是远比西方童话里那个怀孕的女人好,那女人隔墙看见人家园子里莴苣叶碧绿诱人,口里实在馋不过,丈夫无奈之下跳墙偷来给她吃,由此铸下大错——那莴苣是巫婆的,受了挟制,孩子生下来便骨肉分离,被巫婆抱走了。

 

25.

早年辅导儿子读《格林童话》,有《莴苣姑娘》一篇,内容与《灰姑娘》相近。后来我无意中看农业资料得知,西方本土的莴苣,都是那种食叶的生菜。而莴笋这个名字,品咂出的是地道的江南风味,也更容易让我忆起过往的乡村岁月。想来,那个西方童话里大肚子女人所馋的,仅是碧绿的叶而已,她未必懂得食茎以及食茎之外的许多风味。

写过《雨巷》的戴望舒有留洋的背景,所以他称莴笋为莴苣,其诗集中有这样两句:因为小病的身子在浅春的风里是软弱的/况且我又神往于家园阳光下的莴苣……

如果有谁问起,我们有多少前尘往事都遗落在“浅春的风里”?隔了岁月的迢迢光阴,我们还能看清家园绿畦的方向么?

 

 

八、桃花颜色苋菜饭

 

26.

每次走到人家菜地边或看到人家的菜地,脑子里总要悠远地冒出两行古人的诗句:“几畦蔬菜不成行,白韭青葱着意尝。”但在初夏时节,地里的茄子辣椒和豇豆青豆才起秧架藤子,南瓜也只次第连绵地开出一路黄花,此时“着意尝”的只能是瓠子和苋菜。尤其是苋菜,无论是间种在瓠子架下的空档里,还是齐崭崭地整畦呈现于地头,看上去总是那么爽心贴意的亲切可靠。雨过云开的菜园里,雨洗后的苋菜,嫩叶尖下缀着水珠,更是有着一种情意绵绵的清新舒展,叫人灵魂静滞。

 

27.

“苋菜不要油,只要三把揉。”洗苋菜时,一定要揉出浮沫且把浮沫漂尽。沥干水,锅烧辣一点,要多放点油,这是张爱玲说的,再放几个蒜瓣煸一下,刺啦一声倒入苋菜旺火旺油翻炒。那种有深赤脉络、叶片肥厚暗紫的苋菜,搓洗时就像打翻了颜料罐,能染红几大盆水。这种苋菜宜炒得烂熟一点,直看着白蒜瓣也成了深红,夹到碗里时,白米饭和白瓷碗的边沿都会给染成妖冶的胭脂色。过去糕点作坊里离不开的颜料叫“苋菜红”,我们小时乡土岁月里吃过的欢团和馒头发糕上的那一点动人嫣红,其来源正是于此。

 

28.

最好吃的,是那种细叶初发的青苋菜,稍搓揉洗净,沥去水,投以拍碎的蒜头略加清炒,其香鲜柔嫩便伴着初夏的清新留在齿舌间。

郑板桥的画绝,许多题画诗的字句也是妙绝。记得他有两句诗“白菜青盐苋子饭,瓦壶天水菊花茶”,口感和色彩,都是信手拈来随意组合的。苋菜漉饭容颜深红,而属于那个时代微微泛青的盐,说明含杂质多,瓦壶煮雨水泡出菊花茶,最是所谓世俗生态。平和茶饭,敷色心思,品味之下,有着一种清宁的乡居生活的妥帖,很是让人向往。

 

29.

读知堂老人那种人情冷暖的小品文,有一篇《苋菜梗》:“近日从乡人处分得腌苋菜梗来吃,对于苋菜仿佛有一种旧雨之感。”说的是那种老得不成样子“抽茎如人长”的苋菜梗,切段盐渍,泡入臭卤里,“候发酵即成,生熟皆可食”,夏天晚上吃粥尤好。吃的时候一吸,吸出根茎里呈胶冻状的嫩液,然后把不中吃的外皮吐掉,大约就跟我们现在吸果冻差不多。在我们这里,长到人高、叶下结出籽簇的老苋菜也是有的,但那是养下来做种的,一棵两棵孤单地立于地头,其余的,到了季节该拔的拔了该散的散了,苋菜老了就不中留。

 

30.

虽然我们这里也吃苋菜梗,却另有一种吃法。那已是草木葳蕤的盛夏了,苋菜青莹莹的梗给撕去外皮,掐成寸段,太粗太丰盈的还要从中间剖开,然后和青椒丝同炒,倒也甚是清新宜人。

我小时吃过一种蒸苋菜,那是早年缺吃少穿时“一锅烀”吃法:饭锅干汤后,把苋菜铺上,灶膛里续两把火将热气顶上来,饭熟菜好。拿一双筷子从热腾腾的饭锅头上将蒸烂的苋菜划进碗里,加上蒜泥、盐一拌,再淋上几滴熟香油,吃在嘴里味道也说得过去,只是显山露水的一锅饭尽成桃花颜色,就像打翻了颜料罐,那真是有得看了。

 

31.

我在游玩徽州时,还吃过米粉蒸苋菜,将苋菜里放入炒米粉,加鲜汤、盐、鸡精、油,拌匀,大火沸水速蒸。苋菜鲜嫩不软烂,色泽红润,味道香糯,咸鲜爽滑。徽州过去往婺源那边,还有一种吃法,就是拿苋菜做春卷,或者是他们喊成的“苋菜合(盒)子”,味颇不恶。令人不爽的,是眼下都市的许多餐馆里,但凡绿蔬菜,都是先在锅里倒重油“拉”一下,吃时腻嘴不说,蔬菜原有的清明味道也给粗暴地强“拉”尽失,这是典型的商业恶俗作风。

 

32.

苋菜为江南特有,北方鲜见。但现在北京的超市里也有卖的,是那种圆盾状大叶子的苋菜,整把的扎了出售,根本瞧不出一点红绿相间的水灵鲜活。可笑的是,在琉璃厂旁一家餐厅的菜簿上,我看到有上汤苋菜,想见识一下是什么个做法路数,遂点了这菜。若是按规矩来,上汤的菜都是用高汤做的,就是说先略炒倒,再加高汤文火煨熟,起锅装入碗中,有时还有一点海米、黑木耳什么的加盟进来。但是,待我们要的上汤苋菜端了上来,一看,纯粹就是炒苋菜嘛……犹如循着一个清丽曼妙的名字,叫上来却是一个不堪看的俗妇人,而且那苋菜显然有点上了年纪,吃在嘴里粗糙糙得拉舌头。到底是北方水土比不得南方的软腴轻柔啊。

 

33.

活色生香地长在《诗经》里大名鼎鼎的“藜”,就是一种野苋菜,大众的喊法是灰灰菜或灰苋菜,肆意生长于房前屋后和沟沟坎坎边。灰苋菜的幼苗和嫩茎叶,经水焯,再用清水漂去涩味,可炒食可凉拌或做汤,味道鲜美,口感柔嫩。胃酸多的人尤其适合吃灰苋菜,灰苋菜多碱,炒过灰苋菜的水用来洗碗很爽。

马齿苋也担了个“苋”名,却相去甚远了,但晒干的马齿苋同五花肉一起烧入了味,在溽暑夏日悠悠穿堂风的吹拂下,用来下饭,倒是很有几分情调的。


(未完待续)

文章转载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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