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407】
读物本·《西望张爱玲》第五章 劫后余生录(2)
作者:狸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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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7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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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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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简介

《西望张爱玲》与其说是张爱玲的人生传记,不如说是当红女作家西岭雪对当代女作家张爱玲的一次最真诚的追随,最大胆的揣测。是生者对死者的访问,理性向灵性的致敬。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6-25 08:56:43
更新时间2024-06-25 11: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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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第五章 劫后余生录 

第三节

 

1.

整个世界都在打仗,每一分钟都有人死去,都有一个家庭、一个城市、甚至是一个朝代覆灭,在动荡的时局面前,个人的情爱显得多么渺茫而不可靠,正山盟海誓相许白头着,忽然“轰隆”一声,所有的誓言就都成了空话,海枯石烂倒成了现实。

在炮火、病痛、饥饿、与死亡中,在十八天的战火围城里,张爱玲看到了最真实的人性,直抵灵魂的核心。

刚开战时,所有的学生们都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层,黑漆漆的箱子间里,只听见机关枪“忒啦啦啪啪”像荷叶上的雨。因为怕流弹,下女不敢走到窗户跟前迎着亮洗菜,所以菜汤里满是蠕蠕的虫,学生们讥讽地抱怨:“战争也不用吃虫啊——起码可以先吃老鼠。”

 

2.

菜是用椰子油烧的,有强烈的肥皂味,闻之欲呕——然而她也喝了下去,并且久了也便觉得肥皂也有一种寒香。小时候,她是连鸡汤里有药味也要挑剔的。可是现在,一切只好将就,没有牙膏,用洗衣服的粗肥皂擦牙齿也不介意。再饿两天,别说有肥皂味的菜,便是让她吃肥皂,怕也只好吃下去了。

后来,她住在教会里,缺吃少喝,也没被褥,晚上盖着报纸,垫着大本的画报——是美国《生活》杂志,摸上去又冷又滑。外国的人,外国的枪炮,外国的杂志,异乡的感觉格外重了,幸好还有《官场现形记》和《醒世姻缘》陪着她。

 

3.

饥饿的感觉就像养坏了的蛊,一点点反噬,饿到第三天的时候她已经觉得头晕身轻,空落落的像是热水澡泡得太久。夜里,胃像一只缝工粗糙的口袋样微微抽紧,她不知道自己捱不捱得到天明。

受伤的人在呻吟“妈妈啊——”多愁善感的学生拉长了音抒情“家,甜蜜的家!”她不由也想起她的家,还有家人,母亲,姑姑,弟弟,何干,也有父亲。这时候他们都显得遥远而亲切,像无声电影,默默地各自动作,背景衬着老房子特有的昏黄灯光和缭绕烟雾,有种渺远的安全感。

 

4.

她想如果她死了,不知道他们那些人中谁会为她难过。她在战中经历过那么多精彩的事情,又不知道可以向谁诉说。她倒是愿意同何干说的,但是自从她离家出走,何干就被继母辞退回了乡下,从此再也没有消息;或者将来会告诉姑姑,不过张茂渊是那样一个人,即使知道她差点挨了炸弹,也不会当作一回事。

到了第四天早晨,嬷嬷将所有人都叫到餐厅集中,说要和大家一起做祈祷,吃圣诞早餐。她这才想起昨天竟是圣诞夜。星形饼干、一盘盘的麦片粥、果酱、糖、炼乳,她和耶酥一起,经过磨难,迎来新生。

 

5.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拥抱明天——港大有不少学生殉难,当时所颁授的十四位医学士中,就有两位死于战乱;教员中亦有许多人殉职。就算在战争中逃过大难,战争结束后,也仍有可能逃不过日军的虐待——港大的校本部不久成为港大师生的集中营,后来这个集中营又搬到赤柱了。

香港沦陷了,港大校舍不只荒废,还被破坏,很多文件与纪录都不知所终,包括张爱玲的记录、成绩,通通被烧毁了。她回学校收拾行李,像贾府被抄后宝玉重回寥落的大观园“对景悼颦儿”,只看到满目疮痍。

一切都回不去了。

 

6.

休战后,张爱玲在“大学堂临时医院”做了看护,终于可以定量供给食物了,一天两顿的黄豆拌饭,值夜班时会额外分配一份牛奶和两片面包。

到厨房去热牛奶要经过长长的一排病床,她总是延俄到午夜过后才去。然而病人们也多半还是醒着,要不就是一闻到饭菜香就自动醒来了,黑漆漆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睁睁地望着她手里肥白的牛奶瓶,那在他们眼中是比卷心的百合花更美丽的。

然而她也只有这一瓶,她不打算与全人类分享它,却又不能不感觉到自己的冷漠与自私,自私到羞愧,于是只得老着脸往厨下去。用肥皂去洗那没盖子的黄铜锅,手疼得像刀割。锅上腻着油垢。

 

7.

她知道那些双眼睛就盯着她背后,那些抽动的鼻翼在贪婪地嗅那煮牛奶的香。目光若是有毒,牛奶一定中毒了。她把牛奶倒进锅里,铜锅坐在蓝色的煤气火焰中,像一尊铜佛坐在青莲花上,澄静,光丽——在这一无所有的时间与空间里,这一小锅牛奶便是救世的观音。小小的厨房只点一支白蜡烛,她像猎人看守自己的猎物那样看守着将沸的牛奶,心里发慌、发怒,又像被猎的兽。

香港从来未曾有过这样寒冷的冬天。那以后,只要闻到牛奶烧糊了的焦香,她就会觉得饿。

 

8.

《烬余录》里,她用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自私”,且十分冷静地描写了自己的自私:

“有一个人,尻骨生了奇臭的蚀烂症。痛苦到了极点,面部表情反倒近于狂喜……眼睛半睁半闭,嘴拉开了仿佛痒丝丝抓捞不着地微笑着。整夜他叫唤:‘姑娘啊!姑娘啊!’悠长的,颤抖的,有腔有调。我不理。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没良心的看护。我恨这个人,因为他在那里受磨难,终于一房间的病人都醒过来了。他们看不过去,齐声大叫‘姑娘’。

 

9.

我不得不走出来,阴沉地站在他床前,问道:‘要什么?’他想了一想,呻吟道:‘要水。’他只要人家给他点东西,不拘什么都行。我告诉他厨房里没有开水,又走开了。他叹口气,静了一会,又叫起来,叫不动了,还哼哼:‘姑娘啊……姑娘啊……哎,姑娘啊……’

这人死的那天,我们大家都欢欣鼓舞。是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将他的后事交给有经验的职业看护,自己缩到厨房里去。我的同伴用椰子油烘了一炉小面包,味道颇像中国酒酿饼。鸡在叫,又是一个冻白的早晨。我们这些自私的人若无其事地活下去了。”

 

10.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

“不负责任的、没良心的看护”、“苍白”、“渺小”、“自私与空虚”、“恬不知耻的愚蠢”,她毫不留情地批判着人性包括她自己,然而她最终悲悯地将这一切归于“孤独”。

 

11.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孤独,而且饥饿。

是饥饿将善良、博爱、正义这些个大题目从身体里一点点地挤出去,最终只留下口腹之欲——那是生命最本原的欲求。

她仍然是每天躲在屏风后读书,在宿舍楼梯上丢弃的书丛里寻找《易经》——五经里属《易经》最玄秘古奥,学校也不教,她从前没有看过。

眼见许多生命在眼面前死去,她只沉浸在古中国玄奥文化里,并不觉得感伤或者可怖。中学毕业时她填的最怕一栏是“死”,然而这时候“死”如同水笼头里的水一样涓细而流之不断时,她倒夷然了。

 

12.

随时都可能死去,随时都面对死亡,于是死亡便成了最稀松平常的事情,不值得恐惧,也不值得同情。将死的人已经不算人,痛苦与扩大的自我感切断了人与人的关系。仿佛是伤口上慢慢长出厚厚的痂,有一层“隔”的感觉。又仿佛累极了的人坐在冷板凳上打瞌睡,极不舒服,可到底也睡着了。

——便是这样子一天天坚强,便是这样子一天天冷漠。

 

 

第五章 劫后余生录 

第四节

 

13.

因为太多地面对了死亡,活着便益发显得是件具体而琐碎的事情。刚刚解除了对空袭的恐惧,张爱玲便同炎樱迫不及待地往街上跑,一心一意地惦记着在哪里可以买到冰淇淋。她们站在摊头吃着油煎萝卜饼,尺来远的地方就横着穷人的青紫的尸首。

一个挑着蔬菜的农夫正过马路,遇到盘查。那矮胖的青年日本兵就像安着只机械臂,一言不发就扇了几个嘴巴子。农夫也不吭声,说了反正也不懂,只是陪着笑脸。针织帽,蓝棉袄,腰上系着绳子,袖子又窄又长。

 

14.

张爱玲愣愣地看着,耳光像是掴在她脸上,冬天的寒气里疼得更厉害。回家!她心里现在只有这样一个念头,回到上海去!虽然那里也沦陷了,但上海终究是上海,那里有自己熟悉的空气,亲爱的人,终归不一样。

校园里总有一对对的日本兵走来走去,有时候随意地便推开门走进张爱玲的宿舍里来。好在他们在大学里扮演的角色是校园警察,倒没有什么暴行。然而那种惘惘的威胁是时刻存在的。她只想回家!

 

15.

她越来越频繁地去浅水湾找人问船票的事——上次同逸梵一起来香港的朋友中,有两个留了下来没走,已经在战争中同居了。因为寂寞,因为恐慌,因为剥去一切浮华的装饰后,直见真心。于是,相爱成了惟一选择。空袭最紧张的时候,他们躲在浅水湾饭店里避弹——完全是《倾城之恋》里的故事。

在《小团圆》面世之前,张爱玲给了明确的香港背景的小说主要就是《第一炉香》、《第二炉香》、《茉莉香片》这三炷香,再带着半部《倾城之恋》——说是半部,因为故事的前半截发生在上海。《连环套》也写的是香港,然而已经很“隔”了。

 

16.

从这些小说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战争带给张爱玲作品的影响。我们不妨把《倾城之恋》和《烬余录》对照着看:

“战争开始的时候,港大的学生大都乐得欢蹦乱跳,因为十二月八日正是大考的第一天,平白地免考是千载难逢的盛事。那一冬天,我们总算吃够了苦,比较知道轻重了。可是‘轻重’这两个字,也难讲……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烬余录》

“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声响了。一炮一炮之间,冬晨的银雾渐渐散开,山巅、山洼里,全岛上的居民都向海面上望去,说‘开仗了,开仗了’。谁都不能够相信,然而毕竟是开仗了。”——《倾城之恋》

 

17.

——不仅时间选在了一个于她记忆最深的前夜,而且连心态也相类。

“我觉得非常难受——竟会死在一群陌生人之间么?可是,与自己家里人死在一起,一家骨肉被炸得稀烂,又有什么好处呢?有人大声发出命令:‘摸地!摸地!’哪儿有空隙让人蹲下地来呢?但是我们一个磕在一个的背上,到底是蹲下来了。飞机往下扑,砰的一声,就在头上。我把防空员的铁帽子罩住了脸,黑了好一会,才知道我们并没有死,炸弹落在对街……”——《烬余录》

 

18.

“正在这当口,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子,啪地关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里面了。流苏只道没有命了,谁知道还活着。一睁眼,只见满地的玻璃屑,满地的太阳影子。”

“子弹穿梭般来往。柳原与流苏跟着大家一同把背贴在大厅的墙上……流苏到了这个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旁,一个人仿佛有了两个身体,也就蒙了双重危险。一子弹打不中她,还许打中了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残废了,她的处境更是不堪设想。”——(《倾城之恋》)

——因为女人的战时记忆确与衣服有关,所以是“罗愁绮恨”。

至于书中那十八天的围城,更是原音重现,并且因为附丽在虚构的人物身上,更容易发挥,表现得也更为具体细致:

 

19.

“围城中种种设施之糟与乱,已经有好些人说在我头里了。政府的冷藏室里,冷气管失修,堆积如山的牛肉,宁可眼看着它腐烂,不肯拿出来。做防御工作的人只分到米与黄豆,没有油,没有燃料。各处的防空机关只忙着争柴争米,设法喂养手下的人员,哪儿有闲工夫去照料炸弹?接连两天我什么都没吃,飘飘然去上工。当然,像我这样不尽职的人,受点委屈也是该当的。”——《烬余录》

“浅水湾饭店楼下驻扎着军队,他们仍旧住到楼上的老房间里。住定了,方才发现,饭店里储藏虽丰富,都是留着给兵吃的。除了罐头装的牛乳、牛羊肉、水果之外,还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白面包,麸皮面包。分配给客人的,每餐只有两块苏打饼干,或是两块方糖,饿得大家奄奄一息。”——《倾城之恋》

 

20.

关于“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两文的对照更加鲜明:

“香港重新发现了‘吃’的喜悦。真奇怪,一件最自然、最基本的功能,突然得到过分的注意……在战后的香港,街上每隔五步十步便蹲着个衣冠济楚的洋行职员模样的人,在小风炉上炸一个铁硬的小黄饼……所有的学校教员、店伙、律师帮办,全都改行做了饼师……我们立在摊头上吃滚油煎的萝卜饼,尺来远脚底下就躺着穷人的青紫的尸首……因为没有汽油,汽车行全改了吃食店,没有一家绸缎铺或药房不兼卖糕饼。香港从来没有这样馋嘴过。宿舍里的男女学生整天谈讲的无非是吃。”——《烬余录》

 

21.

“柳原提了铅桶到山里去汲了一桶泉水,煮起饭来。以后他们每天只顾忙着吃喝与打扫房间。柳原各样粗活都来得,扫地、拖地板、帮着流苏拧绞沉重的褥单。流苏初次上灶做菜,居然带点家乡风味。因为柳原忘不了马来菜,她又学会了作油炸‘沙袋’、咖哩鱼。他们对于饭食上感到空前的兴趣。”——《倾城之恋》

自然最牵动人的还是爱情故事——

“围城的十八天里,谁都有那种清晨四点钟的难挨的感觉——寒噤的黎明,什么都是模糊,瑟缩,靠不住。回不了家,等回去了,也许家已经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毁掉,钱转眼可以成废纸,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像唐诗上的‘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可是那到底不像这里的无牵无挂的虚空与绝望。人们受不了这个,急于攀住一点踏实的东西,因而结婚了。”——《烬余录》

——这解释了白流苏与范柳原故事的源头。

 

22.

“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她。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这一杀那的澈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使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倾城之恋》

 

23.

张爱玲也将他们“看得透明透亮”了。她那时候还没有恋爱过,自然也没有结婚,可是她眼看了那些战时的鸳鸯如何在炮火中执子之手,与子成说。她为之感动,也为之叹息;为之祝福,也为之苍凉。

后来翻译家傅雷先生曾化名迅雨写过一篇《评张爱玲》,认为《倾城之恋》不如《金锁记》,因为柳原与流苏的人性领悟是:“笼统的感慨,不彻底的反省。病态文明培植了他们的轻佻,残酷的毁灭使他们感到虚无,幻灭,同样没有深刻的反应。”

 

24.

他推测:“《金锁记》的材料大部分是间接得来的:人物和作者之间,时代,环境,心理,都距离甚远,使她不得不丢开自己,努力去生活在人物身上,顺着情欲发展的逻辑,尽往第三者的个性里钻。于是她触及了鲜血淋漓的现实;至于《倾城之恋》,也许因为作者身经危城劫难的印象太强烈了。自己的感觉不知不觉过量地移注在人物身上,减少客观探索的机会。她和她的人物同一时代,更易混入主观的情操。”他且指出:“惟有在众生身上去体验人生,才会使作者和人物同时进步,而且渐渐超过自己。”

 

25.

然而傅雷并不了解张爱玲的身世,只是仅仅看过她的作品,知道她曾“身经危城劫难”,故推测《倾城之恋》里“自己的感觉不知不觉过量地移注在人物身上”,而以为“《金锁记》的材料大部分是间接得来的”。

事实上,《倾城之恋》固然没有虚构,刻划了陪伴黄逸梵住在浅水湾的那一班贵族男女间优雅的游戏,发出了张爱玲在战乱围城中最真挚的感慨;而《金锁记》亦同样并非虚构,它是有着深厚的家庭背景和生活积淀在支撑着。

 

26.

张爱玲胞弟张子静后来的回忆录里明确指出,《金锁记》里所有的场景、人物,乃至细节、对白、穿着,都是有本可依的,他看到姐姐的文字,就想起现实中的二爷、三爷、七巧、长白、长安是怎样的——

“我一看就知道,《金锁记》的故事、人物、脱胎于李鸿章次子李经述的家中。因为在那之前很多年,我姊姊和我就已走进《金锁记》的现实生活中,和小说里的‘曹七巧’、‘三爷’、‘长安’、‘长白’打过照面……”

“‘姜公馆’指的就是李鸿章的次子李经述家……”

“姜家分家那年,姊姊两岁我一岁。所以,《金锁记》前半部分最重要的情节……”

“我姊姊是从小说中姜府的大奶奶玳珍那里听来的;有一部分则是我姊姊追根究底问出来的。……”

 

27.

“《金锁记》里的‘大爷’,真名李国杰,做过招商局局长、董事长兼总经理,一九三九年遭国民党军统特务暗杀,他的妻子出身清末御史杨崇伊的家中……”

“我姊姊就是从她的闲谈中,得知外人不知道的李鸿章大家庭中的秘密韵事。……”

“李国杰的三弟李国罴,天生残废(软骨症),又其貌不扬,不易娶到门当户对的官家女子。眼看找不到媳妇,这一房的香烟就要断绝。不知是谁给出了一个主意:去找个乡下姑娘,只要相貌还过得去,收了房能生下一儿半女传续香火即可。这就是曹七巧进入李侯府的由来。……”

 

28.

“《金锁记》的后半部情节,多在写七巧爱情幻灭后怎样以金钱和鸦片控制她的儿子长安,女儿长白。到了那时,姊姊和我才进入这篇小说第二阶段的历史现场,和他们在现实生活里打了照面。……”

“姊姊和我喊这曹七巧‘三妈妈’,喊长白‘琳表哥’,喊长安是‘康姊姊’……”

张爱玲的确和七巧隔着时代与身份,她同样也和像流苏隔着身份与经历——那时的她只有二十三岁,别说结婚,她还没有恋爱过呢。在危城劫难之后,她并没有在现实中握住任何一只手就此结婚了去,只是让小说里的范柳原和白流苏结婚了——那不是一个简单的罗曼蒂克的爱情故事,那是战争与和平的烬余人生。

 

29.

她曾在《烬余录》里诚心诚意地感慨着:

“到底仗打完了。乍一停,很有一点弄不惯,和平反而使人心乱,像喝醉酒似的。看见青天上的飞机,知道我们尽管仰着脸欣赏它而不至于有炸弹落在头上,单为这一点便觉得它很可爱。冬天的树,凄迷稀薄像淡黄的云;自来水管子里流出来的清水,电灯光,街头的热闹,这些又是我们的了。第一,时间又是我们的了——白天,黑夜,一年四季——我们暂时可以活下去了,怎不叫人欢喜得发疯呢?”——(《烬余录》)

 

30.

“这些又是我们的了”——从前她有过一回这样的感觉,是因为逃出了父亲的家,重新活过;这一次,这感觉来得更真实而更正大了,因为可以大声地说出来,和有着共同经历的人一起感慨——仿佛感慨着大家的感慨,那么这感慨便可以来得理直气壮,也更伟大些。

个人是渺小的,而群众才伟大,即使是苦难与悲哀,也是群众的苦难和悲哀才伟大。

那么这“群众”中的两个,躲起来静静地结了婚,为什么就不伟大了呢?

傅雷在评论中说:“毫无疑问,《金锁记》是张女士截至目前为止的最完满之作,颇有《狂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

 

31.

似乎自他之后,人们便往往喜欢拿张爱玲与鲁迅作比,认为鲁迅是时代的旗手,是伟大的作家;而张爱玲则只反映身边的生活,够不上“伟大”。

然而倘若换一个角度来看呢?鲁迅的文字自然是好的,深刻的,发人警省的,并且充满着时代的力量——惟其太有时代感了,也就打上了固有的烙印;而张爱玲的文字,在四十年代初期不用说是好的,引领一代风骚,开创“张爱玲的风气”,一时模仿者众,一度形成“张爱玲体”,因为模仿她的人大多是中产阶级出身的大学生,故又称“少爷小姐派”;

 

32.

八十年代,港台文学来袭内陆,张爱玲的名字又热了一次,被当成港台作家让不明底细的内陆读者们小小地骚动了一回,《小艾》的出土一度引发“张爱玲震撼”,柯灵也适时适机地写了篇《遥寄张爱玲》,溢美之余又不忘了批判两句,令人不能不怀疑他不是真的怜张,而只是要“借张”;九五年张爱玲于美国洛杉矶公寓猝逝,文坛震惊,人们这才真正重新注意到这个不同凡响的作家,在追悼之余开始回顾和讨论她的人生传奇与作品;二十世纪初,“小资”一词泛滥,需要一个牌位来供着让人顶礼膜拜,辉煌于半个多世纪前的张爱玲遂被奉为了“小资鼻祖”,“祖师奶奶”,再次成为大热门——一个作家,像这样子轰轰烈烈地热了大半个世纪之久,如果这还不叫“伟大”,那么“伟大”这个词本身就变得太“狭小”了。

 

33.

两千年十月下旬在香港举行的“张爱玲与现代中文文学”国际研讨会,第一场讨论的话题便是:张爱玲是否已经成为鲁迅之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又一个“神话”?

研讨会由岭南大学中文系主办,召集人是刘绍铭、梁秉钧和许子东。在第一场学术讨论会上发言的有郑树森、王德威、温儒敏、刘再复、夏志清和黄子平。刘再复认为“这两位文学天才,一个把天才贯彻到底,这是鲁迅;一个却未把天才贯彻到底,这是张爱玲。张爱玲在去国后丧失艺术独立性,成为‘夭折的天才’。”夏志清则认为张爱玲如果夭折,鲁迅更加失败。张爱玲“夭折”是为了生活,鲁迅晚年为人利用做左翼领袖更不可取。

 

34.

但是这个时候,他们都还没有看过被称作“张爱玲自传三部曲”的《小团圆》、《雷峰塔》和《易经》,甚至也避开了《秧歌》和《赤地之恋》的存在。不全面的讨论,结论也就很难公正了。但是张爱玲是个死后连棺材也不要留下来的异人,自然也不在意人家的“盖棺定论”。

然而在她过世后方出版的英文自传《雷峰塔》中,我们终于第一次看到她对鲁迅文章的评价:

“古书枯燥乏味。新文学也是惊慑于半个世界的连番溃败之后方始出现,而且都揭的是自己的疮疤。鲁迅写来净是鄙薄,也许是爱之深责之切。但琵琶(书中张爱玲自己的替身)以全然陌生的眼光看,只是反感。”


(第五章完结)

文章转载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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