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609】
读物本·《西望张爱玲》第五章 劫后余生录(1)
作者:狸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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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近代字数: 4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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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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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简介

《西望张爱玲》与其说是张爱玲的人生传记,不如说是当红女作家西岭雪对当代女作家张爱玲的一次最真诚的追随,最大胆的揣测。是生者对死者的访问,理性向灵性的致敬。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6-25 08:55:08
更新时间2024-06-25 11: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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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第五章 劫后余生录 

第一节

 

1.

我的灵魂飞在香港的上空,被炮声惊得阵阵恍惚,好不容易才可以收拢心神。这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太平洋战争爆发了。炮弹一声接着一声,飞机一架接着一架,炸弹一颗接着一颗,老百姓拖儿契女地哭号着,躲避着,奔走着,惊叫着:打仗了!真的打仗了!

然而香港大学的学生们却盲目而轻狂地开心着,欢呼着,因为那正是大考前夕,一颗炸弹丢下来,大考还没开始,就被炸掉了尾巴!总算可以喘一口气了,总算不必打着手电在夜里温书了,总算不用再做面对考卷而大脑空白一片的噩梦了——对于学生而言,考试,是比战争更可怕的事情。

 

2.

本地的女孩子都回家了,这个时候总还是同自己家人在一起的好些;那个汪精卫的侄女一开战就被人接走了;念医科的学生都到战时医院和急救站做帮手,她们一边抱怨着“可怜的医科学生,总是比别人累。”一边沾沾自喜,矜持于准医生的身份;男孩子们闹轰轰地嚷着要报名参军,跟校长请愿,想让他们的教授做领队。

面对生活的巨大改观,出生入死的动荡考验,每个人都表现出一些夸张而典型的不同寻常来,然而反常的浮面底下,那根子里却还是最一贯的生活的本性。这些战时的经历对于张爱玲来说,是她一生的沉香冷艳中最不谐调而难能可贵的。

 

3.

她后来写过一篇《烬余录》,不无幽默地描绘了战时同学的众生相:

——有个宿舍的女同学,是有钱的华侨,非常讲究穿,对于社交上的不同的场合需要不同的行头,从水上跳舞会到隆重的晚餐,都有充分的准备,但是她没想到打仗。初得到开战的消息时,最直接的焦虑是:“怎么办呢?没有适当的衣服!打仗的时候穿什么?”被同学取笑,她理直气壮地反驳:“人家不知道才问么,我又没打过仗。”后来她借到一件宽大的黑色棉袍,大概以为这比较具有战争的庄严气氛。战时的官太太们也是人身一件黑大氅;

 

4.

——苏雷珈,是马来半岛一个偏僻小镇的西施,瘦小,棕黑皮肤,睡沉沉的眼睛与微微外露的白牙,像一般受过修道院教育的女孩子一样,十分天真。她选了医科,曾闹过一个著名的笑话——医科要解剖人体,她不由紧张地向人打听:被解剖的尸体穿衣服不穿?战时轰炸,舍监督促大家避下山去,急难中她也没忘记把最显焕的衣服整理起来,不顾众人的劝说在炮火下将那只累赘的大皮箱设法搬运下山。她后来加入防御工作,在红十字会分所充当临时看护,穿着赤铜地子绿寿字的织锦缎棉袍蹲在地上劈柴生火,同男护士们一起吃苦,担风险,有说有笑,性格也开朗起来。战争对于她是很难得的教育;

 

5.

——艾芙林,是从中国内地来的,身经百战,据她自己说是吃苦耐劳,担惊受怕惯了的。可是学校邻近的军事要塞被轰炸的时候,她第一个受不住,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闹,“你们这些人不知仗是怎么回事,你们什么也不懂。”她哭着,绘声绘色地说了许多发生在内地的可怕的战争故事,把女学生们吓得面无人色。宿舍里的存粮眼看要完了,修女们每天舍生忘死地冒了弹火的危险去买面包回来,艾芙林变得特别能吃,并且劝大家都要努力地吃,因为不久便没的吃了。此前她父亲托了本地的一位世交帮忙照顾她,后来她就跟了那个人,据说是个有妇之夫;

 

6.

——安杰琳,也是从修道院学校出来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洁白的圆圆的脸,一双吊梢眼,非常秀丽,身材微丰,胸前时常挂着个小银十字架,见了人便含笑鞠躬,娴静多礼。她父亲是商人,好容易发达了,盖了座方方的新房子,全家搬进去没多久,他忽然迷上了个不正经的女人,把家业抛荒了。她大哥在香港大学读书,设法把她也带出来读大学,对妹子十分担心,打仗时总是嘱托炎樱和张爱玲多照顾她,说:“安杰琳是非常天真的女孩子。”后来他死在了空袭中,到死都还想着要保护妹妹;

 

7.

——乔纳生是个华侨同学,战争一开始便报了名参加志愿军,和所有的男学生一样,抢着要求上前线。但是战争全不是他想的那样铁血浪漫,他参加了九龙的战事,最气的便是他们派两个大学生出壕沟去把一个英国兵抬进来——“我们两条命不抵他们一条。招兵的时候他们答应特别优待,让我们归我们自己的教授管辖,答应了全不算话!”少年不识愁滋味,他投笔从戎之际大约以为战争是基督教青年会所组织的九龙远足旅行;

 

8.

——战时学校停课,外埠学生困在那里没事做,成天就只买菜,烧菜,调情,温和而带一点感伤的气息。有个安南青年,在同学群中是个有点小小名气的画家。他抱怨说战后他笔下的线条不那么有力了,因为自己动手做菜,累坏了臂膀。其实他只会做一道炸茄子。后来大家每每看他起锅,就替他的膀子觉得难过……

繁繁总总的人像里,炎樱是最从容也最大胆的,嬷嬷宣布因为战争而停考时,她第一个冲出去看空袭,而后回来埋头吃,吃完了回房去补觉——前一晚因为温习睡得很晚,现在不用考试了,第一件大事自然是吃同睡。

 

9.

她在流弹中泼水唱歌的满不在乎更仿佛是对众人的恐慌的一种嘲讽。在漫天的轰炸声里,那歌声简直是亮烈而振聋发聩的。有同学抱怨:“我本来打算周游世界,尤其是想看看撒哈拉沙漠,偏偏现在打仗了。”炎樱却笑嘻嘻安慰:“不要紧,等他们仗打完了再去。撒哈拉沙漠大约不会给炸光了的。我很乐观。”那机智和胡搅蛮缠令张爱玲不禁莞尔。

张爱玲自己则是在炮火下读书。之前两年她都成绩优异,可不想今年搞砸了。这次考试准备得不充分,正自懊恼,不想战争给了她多一次机会。

“笔记记得全的话,用功个一两天还是赶得上。”她跟自己默默念,“第二次机会再不能搞砸了。”

 

10.

然而再也没有了考试,连学校的记录都被烧光了。港大停止办公,异乡的学生被迫离开宿舍,张爱玲跟着一大批同学到跑马地的防空总部去报名,因为“当了空防员就可以领口粮,还可以帮你找地方住”。路上经过墓园,门口牌子上的对联此时看来格外刺目:“此日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亦相同。”简直像幸灾乐祸!

到民防总部写下姓名、科系、班级,领了顶铜帽子和证章回来,路上遇到空袭,人家跑,她也跟着跑,并不懂得所谓“防空员”究竟是什么意思,又该做些什么。

 

11.

他们躲在人家的门洞里,飞机蝇蝇地在顶上盘旋,像牙医的电钻,钻得人耳膜胀裂,牙根酸疼,整个人都抽紧起来。“轰隆”一声,整个世界都黑下来,她紧紧地闭着眼,四周静歇了也不敢睁开,惟恐发现自己已经盲了,或者四肢不存在了。

走出门洞时,她觉得自己像重新活了一次似的,是刚才那声轰炸从跑马地墓园里释放出来的鬼。

工作地驻扎在冯平山图书馆,任务是记下每次轰炸、空袭警报、还有解除警报的时间。她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只顾得庆幸自己被分配在这样一个所在,简直是猫儿看守卖鱼铺。

 

12.

她在林立的散发着熟悉的冷香气味的图书架子间徘徊,发现了一部《醒世姻缘》,马上得其所哉,一连几天看得抬不起头来。完全不记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房顶上装着高射炮,成为轰炸目标,一颗颗炸弹轰然落下来,愈落愈近。这时候她已经惯了,只是木木地想:至少等我看完了吧。

看完《醒世姻缘》,又把从前一直想着要再读一遍却一直没有时间的《官场现形记》仔细咂摸了一遍,一面看,一面仍是担心有没有机会看完。字印得极小,光线又不充足,但是,一个炸弹下来,还要眼睛做什么呢?

 

13.

每次轰炸的扰攘过后,上司总是问她:“时间记下来了吗?”

而她也总是心虚地笑笑回答:“哎呀,我忘了。”像是中学时回答催交作业的先生。

他也只得拿她无可奈何。连记时间的闹钟都停了——她忘了上发条。

承诺里的膳宿问题一直没有落实,嬷嬷介绍她到教会借宿,等于被收容了,却不供三餐。但至少她还活着。

有一天她正在细得可怜的水笼头下洗袜子,同学跑来告诉她说:“你知道吗?弗朗士教授死了。”

要隔了好一会儿,她才晓得哭泣,眼前泛起弗朗士教授的孩子脸——就是那个自掏腰包赞助了她八百块奖学金的好心教授。

 

14.

这是一个豁达的人,彻底地中国化,中国字写得不错,研究历史很有独到的见地。孩子似的肉红脸,瓷蓝眼睛,伸出来的圆下巴,头发已经稀了,颈上系一块暗败的蓝字宁绸作为领带,爱喝酒,上课的时候抽烟抽得像烟囱。像其他的英国人一般,他被征入伍。那天,他在黄昏后回军营,大约是在思索着一些什么,没听见哨兵的吆喝,哨兵就放了枪。死在自己人的枪口下,连“为国捐躯”都算不上……

她总算知道了什么是死亡,所有的关系都归零了,虚无了。

她哭泣着,追悼的情绪还不曾过去,轰炸又开始了,这次炸中了她住的教会楼的一角。她随着椅子弹跳了一下,吓得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好在有惊无险。

 

 

第五章 劫后余生录 

第二节

 

15.

后来,张爱玲在英文自传《易经》里详细描写了自己在战时香港的遭遇。

正如同《雷峰塔》的主体是上海,却在开篇七章写了天津,《易经》也是先写了整整五章的上海,才把背景挪至香港。而后用六章的篇幅写了母亲来港探她的种种龃龉,之后便开战了。

之前她在写给宋淇的信中说:“《雷峰塔》因为是书的前半部,里面的母亲和姑母是儿童的观点看来,太理想化,欠真实。”

——许是为了这个缘故,她在写这书的后半部《易经》时,就立意要打破这理想,还原真实,而且是真实里最惨酷的一面。

 

16.

一上来便写了母亲和姑姑因为钱的事闹意见,接着写母亲来香港时,自己拿了一个教授赞助的八百元奖学金去向她报告,她却淡淡的不当一回事,之后还随手在麻将桌上输了出去,连句解释也没有。

这打破了爱玲自小就有的对母亲的仰慕崇敬,感觉心里就像有什么东西倒塌了一样。亲情在金钱的考验面前,是那么脆弱而不堪一击,这真是人性的悲凉与残酷。

然而更大的破坏来了,那便是战争。

那天早晨,女学生们叽叽喳喳地挤在饭堂里,一边对即将到来的大考凄凄惨惨地抱怨着“死了,死了”,一边对着花王因为刚生了儿子而送来与民同庆的一锅卤猪脚议论纷纷,忽然修女嬷嬷走进来说:“香港被攻击了。今天不考试了。”

 

17.

“琵琶是最慢一个了解状况的。女孩子叫嚷的声浪刷洗过她一遍、两遍、三遍、四遍,像海浪拍打岩石。难道她获救了?方才飞机隆隆飞过,听见轰轰的声音,她心里突然闪过了一丝错乱的希望。但是即使是疯狂中她并不想到炸弹或战争……即便是在做白日梦的电光石火的那一秒,仍知道是痴人说梦。可是竟成真了。致命的一天正稳稳当当、兴高采烈推着她往毁灭送,突然给挡下了。当然是打仗才办得到。她经历过两次沪战,不要到户外去也就是了。”——《易经》

 

18.

再残酷的战争,也还是远的;玉帛相见的考试,才是逼近眼前的巨大威胁。战争开始了,然而学生们却只忙着庆幸。

张爱玲用白描的手法冷静而有条不紊地记叙着那戏剧性的历史一幕,描写轰炸与救助的浮生画面,惟其冷淡,愈见深沉。像一幅幅粗线条的铅笔速描连环画,简单,却精彩,仿佛力透纸背,触目惊心。让人时时会想起《战争与和平》或是《飘》这样的以战争场面为背景的爱情小说。

 

19.

然而《易经》的重点却既不是战争也不是爱情,而只要写出特定环境下人物的一种生存状态,更像一篇大散文。同时,又时时穿插着对上海故事的回忆,晃动着旧时大家族里那特有的暗沉沉的空气。

在这里,我们一边躲避着炮火的袭击,一边迎面邂逅了《琉璃瓦》里的姚先生和他的女儿,《小艾》里的五爷和五奶奶,甚至还有《怨女》里银娣的婚礼,虽然不大容易理清楚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却可以轻易地将故事主角与人物原型对号入座——那可真是一个庞杂的谱系,而行走在迷宫里的感觉是这样慵懒而茫然,正如同张爱玲在书里形容的:

 

20.

“就仿佛封锁着的四合院就在隔壁,死亡的太阳照黄了无人使用的房间,鬼魂在房间里说话,白天四处游荡,日复一日就这么过下去。琵琶打小就喜欢过去的事,老派得可笑,也叫人伤感,因为往事已矣,罩上了灰蒙蒙的安逸,让人去钻研。将来有一天会有架飞机飞到她窗边接走她,她想像着自己跨过窗台,走入温润却凋萎的阳光下,变成了一个老妇人,孱弱得手也抬不起来。但过去是安全的,即使它对过去的人很残忍。”(——《易经》)

如果说《雷峰塔》就是《私语》的加长篇,那么《易经》便可以称之为《烬余录》的工笔画。战时的经验是尤其精彩而难能可贵的。

 

21.

——许是后来别人也曾这样向她评价过,或者便是宋淇吧,他是最早看到了《雷峰塔》与《易经》的英文初稿的,必定会对十八天围城的描写击节称赞。而《雷峰塔》以四岁小女孩的视角开头则无疑冗长缓慢。于是张爱玲在改写中文自传《小团圆》时,便将开战一幕放在了全书的最前面,然后才用倒叙手法进入儿时回忆,将《雷峰塔》与《易经》潦草合成。

开头第一句和结末最后一句完全是一样的:

“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小团圆》

 

22.

迫不及待地想给读者一个戏剧化开头,不断地抛出新的人物,然而写不多久却又转入回忆,写战前母亲来香港小聚的事情,接着又写战争,没写明白,倒已经回上海了。写到上海,便又忆起小时候的故事,不时扯一两句现状或是香港的情况,又夹缠了亲戚家的回忆,而后笔锋一转,胡兰成出场了,中间又蒙太奇地跳跃到十几年后在美国与赖雅的故事……如果不是对张爱玲的身世实在是了解,简直没办法看下去。

《易经》里的战事是娓娓道来的,那些香港大学的修女嬷嬷、花王、还有女孩子们,同旧上海弄堂里的老妈子们另有一种不一样的琐碎与熟腻。而这些到了《小团圆》中,就只是忙乱的身影和动作,没有了家常的味道。

 

23.

从张爱玲的角度想,她大概很厌倦于自己翻译自己的作品,所以同一个题材用不同的文字写来时,忍不住要做些改动穿插,删繁就简,所以才会有这样的举措。

然而对于读者来说,因为少了前面的铺垫,直接看到一幅战前备考的混乱画面,无数人事杂沓着涌入眼中,不觉精彩,只见忙乱,完全来不及反应,而且又不熟悉她们的名字,只是被迫接收,便会觉得抗拒。

这是我以为中文自传《小团圆》反而不如英文自传《雷峰塔》和《易经》的缘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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