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7103】
读物本·李娟【羊道·深山夏牧场】07
作者:机智的蜻蜓
排行: 戏鲸榜NO.20+

BGM点击查看所有BGM

【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8793
11
5
15
0

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二次创作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作者李娟跟随哈萨克族扎克拜妈妈一家,历经寒暑,在新疆最北部粗犷、苍茫的阿勒泰山区游牧、转场、迁徙生活的生活随笔散文。此为《羊道》三部曲之第三部,仅限习读,如侵联删。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8-19 20:59:17
更新时间2024-08-20 11:22:06
真爱榜
小手一抖,榜一到手
投币
点击可重置字体
复制
举报
剧本正文

病的事和药的事

〔1〕不知为何,进入深山夏牧场之后,我又一次蔫巴了。整天疲乏无力,浑身酸软。早上叠个被子都累得气喘吁吁。喝完茶下炕时,弯下腰穿鞋子都得使出三分力气。

连着好几天,总是哪儿也不想去。到了傍晚赶羊,必须得全体出动的时候,便有气无力地跟在大家后面跑。晕晕乎乎,一步三喘,三步一歇。难道生病了?

而卡西这家伙一点儿也不会看人脸色,总在我刚脱脂完几十公斤新鲜牛奶,甩甩酸胀的胳膊,大嘘一口气准备往花毡上躺倒的时候,硬拉我和她一起去赶牛。

〔2〕她觉得大家都应该像她那样精力蓬勃,爆发力十足,否则不可理解,也不可原谅。而我总是拒绝不得。只好昏头昏脑、软手软脚地跟着她顶着正午的大太阳瞎跑。奇怪,天气这么好,阳光这么明亮热乎,人也应该精神清爽才对啊。

卡西在前面像小羚羊一样又蹿又跳,而我,两条腿跟两根鞋带一样提不起半把劲。还没爬半座山,就再也走不动了。趁她不注意,我赶紧闪进山坡阴面的森林,不管她怎么呼喊都假装没听到。

〔3〕我气喘吁吁,汗流如瀑,顿觉好久都没出过汗了。奇怪,天气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暖和?难道马上又要降温,又要下雪了?在树下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一会儿。等气息喘平了,阴处的凉气幽幽围袭上来,又沉甸甸地渗入皮肤,只好起身离去。我沿着密林里潮湿的小路朝下山的方向走,脚步所到之处,四脚蛇纷纷四处躲避。在树木稀疏、阳光充沛的地方长着细碎明亮的白色满天星。渐渐走出了林子,低矮的灌木丛开着白色的圆形花朵,团团簇簇挤生在山石缝隙里。越往下,坡面越是平顺。草地上东一棵西一棵分布着圆团状的爬山松。经过它们时,偶有鸟儿从中忽地掠起。

〔4〕出了大量汗,下山又被冷风一吹,气力更是被抽走了三分,走起路来恍兮惚兮,脚不着地。这回可能真的生病了……

从春牧场到夏牧场一路上,我随身只带了一种中成药丸,是一个中医朋友推荐的。说明书上说针对的症状之一是畏冷怕寒。正合我意。没事便大把大把地吞嚼,然而照样怕冷。但是大家都认为,是因为李娟穿得太多了,所以怕冷。若是少穿点儿,习惯了就不怕冷了……“冷”能习惯吗?

〔5〕想起在吉尔阿特,过寒流时,胡安西和沙吾列两个孩子仍光着胳膊赤着脚到处跑。这样长大的孩子,将来也许真的“习惯”冷了,真的不怕冷了,但他们生命中一定藏有隐患吧?寒冷总是这样伤害人的:假如不曾把这个人击倒的话,就会暗暗潜伏在他的身体深处,静待这人到了最虚弱的时候,再突然跳出来给他以致命一击。

卡西倒是不怕冷,可这几个月来,她从没停止过呼呼啦啦地吸鼻涕。斯马胡力也不怕冷,过寒流还只穿T恤和单层夹克,可他的鼻子从来没通透过,说话齆声齆气。照我看,这两个孩子才病得真不轻。

〔6〕对大家来说,像扎克拜妈妈那样胃疼、牙疼、头疼之类有着实实在在的疼痛症状的病才算是病。妈妈才算是生病的人。她会因此吃不下饭,因此辗转难眠,不停忍耐、呻吟。而卡西和斯马胡力呢,虽然也为鼻子的问题烦恼,但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基本上影响不到劳动、欢乐和胃口。

记得刚认识卡西时,一次闲聊时她告诉我,她的左边耳朵很痒。我当时听了并没放在心上。

可一个月后,她还在说耳朵痒。怎么会痒这么久呢?我很吃惊,揪着她的耳朵用手电筒往里一照——天啦,里面灌满了暗色的脓水!我吓坏了。认为事态严重,要求家人立刻带卡西去城里看病。

〔7〕但大家都不以为然。卡西本人也一副“真是大惊小怪”的神情。我急得团团转,吓唬她说:“不去医院,再过几天,耳朵就烂掉了,就没有了!”

卡西“豁切”一声,笑嘻嘻地说:“烂了三年了,没有三年了。”

怎么能怨怪大家不关心卡西呢?因为已经没法治疗了,早就聋了。大家早已接受这个事实了……

——甚至,连这个,都不能算是病。

我无法理解这种满不在乎。失去一只耳朵,比起失去整个生命来说,当然是微不足道的。可是……不知该怎么说……

〔8〕我有一个哈萨克族朋友有一次请我帮忙带他和他小儿子去医院看病,帮他挂号、问诊。因为他不懂汉语。好在那天的医生也是一位哈萨克族,我便没能帮上太大的忙。

孩子的病情有些复杂,医生提出要住院观察。这个朋友急了:“羊还没过河!”当时正是迁移的日子。

医生一听,生气了:“这孩子是你亲生的吗?”

“是的……”

“那还有什么舍不得的?”接下来噼里啪啦一顿臭骂。又扭过头用汉语激动地对我说:“你不知道,他们这些哈萨克……当然,我也是哈萨克——可我就是无法理解!怎么这么看待生命?死了就死了,活了就活了。一条命还不如一群羊!愚昧!”

〔9〕这个医生虽说也是哈萨克人,但是她已经长居城市,已经过着与羊群没有关系的生活了。当她愤怒指责的时候,她又有什么指责的立场呢?她永远不能体会饥饿羸弱的羊群停留在额河南岸迟迟不能动身时牧人的焦虑与心痛。她是善良的,但她的善良离现实太遥远了。

一个人的生命当然比一群羊重要。将来也许会因为一群羊而失去一个孩子。可是,“将来”不是现在。人却只活在现在。现在羊正在受苦,而现在人尚能忍受……难道这是愚昧吗?

〔10〕大家共同的毛病是缺维生素。不仅因为长年缺乏水果蔬菜,大约还有水的问题。这一路上,我们喝的不是冰块化开的水,就是冰川融化的溪水、河水,少有喝泉水或沼泽水的时候。到了南面的冬牧场上,一整个冬天更是只有雪水可喝。这些水太过纯净,微量元素不足。而最好的水据说是从大地中、从泥土中渗出的水。老一辈人总是说,没吃过泥土的小孩长不好,还是有些道理的。

所以牧人们在白雪茫茫的冬季里都习惯戴墨镜,并不是扮酷,而是缺乏维生素的话易患雪盲症。

〔11〕所以全家人的手脚都裂着血口子,指甲根部全都烂兮兮的。听妈妈说,可可最严重了,他的手掌心顺着掌纹不停地裂血口子。

至于我,搬家到冬库尔时遇到了坏天气,双脚裹了两天的湿袜湿鞋,到地方后奇痒难忍。这也是潮湿加上缺维生素引起的脚气。好在不严重,换了干鞋袜没几天就好了。

卡西的脚气却一直好不了,总是又痒又疼。

可怜的卡西,每天出去赶牛、找牛,总有意外发生。回来的时候,要么一瘸一瘸,要么鞋子湿透。沟谷里的路不好走,又正值雨季,一路上沼泽遍布,难免涉水。

〔12〕在没有雨靴的日子里,小姑娘每天一回到家,第一件事总是脱鞋子烤脚。那时可看到她的脚趾和脚掌被泡得惨白,气味又极大(偏她晚上睡觉总把脚伸到被子外面)

大约实在太痛苦了,有一次她冲我生起气来,质问道:我给妈妈买了胃疼药,给斯马胡力买了牙疼药,为什么就没给她买“脚痛药”?!(她不知道“脚气”这个词,一直称之为“脚痛”。)

我无语。的确考虑不够周全……

但听说治脚气几乎没有什么特效药,只能靠缓慢地调养。

〔13〕突然想起来,在冬库尔的时候,家里好像还有一小包高锰酸钾粉,便建议她找出来泡脚,好歹也是杀菌消毒的。她闻言大喜,立刻翻箱倒柜找了起来。并问我得泡多少时间。我不小心说了句汉语:“十分钟。”她“嗯”了一声,陷入沉思。

扎克拜妈妈说:“怎么了?”

她凝重地转述:“李娟说,要泡十个小时……”

我吓一跳,连忙嚷嚷:“哪里!十个小时,脚都泡没了!”

大家哄堂大笑。妈妈笑得最开心,直到睡觉前,她还在喃喃自语:“十个小时,脚没了!”

可是,那包粉末始终没能找到。

〔14〕我每次进城,都会给大家买许多药片。我给大家仔细读了说明书,又分类存放妥当。反复叮咛什么颜色的盒子是治什么的药,千万别乱吃。可扎克拜妈妈总是记不住。一到吃药的时候,就把整个药包摘下来给我,要我给她选药。

斯马胡力则是自信的,他牙疼时就自己去找药吃。等我发现时,妈妈的两盒胃药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我和妈妈大惊。

我问:“那牙疼不疼了?”

他想了想说:“不疼了。”又想了想,更加确定地说:“真的不疼了。”

妈妈没了胃药,疼痛时只好另想办法。

〔15〕一次喝茶时,妈妈紧摁着胃部呻吟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另取一只空碗沏了开水,摸出一块红糖状的东西丢进水里。水中一丝一缕地慢慢沁出浓重的褐色。她把这种水摇匀喝了起来。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个治胃病的土方子,便打听是什么东西。可妈妈怎么也说不清,只说是什么“塔斯玛依”——石头的油。我凑近闻了一下,还尝了一口,一股无法形容的古怪味道。又用手指捏一下,质地松散柔软。

那天妈妈喝了一大碗这样的水。我问有效果吗?她痛苦地紧摁着胃部,说:“好了。”

〔16〕又一天傍晚,羊群只回来了一部分,我和妈妈在山坡上等待着。一时无事,妈妈吩咐我帮她一起拔蒲公英。回家后,妈妈把这一大堆蒲公英洗剥干净,连根一起塞进茶壶里煮了起来。她说这种水也治胃病。我倒也知道蒲公英的确是一味清热解毒的中药,没想到还能治胃病。

可后来牛瘸了,大家也用这种水浇洗蹄缝……好吧,俗话说:“样样通,门门瘟。”太万能的药往往哪方面都靠不住。

妈妈的牙痛病也非常厉害。一疼起来饭也不能吃,话也不想说,只能喝清茶,喝不得奶茶。她的愿望是拔掉那颗折磨她的蛀牙,可又总为拔牙的昂贵费用而忧愁。

〔17〕有一天,炉子边扔着两块雪白的干馕。我以为是妈妈整理装食品的纸箱时翻出的被长时间遗忘的旧馕,便想拿去给班班吃。可一握在手里,顿觉分量不对。仔细一看,原来是附生在树木上的坚硬菌类。卡西说,把这个煎水服用,能治妈妈的牙痛。我高兴地问,有效果吗?回答“有效果”。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点煮来吃?我扭头教训斯马胡力:“整天宁可乱吃药,也不好好想办法!”

那天,妈妈和斯马胡力一人喝了一大碗这种木菌煮出来的水。可到了该疼的时候,仍疼个没完。我失望地说:“这个药不好。”大家都反对:“豁切,好的!”也不晓得好在哪里……我猜,可能大家都不愿说不吉利的话。

〔18〕至于大家治感冒的土方子,往往是爬山松的枝条。爬山松的名字里虽然有个“松”字,其实是一种柏树。每一个进入冬窝子的家庭都会提前储备一些这样的柏枝。遇到高寒的天气,就取几枝放在炉板上烘烤,烤出浓郁的烟气,据说能预防感冒。妈妈每天赶牛回来,手里总会拎一束柏枝,把它折一折塞进洗手壶里泡着。用泡过的水洗手,手上也会沾染柏枝的浓郁气息。妈妈洗过手,一边闻着手心一边说:“很香啊,李娟!”还伸过来让我闻。我觉得还谈不上“香”吧,只是一种比较特别的、热烈的植物气息罢了。可对妈妈来说,这是她所熟知、所依赖的一种味道。

〔19〕我从城里回来,为妈妈买了风油精和清凉油,据说这些东西抹一抹也能缓解头疼。可妈妈坚决不用,她厌烦地说:“臭!”可我倒认为这个挺“香”,它们刺激又鲜辣的气息闻起来明明令人心明意朗。大约因为我从小就抹这种东西驱蚊、避暑。大家喜欢的事物其实都是自己熟悉的事物。

记得在六月的那场婚礼上,一个男孩子突然流鼻血了。大家静静围着他,包括他母亲,等着一切结束。他低着头,血大滴大滴地往下淌,很久都没停,满地都是血。我本不打算干涉,因为周围人统统无动于衷的样子,肯定有其原因。

〔20〕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掏出纸巾替他堵上,又用凉水敷他的后脑勺。大家看着也没说什么,但显然有些不以为然。后来这种事情见多了,也就明白了,传统认知不同而已。大约他们觉得鼻血只在该流的时候流,所以流鼻血是疾病的一个出口。流完了病就好了,不应阻止。

我不知如何判断。这也是源自古老的生存经验,应该也有其合理性吧。

总之,一开始说的是我的病。来到吾塞后,我连着半个月有气无力,咳个不停。尤其深夜里,好几次咳得气都喘不过来。那时,扎克拜妈妈总被我的咳声惊醒,在黑暗中连连叹息。

〔21〕雨季渐渐过去了。在阳光充沛的正午时光,兄妹俩脱得只剩短袖T恤。每当他们光着胳膊经过裹得跟大白菜似的李娟时,后者既难为情,又忍不住为眼前的情景连打寒战,再掖一掖外套……

真的好冷。太阳像个装饰品一样挂在天上。阳光也不过是装饰品,它的明亮和灿烂只进入了眼睛,进入不了心里。好像全身上下都关紧了门,外部的温暖一点儿也进不来。而之前那些被阳光抚慰过的体验像发生在梦中一样不真实。

那样的冷,绝不是突然来临的,也绝不是一天两天造成的。早在冬库尔的分家拖依那场舞会上,我就已经成为寒冷的割据地。再往前,在哈拉苏的牧道上,就已经被冻透了。后来这寒冷一直在我体内闭着眼睛。现在,它醒了。

〔22〕毫无办法,也没有药。我只好在没人的时候,蹲在火炉边,用梳子柄蘸着润肤霜在脖子后和背后能够着的地方刮刮痧。小的时候,外婆就这样帮我刮痧,扛过了许多感冒。

渐渐靠近七月,天气也越来越暖和。我虽然仍每天裹得厚厚的,但却明显感到身上有劲了。散步时,也能走得远一些了。

再往下的日子,开始猛流清鼻涕。为此我还挺高兴,这意味着感冒进行到了最后一个阶段。

只是流鼻涕太麻烦了。家里那种廉价的手纸又粗又硬,很快,鼻子被擦得破破烂烂,疼得要死。奇怪的是,卡西整天也不停呼啦着鼻涕,为什么从不喊疼?观察之后,发现她用袖子擦。

〔23〕手纸是有限的,用完就没得买了。于是几天之后,自己便也……才开始,还是很悔恨的,恨不能往袖口上别一根针(怪不得西装袖口上要钉一排扣子)!然而很快就习惯了。唉,小时候挨了多少揍,才改过来这个坏习惯,结果……

我的病好了,可卡西的状态开始不对头了。从来没有怕过冷的小姑娘有几天老嚷嚷着冷,不时揭开炉盖烤火,手快要伸到火焰里面了。妈妈说:“卡西感冒了。”我还以为她永远不会感冒!再想一想,又好像她一直都处于感冒状态。

尽管这样,她还是上下单薄,不肯加衣服。我说:“不穿衣服,病哪能好?”

她肩膀抖个不停,仍虚弱地抗议:“豁切!哪来的病?”


随处明灭的完美

〔24〕整个上午只有我一人在家,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独自摇动嗡嗡作响的分离机。脱脂了满满两大桶牛奶之后,我洗净了器具,收拾了房间,裹紧大衣倒在花毡上深深睡了一觉。醒来时,一束光斑静静地打在身边的花毡上,像追影灯笼罩着孤独的演出。被笼罩着的几行彩色针脚像做梦一样发着光。而光斑四周的空气幽凉阴暗。

毡房门外却阳光灿烂,不知雨停了多久。去门口站了一会儿,裂开的云块大朵大朵地在高处移动,头顶正上方有一大片干净的蓝天。木架子上晾的奶疙瘩一连几天都被蒙在塑料布下,此时塑料布已掀开。奶疙瘩一块一块新鲜地敞在明亮清晰的空气里,似乎还在喷吐奶香。

〔25〕这时,有人骑着马从北面山谷的树林里缓缓上来了。

他笔直走向山顶上我们的院落,边走边看着我。我也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却是一个不认识的人。自从到了吾塞,除了恰马罕家的两个小伙子,家里还从没来过客人呢。但此刻家里没人,我又不认识他,便犹豫着要不要单独招待他。

那人走到近前下了马,却并不系马,牵着马向我问好。这人看来是会说几句汉语的,他自称是杜热那边的牧民。杜热离阿克哈拉很近,不到一百公里,也在乌伦古河流域的戈壁滩上。我的妈妈此时正在那边种葵花。

〔26〕听他介绍完毕,我却不知再说些什么才好。只能告诉他现在家里没人。本想问问他有什么事,又觉得直接这么说有些无礼。

不过看他的样子,大约也没有什么事。

后来我终于鼓足勇气说:“喝茶吗?”但他立刻辞谢了。他又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似乎也在思量该和我说些什么好。他的马轻轻地啃着地上的短草,不时左右晃着脑袋。

过了一小会儿,他开口了。像给领导汇报工作似的,简要地告诉我吾塞的北面和西面一带毡房的分布情况。最后还取出他的身份证给我看。

〔27〕我接过来一看,是张漂亮挺括的新一代身份证。怪不得那么珍惜地用重重塑料袋包着,揣在怀里最深处的地方。此时,新的二代身份证刚发放不久,我们这里很少有人使用新证的。我的身份证也是旧式的呢。于是我好奇地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

身份证上印着他的汉字名“思太儿罕”,四十岁。

我看了连忙说:“真好!”想了想又说:“照片拍得好。”比他本人白多了。

然后才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回答说在放羊。原来只是路过吾塞啊,还以为是特意拜访呢。

〔28〕和一般牧民不同的是,思太儿罕不但使用新身份证,穿的也干净整齐,有棱有角。衣服上没一个补丁。脚上踏着的军用大头靴看起来还很新。这身装束别说用来上门做客了,用来结婚都绰绰有余。只是穿出来放羊的话未免可惜了。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想法。我们家卡西兴致好的时候,不也总爱往头发上抹点炒菜的油,梳得一丝不苟再出门放羊吗?

这时,他又说话了:“姑娘,去我家喝茶吧!”

我顿时很高兴,连忙说:“好啊好啊。”又问:“你的房子远吗?”

〔29〕他指了指西北方向。那里隔着阔大的峡谷有一座高高的山峰,高得半山以上都不生树木了。他说:“在那个石头山后面,只有五公里。”

我一下子就很喜欢这个人了。他是善良的。我猜想他放羊路过吾塞时,突然想起早就听说这里住着一个汉族姑娘。许多人都见过她,自己却从未见过,应该前来打个招呼,便勒转缰绳,充满好奇和希望过来了。他是纯洁而寂寞的。

正想再问问他的家庭情况,好好聊一聊呢,这时突然又洒起了雨点。抬头一看,不知何时,上方压过来好大一块深色的云。

〔30〕我连忙跑到架子边,把掀开的塑料布重新拉拢,盖住奶疙瘩。然后又跑到毡房那边,扯着羊毛绳把毡顶拉下来盖住天窗。正干着这些事,雨水中又夹着冰雹急速地砸了下来,从烟囱旁的破洞里啪啪啪撒进毡房。这时扎克拜妈妈也回来了。她一踏进毡房就看到卡西扔在花毡上的外套,便大声埋怨起来。

这天气变幻不定,忽冷忽热的,出门放羊居然不穿外套!

这时,我才发现思太儿罕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我对妈妈说刚来了一个叫思太儿罕的客人。她想了好久也想不出这个思太儿罕是谁。我形容道:“脸是黑的,牙是白的!”令妈妈大笑起来。

〔31〕我一边想着思太儿罕的事,一边吹燃火炉烧茶。没带厚外套的卡西和感冒很久的斯马胡力一直都没回家,令人有些担心。又想到思太儿罕,他此时正衣着整齐地冒着雨策马穿行在重重森林之中。那人笑起来的样子,温柔小心得像独自横渡宽阔河流的黑眼睛鼠兔。

喝完这道滚烫舒畅的奶茶,正准备收拾茶碗,扎克拜妈妈却叫我先放下手里的活,跟她一起去爷爷家。去了爷爷家能干什么呢?无非还是喝茶。为表示格外的招待,莎拉古丽打开加了锁的木箱,取出一些糖果、饼干撒在餐布上的馕块间。

〔32〕外面雨不停地下着,木屋阴暗,炉火旺盛。十岁的男孩吾纳孜艾蹲在火炉边,专心地用一根烧红的粗铁丝在一块小木片上钻孔。钻一会儿,铁丝凉了,就插进炉火里重新烧红。他一共做了两块这样的小木片,忙得不亦乐乎,连今天餐布上出现的平时难得吃到的好糖果都吸引不了他。小加依娜紧挨着他蹲在一旁,无限期待地盯着他手中的活计,激动而耐心。我好奇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明白做的是一辆独轮手推车的小模型,准备送给加依娜的。我觉得很有趣,忍不住无聊地问道:“能拉柴火吗?”没人理我。对于郑重地做着这件事的孩子们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这个小玩意儿能否派得上用场,而是它的确和真正的独轮车一模一样啊。

〔33〕这时,托汗爷爷回来了。他手持一根系着一截羊毛绳的长木棍弯腰进门。正干得热火朝天的吾纳孜艾连忙放下活计,起身去拿水壶帮爷爷浇水洗手。莎拉古丽赶紧添碗冲茶,扎克拜妈妈让座。爷爷入座后,吾纳孜艾也跟着入座,陪着一起喝起茶来。但他惦记着独轮车,只匆匆喝了一碗就离席继续烧他的铁丝去了。兄妹俩面对面蹲在泥地上,不时小声讨论着什么。炉火投到吾纳孜艾年轻光洁的面孔上,他的眼睛里有更明亮的火。

餐布正中放着一碟新鲜柔软的阿克热木切克,但和扎克拜妈妈制作的大不一样,嚼起来没什么奶味,倒有沉重的豆腐味儿。爷爷很喜欢吃这种热木切克。他掰碎了泡进茶水里,用勺子舀着吃,边吃边愉快地哼着歌儿。大家一时沉默,似乎都在认真地听。

〔34〕小猫也进了房子,身子湿漉漉地偎了过来。莎拉古丽也给它掰了一小块热木切克。小猫趴在那里细致用心地啃啊啃啊,小口小口地,好半天才啃完。然后抹抹脸,舔舔爪子,优雅地去向炉子后的土堆,往里一拱就睡觉了。前两天这只猫的右边耳朵不知在哪儿蹭光了毛,光秃秃的。今天另一只耳朵居然也没毛了,一边各露一团粉红色的光皮肤。

这道茶很快结束了,我收拾碗筷,爷爷躺下休息,扎克拜妈妈和莎拉古丽并肩坐在木榻沿上捻线。两支纺锤在炉光映照中飞快地旋转,蒙着塑料布的小方窗投进来一小团毛茸茸的亮光,妈妈和莎拉古丽粗糙的面容却有着精致的侧颜线条。火炉边,兄妹俩的独轮车雏形初现。车轮居然是我扔弃的一个药瓶盖子。

〔35〕这时扎克拜妈妈和莎拉古丽又聊了些苏乎拉的事。两人为传说中苏乎拉的行为反复地震惊,并叹息。爷爷睡得非常香甜。爷爷家的大白狗站在门外雨地里,极想进来,又知道不会被允许。它只把头探进木屋,久久地瞅着屋里的人们,很久都一动不动。

我又坐了一会儿,雨渐渐小了,便悄悄起身出去。站在门边的雨地里,先看了一会儿大白狗,再沿着北边的斜坡向下方松林走去。林子虽不密,却挡去了大部分雨势。林子里大都是纤细的幼木,少见粗壮的大树(大约几十年前此处因雷击而起过火灾),并且其间树木几乎死去了一半。

〔36〕活着的树是笔直的,死去的树是弯斜的。死树们身披毛茸茸的苔藓,划出一道又一道弯弧,穿插在笔直的林子里。林间的青草叶片和林外的草地叶片不一样,很少有针状长叶,大都是掌状的。成片的毛茛淡微微地开着碎花。走着走着,渐渐靠近了一小块林间空地,那里的草地上隆起一团一团的草堆。地面软绵绵的,每走一步,脚印里就迅速渗出一坑水。此处非常潮湿。这片地方因为植物单一而显得整齐纯净。也不知是什么植物,密密地排列着指头大小的圆形叶片。

〔37〕雨还在下,但云薄之处已经裂出了阳光。这时正好有一束阳光从云隙投入眼下这块空地。雾气蒙蒙的森林从四面八方围裹着这一小片阳光之地,激动地俯视它。我在这块空地的阳光中站了一会儿。直到这阳光渐渐收敛回去,云又重新合拢。

穿过这块空地进入前方更密的林子,沿着坡势继续往下走。走了好一会儿,渐渐听到河水的哗哗声。很快树林稀疏起来,眼前出现了开阔的山间谷地。站在林子边,下方好大一片葱翠娇嫩的沼泽地。中间至西向东流淌着一条两米多宽的小河,流速很急。我们的骆驼正远远站在水边饮水。

〔38〕我沿着树林边缘继续往西走。路很窄,并且依稀难辨。路边白色的野菊花和黄色的虞美人在雨幕中轻轻摇摆。一抬头,对面山坡上好大一片被雨水渍湿的草滩,从半山腰一路拖到山谷底端,像一卷深色的布匹滚落谷底,一路舒展开去,整齐平直,色泽沉暗。这样大面积的深绿和下面沼泽地清亮欢欣的浅绿撞合到一起,令整条寂静的山谷充满了惊叹。面对山谷站着,左边世界的雨越下越大,而右边世界却渐渐开始放晴。云隙间几缕阳光淡淡地投向对面的山顶。

〔39〕雨一小片一小片地下着。雨幕在开阔的山谷间成片移动,投放在对面山坡上的金色光斑也在缓缓移动。在这阴沉不定的世界中,那块光斑像是从天上投下来的探照灯。光斑笼罩之处有两三匹马正缓缓吃草。我想起晴朗天气里毡房中那几枚小小的追影灯。两个世界,一样完整。

已经出来很长很长时间了,我准备回家,却不愿走回头路,便侧身往西南方向爬坡。路越走越陡,走得头发晕。奇怪,这样慢悠悠地行走居然也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是海拔原因还是自己穿得太厚了。

〔40〕走了好半天都没穿过这片林子。于是改变方向,横穿林子向西走去,一直走到两山夹隙间的林子边缘,再折回南面,沿着林子往山上爬。这边倒是有一条布满牛蹄印的山路,印象中似乎从没见过眼下这条逼仄的山谷。记得回家之路总会经过一大块墙壁般平整的白色巨大山石,但走了半天,也没看到那块白石头。脚下山路蜿蜒不止,没完没了地向上方延伸。难道迷路了?不可能,就这一座山,来来去去一直绕着它走,怎么着也迷不到哪儿去吧?

〔41〕路很陡,越走越气紧。休息了一两回后,铁了心继续往上爬。虽然越走越觉得不对头,越来越肯定这条路真的有问题。然而,正打算放弃的时候,路一拐弯,视野突然大打而开,一眼看到两块山石间开阔倾斜的绿地,及绿地中央我们两家的两个盐槽——呀,居然这就到家了!这条路真奇怪。平时从林海孤岛往下看时,居然一点儿也发现不了它。

又紧走几步,再一拐弯,一眼看到上方的远处,杰约得别克披着爷爷的外套,正倒在爷爷怀里睡觉。不知在我看到之前,已经这样睡了多久了。这该是多么平安的睡眠啊,哪怕是睡在雨中。

〔42〕不但下着雨,还刮着风。那么冷,可这祖孙俩毫无知觉般袒曝在阴霾世界之中,互相依偎着。在另一个方向的不远处,我们的盐槽空空地横摆在草丛里,被雨水淋湿透了。我继续往上走,更靠近一些的时候,听到爷爷正哼着歌,又看到他赶羊的柳条棍放在一边。他的肩膀上已经湿了一大片。我看到他柔情蜜意地抚摸着杰约得别克短短的黄色头发和瘦小的肩膀。待一直走到最近处,才看清了杰约得别克,看到他脸颊上和额头上温柔的雀斑。他并没有睡着,正睁着眼睛宁静地注视着我缓缓靠近。就算没有爸爸妈妈了,年轻的面孔上也毫无阴影。

〔43〕“杰约得”是“路”的意思,“别克”是名字的后缀。他是否和保拉提家的阿依若兰一样,也是在转场之路上出生的孩子呢?

仍是这一天的黄昏,牛奶挤完了,小哥哥系牛,弟弟在林子里玩球,加依娜在山顶荡秋千。雨还在下,这个女孩一个人在雨中孤独地来回摇荡,荡得那么高,一来一去穿梭在崇山峻岭间。再回头看,莎拉古丽一手提一桶满当当的洁白乳汁,从夕阳横扫处的雷击木边经过(这边还下着雨呢,西边的天空却平静而明朗)。她身后是苍茫远山。而她身穿红衣,多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