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4773】
读物本·《贵妃东渡》(十五)
作者:狸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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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9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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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贵妃东渡》是叶广芩的经典散文作品。有作者过往生活的回忆,有生活经历的感受,真挚平实而饶有趣味,有的让人感同身受,有的又让人恍如隔世。作品语言生动,故事精彩,情感真挚,文学性与知识性、趣味性结合。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9-26 08:16:28
更新时间2024-09-26 15:3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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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主妇杂记 大黄狗


 

1.

日本海关弄只农村的大黄狗来执勤,我每回在广岛一下飞机都能看到这只黄狗。它一声不吭,低着头在每件行李上嗅来嗅去,很是尽忠职守。不像吐着舌头、张牙舞爪、狼一样的德国犬让人望而生畏,让人敬而远之。广岛海关这只大黄狗很温驯,很谦恭,永远那么平静,毛色淡黄,眼睛大而黑,很美。说它是农家院里卧在门口亲切而有人气儿的看家柴犬,没人不信。

来回走得多了便感觉到广岛只有这只黄狗在海关执勤,因为除此之外并没见到黑的、白的、花的什么狗。黄狗从我身边过,我就想摸摸它,以示喜爱,但一看到牵着它的警察便不敢造次了,毕竟在人家的地面上,毕竟是只正在执行重要任务的狗,跟执法机关是开不得玩笑的。

 

2.

黄狗当然不理我,它不认识我。我喜欢它,它不喜欢我。

看见它,我就下决心,回国一定养一只这样的大黄狗。紧接着心里就开始盘算,在我服务的陕西周至农村盖一院房,养只狗,养两只鹅,养两只猫,养一群鸡,挖一口井,种些个菜,栽几棵海棠树……做起了白日梦。

等行李的时候我的眼睛随着大黄狗转,看它怎么工作,将来我也要训练我的狗,能嗅得出好人坏人。我看到大黄狗在一个箱子跟前不停地闻,警察将那个箱子从传送带上拎下来,黄狗就围着箱子转,转了几圈,卧在箱子跟前。我想,这个箱子准有夹带,得出事。仔细一看,了不得了,那箱子是我的!

 

3.

奉命在海关人员面前打开箱子,任人家在里面翻检。箱子里的内容让日本人吃惊,也让我十分的不好意思:几十包方便羊肉泡馍,一大包辣椒面,一大包糖蒜,两斤腊牛肉,两瓶绍兴料酒,一瓶镇江香醋……日本人掏出一小包粉末,翻来覆去地看,放在鼻子下头闻,张了半天嘴终于忍住了一个倒海翻江的大喷嚏。

那是我来时自炒自碾的重庆花椒面。

大黄狗从落生以来哪闻过这个,它不围着转圈才怪。

 

4.

日本海关人员对箱子里的东西挑不出什么,大概心里在想,这女人准是个吃货。吃货就吃货,哪个主妇不是为着吃呢,一日三餐,没作料能行?我很镇定很吃货地归置我的行李,海关人员帮忙捆扎,他比我麻利。

推着行李临出海关,回过头再看大黄狗,黄狗规规矩矩地坐着,还是那么亲切可爱。

我暗自庆幸,放在手提袋里的一捆香菜没给查出来,根据动植物检疫法规定,我得报关,愣是混过来了。

嘻嘻……大黄狗。

 

 

主妇杂记 炸酱面


 

5.

丈夫在机场外面接到我,头一句话就是:今天晚上我做饭,焖米饭,烹大虾。

对此我报以一笑,并没有多少激动。回回我到广岛第一天都是这个节目,十年如一日,没变更过。

丈夫的烹大虾做得很尽心,很有水平,吃得满嘴流油(是他不是我),看来不是不会做饭,大丈夫非不能也,乃不为也,晚饭后一大堆盘盏由我来刷洗,因在机场已经讲明,他只是“做饭”,做饭的内容当然不包括洗碗。我由洗碗池子为切入口,进入了主妇的轨道,自然而顺利,没有出关、入关那一套麻烦。

 

6.

第二天早晨丈夫上班,我问他晚上回来想吃什么,他说,越简单越好。

我问他什么“简单”,他说,就炸酱面吧,炸酱面简单。

我说,那就炸酱面。

他说,要小碗干炸,豆芽菜、黄瓜丝作面码儿,煮点儿青豆,剥一头中国蒜,中国蒜味儿冲。

上班的晚上回来吃饭。我下午就开始准备“简单”的炸酱面。买菜买肉买酱,这都不难,难的是中国产的大蒜,中国蒜便宜却不常碰到,前一段日中贸易出现摩擦,日本限制进口中国的蒜、葱、香菇一类,中国就限制进口日本的车和电器,这么一来日本就占不了什么便宜了,后来不知怎的又好了。

 

7.

这贸易上的事我不懂,想的就跟小孩过家家似的,今儿好了,明儿臭了,来回来去总是在变。想不到的是电视报纸上的一则普通消息,竟然直接影响着家庭的饭桌,我跑了几个市场才买来中国蒜,头大饱满,白白净净,用小网子套着,在国内应该是上等好蒜,不知经过多少人仔细挑选,才出口到了日本,却还要“限制”!购置齐备便为炸酱面的主体——面而努力奋斗了。

日本没有切面,得自己擀,没有大擀面杖(主要是这儿也没卖的),只得用小擀杖擀大面,这个别扭!大汗淋漓时才思念起国内菜市场不起眼位置上卖切面的小摊,才想起它的方便和重要。我们常有这样的情况,什么东西丢了、坏了,才感觉到它的珍贵和存在,包括我们的亲人、朋友,也包括我们身体的某个部位。

 

8.

上班的回来了,进门就说,他在班上就惦记着家里的炸酱面,肚里的馋虫都张着小嘴儿呢。丈夫不是个讲究的人,憨厚而随和,什么都可以将就,唯独吃饭不能将就,什么都能改变,唯独饮食不能改变,在日本教书前后十年了,在吃的问题上,他绝不入乡随俗。……见了炸酱面,他等不得换衣裳,西装革履地坐在桌前,一碗面还没拌利落就往嘴里划拉,又吸又吞,饿了多少天似的。吃相颇不雅。一碗不够,还得添半碗,含着一嘴面还要说话,说他什么都可以丢,唯有中国不能丢,因为中国有炸酱面,炸酱面是中国的国粹,伟大至极。

我坐在旁边看他吃面,因了我的劳作,升华了一个人爱家爱国的思想,值。

 

 

主妇杂记 嫩香菜


 

9.

香菜学名叫“芫荽”,在国内是极普通的提味蔬菜,一毛钱买一把。鸡汤里、大馅馄饨里撒一撮香菜,色香味一下提上去了,缺了这把香菜,这碗汤就没了魂,什么也不是了。

可是国外没有香菜,香菜的味道只属于中国。在国内,你跟任何人一说香菜,谁都知道;在国外,你要说香菜就谁也不知道了。国外也有香菜,叫parsley,有股说不出来的味,现在国内饭馆里到处可见,是作为一种菜肴点缀在盘子边沿,假模假式地支棱着,模样有点像绿菜花,中国称之为“洋香菜”,又叫“荷兰芹”,没有谁真正吃它。

在没有香菜的日本,对于很讲究吃的中国人来说,香菜便显得十分重要了。

 

10.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家在筑波大学,为了吃香菜,驱车近百公里,到横滨中华街去采购。中华街的香菜是从国内运来的,一把三百日元,不能多买,买多了烂,最多只能买三把,加上消费税得一千日元,三把香菜花出六十五元人民币的价格,还没算上来回的汽油钱……奢侈极了。

来到广岛,就近没有中华街,断了香菜的来路,我只好每次从国内偷偷带,一块钱的香菜能吃一个月,最后成了干草,还舍不得扔,用温水泡了再吃。虽然不值钱,却是来之不易。有北京来的留学生刘荣,将她种的香菜送了我们一把,珍贵得什么似的。足见,喜爱香菜的不止我们一家。

 

11.

去年,我到汉中采访,见到自由市场有卖香菜籽的,就买了半斤。这回到广岛没带鲜香菜,带的是菜籽。

我要在广岛种香菜。

我在广岛没有土地,就到商店去买花盆,买土壤,买肥料,我特别注意不买化学肥料,买有机肥,买油渣肥,买烂树叶子腐殖质肥。日本商店里,什么肥料都有。花半天工夫,种了四盆香菜,放在阳台上,天天浇水,天天观察,想的是一礼拜就能出苗。

半个多月过去了,那些香菜就是没动静,土壤生了许多嘤嘤飞舞的小虫。

丈夫对我的农事不再抱希望。拿了菜籽到学校去。他有个学生叫川本香织,明年毕业,现在正在撰写毕业论文。川本的母亲是广岛郊区种菜的农民,丈夫将菜籽交给川本,让她的妈给老师种点儿香菜。

 

12.

第二天,川本带来她母亲的问题:1.香菜下种的时间;2.土壤的酸碱度;3.肥料的种类;4.是否进大棚;5.水分的需求量;6.管理的要求……

丈夫稀里糊涂地说,告诉你妈,就那样种吧,就那样种……

于是广岛的菜农开始种汉中的香菜了,菜农没见过香菜,她不知这片地将长出些什么内容,对她来说,这是一片未知的莫名其妙。我对郊区那片香菜也寄予了无限希望。每天都问丈夫,出苗了没有。他就问学生,我们的菜出苗了没有。川本说她没到地里去看。问为什么,她说地太远,问有多远,说从家里出发得走十分钟。其实她是对种菜没一点儿兴趣。

 

13.

同在办公室写论文的另一个学生松本诗歌不甘落后,在办公室的花盆里也种了些香菜,三处“菜园”,多少带了些比赛的性质。我天天关注我的香菜,不断地提供养料,恨不得往那些花盆里浇骨头汤。丈夫说办公室里松本的香菜拱出了芽,松本每天像遛狗一样地遛香菜,早晨将花盆搬到走廊顶端能晒到太阳的地方,晚上再搬回来,名曰“带着香菜去散步”,将个香菜当宠物养了。

川本却是不动声色。有一天,丈夫对川本说,哪天我到你们家去看看那块香菜地吧。

川本不吭声。旁边的松本说,我也要去你们家呢。川本立即说,行啊,欢迎。丈夫问川本,为什么我要去你就不说话?川本说,老师是教授,上我们家去得把我妈紧张死。

 

14.

有一天,川本来上学,带来她妈妈的话,说老师的香菜已经出来了,香味很重,往菜跟前一走就闻到了,的确是日本没有的味道。川本母亲说菜长得有两厘米高了,问长多大便可以收割。丈夫高兴地说,让它再长长,两厘米太小,太小。

噫——我想象着一捆捆香菜运进我们家的情景,那真是“我们的菜”了!

再看阳台上我的四个花盆,两个月了,仍旧悄无声息。

丈夫下班回来说,松本操持的那盆香菜越长越怪,叶子尖尖的,没准是草。

 

 

主妇杂记 洗温泉


 

15.

信箱里收得比较多的广告有三类:1.借高利贷的;2.卖房的;3.旅游的。

对前两类广告我没有兴趣,我比较关注第三类广告,因为我喜欢到处去逛。日本的国内旅游有“一日游”“两日游”“数日游”等,我参加的多是一日游、两日游,可以利用周末,坐着大轿车转一两天,管吃管住,很舒服。参加的次数多了便摸到了规律,无论一日还是两日,内容无外是看一个美术馆,转一个窑作坊,看一处景点,泡一回温泉,买点儿土特产,到哪儿都是这一套。

日本的温泉多,各地都有自己的泉,几乎大点儿的旅馆里都有各种名目的泉,分室内的和露天的。露天的泉弄得很有情致,有石有树,能看到外面的风景。旅游大轿车来了,一车人在旅馆里吃饭洗澡,是活动的中心内容。

 

16.

我对日本饭很认同,但对一群人共同泡在热水池子里,玩着各种花样很怵头,甭管那个池子装修得多么精美。我丈夫反感日本饭,却特别喜爱日本温泉,一周不泡两回,他浑身痒痒。所以出去旅游,我们俩既各得其所,又不是那么尽善尽美。想的顶好是买一张票,我吃饭,他洗澡,但是又不可能。

去得多了经济上开销太大,去一天最便宜也得两万日元,合人民币一千多元,我这个主妇不得不算计算计了,什么样的家当架得住这种洗法。

我觉得换种方式,即每月出去游一到两回,其余时间自己解决吃与泡的问题。

 

17.

日本饭好办,每天到商店里买些生鱼片、纳豆、酸梅子尽可解决,大虾也可以自己炸,只是这温泉家中没有,就是下决心在地底下挖出热水来,那水也是一成不变的,不似洗一回换一个地方,总是在变化当中,给人一种新奇感。

前几天逛商店,无意中见到一盒泡澡用的“汤料”,里面分装着十几包各地温泉的成分粉末,登别汤:绿色,桧树香味;箱根汤:青绿色,森林香味;道后汤:橙色,橘子香味;山代汤:青色,茉莉花香味;草津汤:黄绿色,柚子香味……

 

18.

我每天在澡盆里“沏”一包汤,好让爱好温泉的人进去泡。想了半天,我觉得用这个“沏”字最合适,跟沏茶似的。日本的澡盆细而高,坐在里面全身都可以照顾到。于是我的丈夫今天上草津,明天上登别,今天身上是橘子味,明天是柚子味,轮换着来,一包汤料花不了一百日元。登别、草津去腻了,又换了保健的,今天是治关节痛的,明天是治肩周炎的,后天又是治手脚麻木的……

有一天沏了一包加强血液循环的。颜色暗红,丈夫进去不到三分钟就出来了,说那是一池子辣椒汤,他别处尚能忍受,就是肛门辣得撑不住了……

 

 

主妇杂记 大请客


 

19.

丈夫说他要在家里请客。请他们大学图书馆的几个老师,因为查资料什么的,人家给他帮了不少忙,他欠了人情。我说现在就是在国内请客也不在家里请了,太麻烦。他说,日本人爱中国水饺,饭馆里没卖的,只有家里能做。

他说的也是实情。日本到处有拉面、饺子店,但是那饺子实际是锅贴,用平锅煎出来的,六个一盘,一盘三百五十日元,馅是肉和洋葱,极难吃。有一回从商店买回一盒饺子,硬是把人吃得犯了恶心,差点没吐,这也是日本饺子的独到之处。

 

20.

包饺子对北方人来说不算难事。

我问请几位。丈夫掰着手指头算,山田一个,福山一个,小岛、佐藤、柴田、大冢……七个,松本和中村就算了,下次再请。

我说再加上你我,一共九人。

他说,没错。

早晨他上班,说晚上客人来家吃饺子。我说,你不回来帮忙吗?

他说,我怎么能帮忙,我五点五十才下课,我还要领着他们来,要不他们找不到。

我知道,为了这顿饺子,我得折腾一整天了。

临出门,他又扔下一句话:你多准备点儿。

 

21.

我明白“多准备点儿”的意思,日本人吃饺子,在饭馆里是当菜吃,一人最多吃六个。到了中国人家里,就放开量了,一人三十个打不住,招待过一个女学生,她在我们家一顿吃了三十八个大饺子,是我的一倍!据说这个小丫头平时吃饭只是半碗,却不知那胃怎的就跟松紧带似的。今天是九个人的饭,三九二十七,我至少得包三百个饺子才能兜住底,而且不能进门直奔主题。还得预备酒菜,九个人,至少得八个大盘子……酱猪肚、拌粉丝、木樨肉、炸小虾、拍黄瓜、糖西红柿……有繁有简,有荤有素,既要表现得很中国,又不能太寒碜了,挺费脑筋。

 

22.

三百个饺子包得我昏天黑地,差点儿没把我给包进去。

六点半,一行人举着鲜花进了门,没多少寒暄,径直把那花塞到我怀里。

于是吃、喝、说、笑,八个人正好一桌,没我的位置,我的位置在厨房里。一壶一壶地热酒,一盘一盘地端饺子,两个锅同时煮,还有点儿跟不上趟……听着那边的笑语欢声,我想的是赶明儿我在日本开个饺子馆……

十点,客人们走了,桌上杯盘狼藉,所剩无几。丈夫喝得有点儿高,红头涨脸地对我说,甭收拾了,明天再说。我说,不是收拾的事,我还没吃呢。

他说,那你就吃,我睡觉去了。

 

23.

不到一分钟,卧室里传来震天的鼾声。

桌子盘盏空空,饺子一个没剩。敢情这帮人连吃带拿!

都知道我们家的水饺好吃,大家转弯抹角地想着来吃,于是,图书馆的完了是国际文化学部的,接下来是教汉语的,接下来是学汉语的……丈夫的客是越请越顺当,越请越想当然,好像我真成了开饺子馆的。

饺子一轮轮过了,又发展到吃春饼。春饼比饺子还复杂……

我们家永远鲜花盛开,旧的没谢,新的又来了。

 

 

主妇杂记 探照灯


 

24.

每天晚上,广岛的夜空都有探照灯来回闪烁,这常常使我想起小时候。那时候抗美援朝,北京的夜晚,天上也有探照灯,七八根,十来根光柱,在天上“搭架子”,时而交叉在一起,时而分散开来,很有个看头。我问母亲,这些探照灯照什么哪?母亲说,照飞机。我问,谁的飞机?母亲说,美蒋特务的飞机。

我就知道,天上的探照灯是对付敌人的飞机的。

二十一世纪,广岛的天上也有探照灯。我透过窗户,看着夜空中的光柱想起了原子弹曾经在千万人头顶上炸裂,想的是战争的痕迹还在这个城市残留。不由得浑身发冷。

 

25.

我走在僻静的小巷里,走在汽车轰鸣的马路旁,河边、树下、车站,到处可以看到“原爆死难者纪念碑”,也就是说当年在这里倒下过许多无辜。每每经过那些纪念物时,我都能想象到当年那些肢体残破的遇难者在火光与飓风中倒下的悲惨情景。我的女儿说我能“通灵”,我说不是通灵,是作家应该具备的感受。我的丈夫说我是吃饱撑的,每天野逛,白日见鬼。

我不知道我所住的地区当年是怎样一种情景,站在我的家门外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广岛热闹的中心区,看到当年的爆炸地。早晨我推开窗户,曾无数次地想象,巨大的蘑菇云在不远的上空升起,飓风和热浪袭来,放射性元素污染,脚下的土地都曾经受过……如今,它们为浓郁的桂花、娇艳的八重樱、淡泊的杜鹃所替代。

 

26.

家的门口有国泰寺,有缅甸式的金属塔,在夕阳下闪着扑朔迷离的光,是十四万遇难者的慰灵塔。一个日本人说,日本那时候是“疯”了,全国都疯了。也有朋友说,没有广岛十四万人的牺牲,当时全世界不知还要牺牲多少个十四万人。这话广岛人不能接受,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偏偏就应该是他们!

从广岛我想到了南京大屠杀,想起抚顺的万人坑……他们更不能理解为什么偏偏就是他们。

站在普通人的角度上想是再别发生这样的事!

探照灯每天照旧在头顶上晃,最近我终于弄明白了,广岛的探照灯已经与飞机和战争没有了关系,那是赌场的招牌,也就是说,无论你在哪儿,只要循着探照灯走,走到光的源头,就有老虎机。

时代在变……

 

 

主妇杂记 青春十八


 

27.

我住在广岛市西边的小山上,小山有个美丽的名字,叫“铃之峰”。在这儿,没人认识我,也没有电话来找,丈夫一大早上班,整整一个白天我没有任何干扰,按说可以静下心很好地写作,可是我却一个字写不出来。开始埋怨日本的电脑用着不顺手,后来用顺了觉得比中国电脑方便,可以玩游戏,还是写不成小说。每天给自己找各种理由不往电脑跟前坐,甚至从窗外海面飞起一片云彩,变幻成什么形象也会成为重要理由。坐在电脑前,脑子是一片空白,国内那些构思,那些素材,那些自认为已经很成熟的题目,到了这儿全没了,无影无踪了。

 

28.

写不出来就发脾气,莫名其妙地跟丈夫闹气,大把大把地花他的钱。反正不是我挣的。害得他说,你这个人怎么不讲理,你是更年期怎么的?为个“更年期”我又跟他闹。他说,给你买张车票你到外面转去吧,转也是一种写作。

于是,我就拿着一种叫作“青春十八”的票从家门口上了火车。

这种票是专门给假期中十八岁的青年男女准备的,买一张票可以坐一整天车,从早晨发出第一班车开始,一直到半夜十二点,你就使劲坐吧,而且可以随便上下,没人管你。说是“青春十八”,就是五十八、六十八、七十八的人坐也行,都和十八岁的一样有着青春的活力。

 

29.

天不亮我就出门了,坐车沿着濑户内海海岸往西,没坐几站就是德山,抗日战争时候,不少中国劳工被运到德山,在工厂里干活,其中也有我很熟悉的邓友梅先生。邓先生后来写了小说《别了,濑户内海》,在国内很有些影响,说的就是这儿的事。老前辈当年待过的地方不能不去,于是就下车,站在火车站,看着车来车往的大街,想它在五十年前该是什么模样,想邓先生在这儿会有过什么样的遭遇,想五十年前我要在这儿遇到这个中国小劳工会不会救他于水火……想着想着就乱了,成了小说。不管怎么说,五十年前的邓先生和五十年后的我,由日本这个火车站给联系起来了,这不能不说是缘分。在车站买了个小纪念品,想的是有机会见邓先生送给他。

 

30.

从德山接着往西,起得太早,在火车的摇摇晃晃中睡着了。一睁眼,火车停了,一车乘客纷纷往外走,看外面太阳,已经到了中午。问是哪儿,说是下关。

哦,是出河豚的地方。下车!

人说河豚的味道是鱼中的鲜美,河豚有剧毒,不是哪个饭馆都可以卖的,做河豚的大师傅必须持证才能上岗。日本人爱吃河豚,河豚在日本的名字叫“フグ”,与“福”同音,吃河豚就是吃“福”,我大老远地来了,没有理由不“福”一下子。

进了个卖河豚的馆子,要了两份,一份炸的,一份生的,要吃就吃个够,就是毒死也不遗憾。等菜的时候看里面做河豚的师傅,竟是个二十多岁染着黄头发的小青年,心里有点儿不得劲儿,怕的是他弄不好把我吃死。

 

31.

不大工夫,生的、熟的都端上来了,吃了几口,不过如此,肉有些发硬,没体会出有多么美好。就想,很多事都是传的,其实未必,跟看景不如听景一个道理。

吃了一肚子毒鱼以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不知怎的转到了海边,转到了一条崎岖小路上,路边有住户,种着花,还有零星菜地,停下来正想着怎么走到正道上去,却见路边有个木头牌子,上面写着:李鸿章散步小路。大吃一惊,万没想到这条道是李鸿章李中堂走过的地方。在脑海中使劲搜索李中堂的形象,终于想出了一个留胡子的长圆脸儿,不是多么清晰。

 

32.

顺着小路往前,来到了一个叫“春帆楼”的日本式旅馆,大模大样地走进去,见里面有谈判的桌子和各样摆设。这里是当年中国的李鸿章和日本的伊藤博文签订《马关条约》的地方。对于条约的具体内容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反正是赔钱割地,中国的近代史,几乎没有扬眉吐气的内容。只是想这个李鸿章,从中国漂洋过海地来了,在下关上岸,在日本人的威逼下签这么一个丧权辱国的条约,大概他心里也不是多么自在,就在这条小路上来来回回地走吧,反正也没人看见。

却不知,百余年后,日本人在这儿立了块牌子……

 

33.

看了《马关条约》的诞生地跟吃了河豚一样,心里有点儿发堵,准备继续向西南行走,过海到九州去,下关车站的大钟提醒我已经到了下午五点,再往前走今天就回不了广岛,我的车票只是当天有效。一问,到广岛已经没有直达车了,得在沿途倒几回车才行。顾不得许多,见着往东的车就上,一路急往回赶,到了广岛已经是半夜了。丈夫在半山腰迎了,见了我劈头盖脸地就是一句:你还知道回来啊!

我说,我刚才在车站又买了五张“青春十八”。明天往东,后天往南,大后天往北……

 

 

主妇杂记 性骚扰


 

34.

不是别人骚扰我,也不是我骚扰别人,是我觉得日本人将这个问题搞得有些过火。以至于东京地铁某些专线,夜晚十一点以后开出了防性骚扰的女性专用车厢。

东京有位大学教授,和学生们坐在一起吃饭,有个穿短裙的女学生跷着二郎腿坐在他旁边,他用手打了那女学生的腿一下,让她把腿放下来,女学生不干了,说他是“性骚扰”,教授就为此受了处分。据统计,日本国立大学中,2000年度因性骚扰而受处分的教职员是前一年的五倍。也有为性骚扰而被开除公职的,在日本,开除公职是很重的处分,意味着这辈子你再不能教书,再不能在国家部门工作了。能混到教授的份儿上不容易,因为这么件事丢了前程,总让人觉得窝囊,让人说不出口。

 

35.

我的丈夫在女子大学教书,每天接触的都是女孩,学校对于男教师的规定很严格,也很具体,诸如,说话时不许盯着女学生,不许死乞白赖地请女学生喝酒吃饭,不许跟女生谈任何个人隐私,不许跟女生有任何体肤接触,在办公室里一个教师一个学生的时候应该开着门……

我问他,说话的时候不盯着对方,眼睛往哪儿看呢?

他说,四处乱转。

我说,这样更可怕。

各所学校里都有性骚扰调查委员会,专门处理调查有关“骚扰”一类事件,只要学生告了,委员会就得认真调查处理。往往这样的事又很难说得清楚,所以男教师们对这类事情都非常谨慎,生怕哪一点没注意,成了“骚扰”。其实那些女学生在他的眼里都是大孩子,年龄没有我们的女儿大,她们的表现也完全是孩子,有时让人哭笑不得。

 

36.

丈夫每天带饭,带的都是头天晚上的剩饭剩菜,到办公室中午用电炉一热。这学期他指导七个学生写毕业论文,这七个人每天待在他的办公室里。在日本,学生没有固定的教室,教员的办公室很宽敞,除了冰箱、电炉、电脑、衣柜以外,还有大量图书,有大长桌子,有十几把椅子,供学生和先生共用。丈夫的午饭一热好,几个学生就凑过来了,山田敦子说,老师,您的饭真香,让我尝一口吧。于是,别的人你也来尝一口,她也来尝一口。学生们也带着饭,丈夫说,我就不敢从她们的碗里舀饭吃,怕成了“骚扰”。

 

37.

中国有种叫作“梦娇丽”的减肥药,外盒上是个穿三点式的女郎,亮着一身瘦肉,展示着线条的美丽。是商家的广告,没什么特别意味。这种药我们到日本以后常常服用,不是作为减肥,是作为通畅大便的茶来饮用,效果奇佳。丈夫将“梦娇丽”带到了学校办公室,也没有想更多。有一天,一个叫吉本优香的学生看到了,半开玩笑地指着盒上的“三点式”说老师的办公室里放这个,这不是“性骚扰”吗?丈夫不知如何处理这盒很贵的“性骚扰”。另一个学生林久美立即要求将这盒药给她,她不怕“三点式”。

丈夫回来将这事告诉了我,我说,你真笨,把药倒出来,换个盒子不就行了嘛。

他说,连盒带药都已经给别人了。

 

 

主妇杂记 美国变白薯


 

38.

丈夫说我给他当主妇当得任劳任怨,表现不错,因此决定利用寒假带我到美国去旅游一趟,好好犒劳我一下。

跟当地旅行社联系,说因为我们是中国护照,需要自己到东京美国驻日本大使馆办理手续,其实无异于婉言拒绝。记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们要到新加坡等国家去旅游,对方要我们交一大笔保证金才允许入境,条件很苛刻。当然现在不了,现在中国的游客全世界到处跑,在国内,国际旅行社也不止一两家,争着抢着把游客往国外拉。但是在日本,参加旅行社去美国却很困难,我们得先跑到东京去,两个人来回光车票就得十万……不去了!不去了!

但总是让人窝火。

 

39.

丈夫说,寒假在日本旅游也挺好,到北海道去滑雪,吃大螃蟹,美国也未必能有那么大那么漂亮的大螃蟹。

我说,就是的,大螃蟹比美国实惠。

就找日本国内旅行社,去北海道。旅行社说,太晚了,寒假正赶上新正黄金周,全国放假十天,旅行社的安排一个月以前就满员了。

我说,不就是吃螃蟹吗,到广岛的饭馆去吃螃蟹放题,咱可着劲儿吃个够。

“放题”是日本话,就是交一定的钱,随便吃,能吃多少吃多少。国内也有这种吃法,饭量大的占便宜,饭量小的沾不了什么光,总之,饭馆不会吃亏。到了螃蟹放题店,橱窗的大红螃蟹果然很诱人,里面熙熙攘攘的人也很不少。

 

40.

丈夫推门要进,我说且慢——

店门口的招牌上写着:放题每人只限六十分钟。

我对丈夫说,你我都不是海边长大的,我们与螃蟹也没有亲戚关系,彼此并不很熟悉,这样吃起来熟练程度就是个问题,以我们的水平,一个钟头抠不完一个大螃蟹,跟那些从小就在螃蟹堆里长大的日本人相比,吃亏是大大的。

丈夫说,那你说怎么办?

我说,咱们只要拿出一个人的饭钱来,就能到商店买好多上等的螃蟹,拿回家蒸着吃,就着西凤酒,想吃几个钟头就吃几个钟头,比在这儿紧紧张张一个钟头滋润。

于是两人就去商店,路上丈夫使劲儿夸我“老是比他聪明”。我得意地说,这叫脑筋急转弯。

 

41.

商店里有北海道运来的大螃蟹,在冷冻橱窗里放着,包装精美,价格不便宜。

我说,这是送年礼用的,看着好,不实在,咱们自己给自己买,用不着那么精致的包装,木头盒子和花缎带也不能吃,都算着钱呢。

丈夫说,螃蟹是去年冻的也未可知。

我说,那倒不至于。

总觉得给自己买近乎礼品式的北海道螃蟹不划算,来到一般水产柜,又觉得那些杂牌螃蟹假模假式,不正经。水产的旁边是蔬菜,鹿儿岛产的大白薯刚刚上市,红皮红瓤,又大又鲜,将对面的小蔫螃蟹一下比了下去。买了一兜带回去蒸。

晚上,吃着白薯,喝着稀饭,仔细一想,不对了,这犒劳怎么从美国变成大白薯啦。


 (本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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