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这一秒，是一个少数民族登上历史最高舞台的时刻。

没有先秦诗文入场时的灯光；没有两汉骈赋登台时的伴乐；没有唐宋诗词出场时的舞美。一切似乎都显得悄无声息、万籁俱寂，好似结局，又像开场。直到一声声锣鼓奏鸣破晓而出；一曲曲唱腔旧曲新翻；一张张花脸目不暇接。元代，这个在封建王朝里最被忽视的孩子，却用它最通俗的表演，赢得了最具人气的嘉奖。

美酒，在高庙，可能是一部分人的独享；于凡间，却是一群人的狂欢。元曲与元酒的结合，是酒在高空中的泼洒，浸入了大地，滋润了根系，爬上了那高高的葡萄架，开出了元代最受欢迎的酒与曲。

* 葡萄美酒伴国宴 普天同饮一口香*

〔2〕美酒堪比美人，燕瘦环肥。有清香可口者可作畅饮；有价值连城者可作收藏；有成批出窖者可做买卖。美酒美在它与生俱来的灵性，好似有生命的精灵，每一滴酒都是唤醒味蕾的王子，它的魅力足以让沉睡的味蕾瞬间苏醒，幻化成翩翩起舞的公主，脚步轻盈，体态喜人。美酒也可以是一个时代的文化砥柱。

在元代，这样一个异族统治的年代，美酒在这里上升成了一个民族的文化符号。作为酒中贵族的它，历朝历代的“美酒”们都不曾奢想过的待遇，它，却独揽天下。它不仅是优雅的王子，更是一览众山小的王者。

〔3〕在这个铁蹄定天下的时代，美酒可以是庆祝胜者的喜悦一饮，却也可以是安抚臣服于铁蹄之下败者的慰藉。葡萄美酒夜光杯，它美轮美奂的形态，就像一个蒸蒸日上的王朝一样，有着令人炫目的魅力。

这里便是元朝，这里便是葡萄酒的“故乡”。

公元1279年，元灭南宋，宋降。风云突变的时局，胜者狂欢。像一场如期而至的历史宏剧，败者不知在何处角落嘶吼，但见胜者手里的酒杯起起落落，酒香铺洒成一席红毯，通往一个盛世。

〔4〕汪元量感受着整个国宴的奢华氛围，酒香四溢，诗兴随之而起。夜光杯间觥筹交错，“御厨请给葡萄酒”“满酌葡萄当菊觞”。葡萄酒酽仿佛昭示着蒙古人血染的风采，“第四排宴在广寒，葡萄酒酽色如丹”。所有的一切仿佛让人看到这并不是一个战胜国对另一个战胜国的凯旋之宴，而是天下的大喜，百姓的大喜——中原土地之上再无交战之日。

但这恐怕只是世人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望而已。

无论汉族是多么不情愿，毕竟一切已成事实。第一次，中原大地由异族开始了他们的统治。

〔5〕忽必烈在宫中设宴款待宋室成员，所列出的供品中葡萄酒赫然在列。也许他们是真性情只想让宋人也品尝一下这西域的美酒，又或者暗藏玄机冥冥之中昭示着是我国的葡萄酒换了你口中的高粱味。但不管怎样揣度，葡萄酒在元朝的地位的确远远超越了酒的本身，而上升成为一种权势、华贵、富裕的象征，这一点也是其他历朝历代各色名酒所不具备的功能——一种政治、外交的气味。

“寂寞河中府，连甍méng及万家，葡萄亲酿酒，把榄看开花。饱啖鸡舌肉，分餐马首瓜。人生为口腹，何碍过流沙。”蒙古骁骑西征时期，诗人耶律楚材的笔下就曾刻画出如此令人向往的葡萄地。

〔6〕鸡腿瓶、夜光杯、葡萄酒、马首瓜，凡是有酒有肉的日子，蒙古的大汉们从来都不会吝惜自己的口喉，他们或是载歌载舞，或是比赛摔跤，酒与肉，诗与歌，蒙古人的冲天豪情就这样在葡萄美酒中找到了归宿。

葡萄酒的盛名其实在唐代，便已誉满天下。“葡萄酒美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世人记住了日落的天际之边还有此等美味，葡萄酒的浪漫与看落日的情调齐肩。“野田生葡萄，缠绕一枝高。移来碧墀下，张王日日高。分岐浩繁缛，修蔓蟠诘曲……自言我晋人，种此如种玉。酿之成美酒，令人饮不足。为君持一斗，往取凉州牧。”

〔7〕自此，全天下人口耳相传，津津乐道，喝过的，没喝过的，都争先恐后地称赞道：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品！

葡萄美酒的少年得志并没有因为一朝成名，而“泯然众人矣”。相反，却在盛世元朝，其地位，几乎达到了无人能撼动的地步。如果用“一览众山小”来形容这“国字号”的美酒完全恰当。

在元代，官员升调，恩请赏赐，皆喜欢用葡萄酒作表示。忽必烈特“赐葡萄酒二壶”给攻宋有功的塔出。与此相同，史天泽率军攻宋，至郢yǐng州遇疾，忽必烈“遣侍臣赐以葡萄酒。”

〔8〕这些数不胜数的实例无不证明着葡萄美酒在元朝一度成了帝王将相、王子皇孙掌上的新宠。国内的这种赏赐之风甚至还影响到了外交礼仪，那时，每每有外国使节到来，或者出访其他列国，蒙古人总爱拿出甘甜的葡萄美酒以示尊重与礼待。

如果说葡萄美酒在元朝用作国饮是一种政治符号：雍容华贵、至高无上，那么到了民间，它则成了一种文化共鸣：喜闻乐见、人人平等。

〔9〕由于葡萄种植业和酿酒业的大发展，葡萄酒在元代中后期，逐渐从神圣的高台走下，步入凡间。大都小城、市井行间，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这种最神圣又最普通的“国饮”，“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而不管是平民百姓、诗人、戏曲家还是画家，笔下也都挥洒着各色对葡萄以及葡萄酒的溢美之词、精巧之画。

以骑驴卖纱为生计的何失首先在《招畅纯甫饮》中唱到：“我瓮酒初熟，葡萄涨玻璃”，尽管自己家中贫穷、卖纱度日，朋友来时也要用亲酿的葡萄酒热情招待；末路才子刘诜虽被人多次举荐却从未入仕，无奈之下，只好酒醉于人生：“路寒压成酒，无梦到凉州”；

〔10〕而“煮石山人”王冕本来誓言要做到一生山中务农，却也抵挡不住山外葡萄酒的诱惑：“古恨新愁迷草树，不如且买葡萄醅”；同是隐居山林的“环谷先生”汪克宽也在《秀上人饮绿轩》中感叹：“绀gàn云满涨葡萄瓮，青雨长悬玛瑙瓶”；更有趣的是连女诗人郑允端也在《葡萄》当中流露出女性们对葡萄酒的喜爱：“满筐圆实骊珠滑，入口甘香冰玉寒。若使文园知此味，露华不应乞金盘。”

 葡萄酒的魅力在诗人的笔下被雕刻成了情态各异的人生场景，于画家的狼毫中又被描摹成了独具特色的个人癫狂。

〔11〕宋末元初画家温日观，世称“温葡萄”，其所画之葡萄和画葡萄的方法世间罕见。“故宋狂僧温日观，醉凭竹舆称是汉。以头濡墨写葡萄，叶叶支支自零乱。”浙儒郑元祐曾在《重题温日观葡萄》中描绘到，温日观作画之时，先用酒把自己浇醉，然后大呼小叫疯狂般将自己的头浸入到盛满墨汁的盆子中，以头当笔，似“张颠”。书画家与生俱来就有着飘逸放达、潇洒不羁的气度，如此，再碰上一杯美酒，人、酒、艺三位一体，酒融于人，人融于酒，化作艺术，浸透纸背，既让作者之画犹如神来之笔，也让观者欣羡不已。何须临渊羡鱼，不如痛饮一杯，也做那快活书生。快哉，快哉！

〔12〕要说到在元朝，与酒文化联系最紧密的还是要数元散曲。它既不像诗歌那样太过阳春白雪，引得众人曲高和寡；也不似书画那样笔走龙蛇，意在言外。它以一种最为广大群众所接受的通俗直白、一读便晓的方式，如葡萄美酒般，吞一口便知甘甜苦辣，清烈何如。

“鬓鸦，脸霞，屈杀了将陪嫁。规模全是大人家，不在红娘下。巧笑迎人，文谈回话，真如解语花。若咱，得他，倒了葡萄架。”元曲大家关汉卿的葡萄酒曲带给人的感觉永远都是酒的酣畅淋漓，不拘小节。

〔13〕“芙蓉春帐，葡萄新酿。一声金缕樽前唱。锦生香，翠成行，醒来犹问春无恙，花边醉来能几场。妆，黄四娘。逛，白侍郎。”稍后的张可久又于酒中调出了另一番清新欢快、自由爽朗的滋味。其一首《湖上即席》更是把三月的西湖都挂满了“一川晴绿涨葡萄，梅影花颠倒”的春意盎然之景，不禁让人联想到待到夏日之时，这又是一片饮酒作乐的好去处。

纵观整个元朝，几乎世世代代都能看见葡萄酒的踪迹，或是宫廷庙宇，或是勾栏瓦舍；或是筵宴酒会，或是书画诗曲。但不论怎样的贯穿，融入其中的始终是一种和谐、一种交汇：酒与国家的和谐交汇出一代“国饮”；酒与文化的和谐交汇出了一番共鸣；酒与人的和谐交汇出一篇不老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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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➊王冕：《大醉歌》

    明月珠，不可襦；连城璧，不可哺；世间所有皆虚无。

    百年光景驹过隙，功名富贵将焉如？

    君不见北邙山，石羊石虎排无楼，旧时多有帝王坟。

    今日累累蛰狐兔，残碑断碣jié为行路。又不见秦汉都，百二山河能险固。

    旧时宫阙亘云宵，今日原田但禾黍。古恨新愁迷草树，不如且买蒲萄醅pēi。

    携壶挈榼kē闲往来，日日大醉春风台。何用感慨生悲哀？

    〔13〕-➋张可久：《湖上即席》

    六桥，柳梢，青眼对春风笑，一川晴绿涨葡萄，梅影花颠倒。药灶云巢，千载寂寥，林逋仙去了。九皋，野鹤，伴我闲舒啸。

    〔13〕-➌张可久：《山中小隐》

    裹白云纸袄，挂翠竹麻条，一壶村酒话渔樵，望蓬莱缥缈。涨葡萄青溪春水流仙棹，靠团标空岩夜雪迷丹灶，碎芭蕉小庭秋树响风涛，先生醉了。

*乱世交替现才子 酒赋酝月人自醉*

〔14〕清晨的露水洒在紫玉般玲珑剔透的葡萄上，美得让人不忍去触碰，它们一串串地悬挂在元代文化长河的两侧。晨曦之中的葡萄闪烁着迷人的光彩，仿佛预示着一场诗酒文化的邂逅即将到来。他携着一壶前朝遗留的葡萄酒，走过这阳光洒满枝桠的葡萄树下，用这杯酒孕育出了崭新的味蕾享受，也为元代的诗酒文化开辟了新的源泉。汩汩流出的泉水在历史的照耀下璀璨夺目，折射出的华光，悄悄流进了每个陶醉在这片诗酒文化下的文人心间，像一场美妙的梦。

〔15〕烽火狼烟中，他一袭白色长袍，耀眼夺目，周身扬起的尘土，仿佛都是时光缝隙中最美的音符。元好问，从金元交替的那个时代中走出来，吟咏出属于他的诗酒之歌。陌上尘，缓缓归。年少时的雄心壮志深深地印刻在眼眸深处。

春日在那个年纪仿佛是个梦幻般的季节，所有生命像被唤醒的睡美人，苏醒的模样娇俏喜人。年少的人，每天都像这个季节一样，憧憬和幻想塞满小小的脑袋，像无时无刻准备着开花的树，摇曳一身的希望。元好问的梦是个五彩的世界，酒和诗是装点这个世界的魔法师，有着让人着迷的力量。每天晨读回来，脚步都像踩着五彩祥云，他总觉得再过几个这样的清晨，迎接自己的必定就会是一个灿烂的未来。

〔16〕不厌其烦的诵读，更深夜半的苦熬，这些都不是能让这个少年退却激情的阻碍。稚嫩的脸庞每每看到窗外蓬蓬勃勃的花树，就像看见了自己开花的梦一般。

阳光每天都照进他的心房，柔柔地照耀着那颗热爱文学的心灵。闲暇时分，他总爱读杜甫的诗，常常沉浸在杜甫沉郁的绝句中而忘记了时间，在诗的晕染下，他渐渐蜕变成一个深沉而又有内涵的倜傥少年。当他读到那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时，心中的那根弦仿佛被杜甫滴下的老泪拨动了一下，热血沸腾的少年在血液里就开始燃烧着报效国家的激情。寸肠千缕两相牵，鸳鸯秋雨半池莲。

〔17〕那一年，赴京赶考，路途中看见一只大雁在岸边殉情，他玻璃般善感剔透的心一下子就被触动了。“天远雁翩翩。雁来人北去、远如天，安排心事待明年。无情月，看待几时圆”，相爱变成生死别离，这该是一种怎样的撕裂感？元好问看着眼前的一幕，千万种情绪翻涌而至，无法从这伤感中抽离出来。

他将这只死去的大雁埋葬在汾河岸边，内心的痛楚让他久久不能平静。关于爱情，最撕心裂肺的不是你爱着的人不爱你，而是原本相爱的人生死永别。阴阳两隔是对爱情最残酷的考验，恨不得相随而去，生死相依，了无遗憾。谁说这不是爱情震慑人心的地方呢？

〔18〕或许，只有烈酒才能祭奠这死去的爱情，也或许唯有烈酒，才够资格对这对大雁的忠贞爱情致敬。酒香被晚风轻轻拂动着，牵扯着他的灵魂。他默默念道：“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这首《雁丘词》仅仅是他十六岁那年的一个开始，尔后的众多作品中，这首词的姐妹篇亦是分外动人。

兴许是读的书甚多，元好问的思想很开放，崇尚自由。在他听闻有一对感情很好的情侣因为家中的反对而双双坠河身亡的时候，眼角还是落下了晶莹剔透的泪珠，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时的他就拥有一颗多愁善感的心。

〔19〕遥想当年，大雁殉情他都如此落寞伤心，如今看见人类的爱情夭折，他的心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酸楚之余是深深的无奈和悲痛。只待得夜深人静之时，他独自临立在窗前，看着澄澈天空中的星星喃喃自语。他听老人家说过，好人离开人世以后都会化成天空中的一颗星星，看着他们所爱的这个世界。他拿出酒杯和上好的藏酒，满屋的酒香绕指柔，缱绻着那两颗逝去的灵魂，这酒仿佛预示着爱情的后劲和魔力，元好问端起酒杯，向着天空唱出了自己心中的那首词：“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风动，任情丝在酒中任意游走。这千古流传的佳句再一次在酒酿中诞生。

〔20〕他用细腻的心沉浸在自己的诗酒文化中，可是美好的时光总是走得那么急，不容商榷地将他带去另一个兵荒马乱、流离失所的世界。天兴二年以后，他就带着家人到处流亡，过着凄凄惨惨的放逐生活。这期间有过短暂的仕途兴起的日子，也是那段时光，他结交了很多文人墨客，他们在乱世之中以诗酒相互慰藉，碰撞出诗酒世界里特有的美满和安定。在与同道中人结交之时，那颗多愁善感的心又开始仔细去体味人生柔情，仿佛不曾失望过。许多年之后，流离奔波的生活终结，但要让饱经战争摧残的人从这些苦痛中走出来，只有时间才能做得到。

〔21〕这一天，空中泛起洁柔的白云，微风将元好问的心情吹拂得格外爽朗。他由着自己的性子随意散步，偶然遇到了一位老人在酿造葡萄酒，老人独特的酿造方式让元好问停住了脚步。不同于以往用米和果一起酿的方式，这位老人却是将葡萄全部压榨成汁，然后用酒坛封埋之。元好问用疑惑的神情看着老人，老人佝偻着腰爽朗地笑着，似乎看穿了元好问心中的那个疑问，说：“这样酿造出来的葡萄酒，是愈陈愈香啊，不信，我打开一罐酿好了的酒给你尝尝。”语毕，便从屋里拿出了一罐酒坛，刚打开，醉人的酒香沁人心脾，一下子窜进身体的每一根神经之中。

〔22〕元好问坐下来与老人聊起这新酿造技艺的起源，最后拍手称赞道：“夫得之数百年之后，而证数万里之远，是可赋也。”于是乎赋之。就这样，在这云淡风轻的日子里，元好问再一次为后人留下了千古流传的佳赋，为元代带来了全新的酿酒技术。珠圆玉润的紫葡萄中，藏着元好问那颗善于发现生活的眼睛。

可是葡萄总有熟透了的时候，好景依旧不长，那样舒适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尔后又是让他饱受风霜的摧残，颠沛流离间他的心已经开始慢慢苍老。伤春悲秋，再无它念。

〔23〕当岁月悄悄爬上他的双鬓时，苍白的面颊在静谧的如水月色下显得那么孤独无助，那混沌的眼中，溢满了相思之情，浓的快要融进这一片月色之中。他在思念谁？是年轻时擦肩而过的少女，还是曾经意气风发的仕途生活，亦或是远在天边的老母老妻？只有半壶残酒陪伴，酒渍滴落在破布衣衫上，混着眼泪留下的盐霜，构成了一副惨淡的人生风景。夜半钟声响起时，只听他呢喃着：“酒冷灯青夜不眠。寸肠千缕、两相牵。”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微弱酒香早已散尽，物是人非之后，也只有残酒陪他度过这最后的时光。

〔24〕很多很多年过去了，他走过的那段时光依旧因他而灿烂，两岸的葡萄树每到夏季都会硕果累累，颗颗紫玉之中是不是都是他曾经的辉煌亦或是迷惘？后人经过这里，总会携一壶上好的陈酿葡萄酒，吟诵着他的诗词，与他把酒言欢，不诉离伤。

今夜，诗酒文化的天空中，烟花开放的如此盛大，一如他年轻时的面庞般充满了生气。或许星空有一颗星，就是他的诗魂，每个烂漫的夜晚闪着独属于元好问才有的光芒。他不是张扬刺眼的光束，让人目眩；也不是微弱羞涩的光点，甚是矫揉造作；更不是若隐若现的光线，毫无大方之态。他是恒久持续，温柔又不失存在感的星光，永远闪着诗意的梦，给后人的，是一个多情夜空，是一个星光四溢的诗酒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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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问诗词

    〔24〕-➊《摸鱼儿》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lián梦，好在灵芝瑞露。人间俯仰今古。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24〕-➋《小重山》

    酒冷灯青夜不眠。寸肠千缕、两相牵。

    鸳鸯秋雨半池莲。分飞苦，红泪晓风前。

    天远雁翩翩。雁来人北去、远如天。安排心事待明年。无情月，看待几时圆。

    〔24〕-➌《饮酒五首·襄城作》

    西郊一亩宅，闭门秋草深。床头有新酿，意惬成孤斟。

    举杯谢明月，蓬荜肯相临。愿将万古色，照我万古心。

    去古日已远，百伪无一真。独余醉乡地，中有羲皇淳。

    圣教难为功，乃见酒力神。谁能酿沧海，尽醉区中民。

    利端始萌芽，忽复成祸根。名虚买实祸，将相安足论。

    驱驴上邯郸，逐兔出东门。离官寸亦乐，里社有拙言。

    万事有定分，圣智不能移。而於定分中，亦有不测机。

    人生桐叶露，见日忽已晞。唯当饮美酒，傥来非所期。

    此饮又复醉，此醉更酣适。徘徊云间月，相对澹以默。

    三更风露下，巾袖警微湿。浩歌天壤间，今夕知何夕？

*龙冈能觅淡中欢 心与孤云自在闲*

〔25〕在成吉思汗的征途里，耶律楚材无疑是他披荆斩棘的利刃；在窝阔台的时代里，耶律楚材无疑是他的左膀右臂；在耶律楚材的一生中，酒是此生唯一的陪伴。嗜酒如命的他把谋略和雄才运用到极致，在历史的浩瀚星空中，成为大放异彩的一颗星，但那耀眼的光芒似乎离他很远，刹那间在他的酒杯里闪过。酒赋予他热烈，他便用激情去征服帝王；酒赋予他温厚，他便用怜悯去呵护黎民；酒赋予他淳朴，他便如清酒一般淡然归去……“不知何限人间梦，并触沉思到酒边。”

耶律楚材，一个巨人的传奇。

〔26〕春像一席薄毯，趁大地睡熟的当口将其温柔地包裹。于是，整个春天便开始温暖起来。西域的春，有着边塞独特的明媚。清明像急于挣开三寸金莲束缚的少女，从闻见春风气息的那一刻起，便狂奔而来。是近乎羞涩的热情，掩映着迫切的心情。不知名的野鸟应景地鸣叫，山花烂漫一片，开成一派明媚。此时的耶律楚材正值意气风发的年纪，算是生命里最辉煌的时段。

眼前这蓬蓬勃勃的西域春景，让耶律楚材颇有一番感慨。博学多才、机智多谋的他颇得成吉思汗的赏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风生水起。

〔27〕他的智慧伴随铁木真的大军横扫江山无限，气势磅礴。此时，看着手中这精致的酒杯，清洌的酒水，他抬起头，眼前恍惚是故乡的春，梨花一树一树，鹧鸪天真鸣叫。人间大地的浮沉，总是随着朝代的新陈代谢而起起伏伏。

一阵风吹来，耶律楚材轻摇酒杯，脑海里浮现出故居庭院春天的景象。面对青山依旧在，而壮志已然无处酬，如同一世英华空付了酒诗，却对民不聊生的亡国毫无作为，壮志未酬，再加上故国即亡，实际上他正处于新创与旧伤一起迸发的时刻。这怎能不让他痛心疾首呢？“葡萄酒熟愁乱肠，玛瑙杯寒醉眼明。遥想故园今好在，梨花深院鹧鸪声。”

〔28〕旧日画面清晰依然，今日眼前却旧景难现。此时的耶律楚材已非往日。犹记得当年燕京城被蒙古兵攻破，耶律楚材无路可走，跑到报恩寺里去，拜在万松老人门下学佛，自号“湛然居士”。成吉思汗知道耶律楚材有才识，立马派人召他过来觐见，后耶律楚材追随成吉思汗，辅佐他打天下，成吉思汗死后，耶律楚材辅佐窝阔台治理国家，得以走到现在。

耶律楚材望着手中酒杯里晃荡的酒水，面对眼前西域的大好春景，想起自己多年不曾亲近的故土，莫名独自伤怀起来。

〔29〕纵然在君主面前是有谋有略的勇猛之人，是运筹帷幄的睿智之人，但遇今日这光景，在酒的面前，他不禁一腔柔情倾泻而出，如奔涌的洪流，也如狂奔的困兽。如今恍惚间，离他当年的模样越来越远。

酒就像一位寡言少语的知己，她有万种温柔和包容，可以在任何你需要的时候安静地听你诉说。她时而闪着明亮的眸子，看着你，拥抱你，却从不显露不耐烦的表情。只有在酒的面前，耶律楚材才像个真性情的汉子，他无须去揣测难懂的天机，无须去酝酿连环的计谋，更无须表现出谨言慎行的苛刻严肃。

〔30〕他深爱着这人间尤物，却要时刻提防他身边的王公大臣因此而祸国殃民。窝阔台设宴款待众臣席间，窝阔台问道：“你们都知道，因为年年征战，库藏空乏。众位爱卿有何建议？”于是有近臣上奏说：“汉人无补于国，可悉空其人以为牧地。”建议窝阔台杀掉汉人，加强储备，这遭到了耶律楚材的坚决反对。仁厚如是的他一定会反对这暴行的发生，而机智如是的他却想出了另外一个建议：“陛下将南伐，军需宜有所资，诚均定中原地税、商税、盐、酒、铁冶、山泽之利，岁可得银五十万两、帛八万匹、粟四十余万石，足以供给，何谓无补哉？”窝阔台毫无疑问地采纳了这个更为明智的建议。

〔31〕有的人觉得汉人瓜分了他们的战利品，恨不得欲先除之而后快，而耶律楚材却不然，他建议窝阔台开科取士，释放被俘为奴的汉族儒人，大胆任用汉族知识分子。事实证明欲防江河之患，必先疏其道而非绝其路，这次选中的许多人才，如杨奂、张文谦、赵良弼、董文用等人，他们后来都是忽必烈时代的名臣，为完成蒙古国的汉化做出了巨大贡献。

这便是耶律楚材的过人之处。为什么同样端着酒杯的人，一个用野蛮解决问题，而一个用理智解决问题；一个一心只想讨好帝王而目空一切，而一个却始终心系天下苍生；一个在历史滚滚的尘埃中早已销声匿迹，而另一个却在历史的画卷里大放异彩……

〔32〕熟睡的耶律楚材被窝阔台推醒，窝阔台开玩笑说：“有酒独醉，不与朕同乐耶？”说完便大笑着离开了。耶律楚材来不及束冠系带，立即驰马进宫拜诣，窝阔台汗亲为置酒，君臣两人把酒言欢，宵罢乃归。

他与窝阔台之间，就像与酒一样，也有着微妙的关系。有君臣的礼节，有朋友的倾心，也有像对酒一样的托付。酒有时候像一座桥梁，把两个人不论身份地位的悬殊渡到同一个巷口，他们一旦以酒的名义遇见，就仿佛对方是另一个久未谋面的知己，而人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是最真实的灵魂。

〔33〕酒一直以一种近乎沉默的姿态抚慰每一个亲近她的人，而每一次，酒也以她的方式在泅渡每一个人。无论你是怎样的状态，你陷入沉思的时候总是能找到一万个理由邀酒作陪。耶律楚材的睿智不仅仅在于面对政治和战争时的雄才大略，也体现在他对酒的这一认识上。酒可以是听众，可以是知音，也可以是引路者，但凡你的思想需要转移方位，酒都能给你完全的交付。

蒙古骑兵大举南犯，所到之处无不血流成河伏尸百万，迷蒙的山岚，荒凉的原野，啼叫的杜鹃……他忧虑时局瞬息万变，怅惘之余唯有一杯清酒可解忧患了，亦只有一杯清酒，方可在乱世得到暂时的清静。

〔34〕当胜利者以凯旋的姿态肆意狂欢的时候，他在人群中竟像一个被俘的将军一样落魄。“横翠嶂，架寒烟。野花平碧怨啼鹃。不知何限人间梦，并触沉思到酒边？”或许多年前的他曾幻想过这样一次大胜，这样一次凯旋，可当梦想变成现实的时候，他黯然神伤。一个男人总要成长，二十岁的他端起酒杯心里想的是扬名立万光宗耀祖；三十岁的他端起酒杯心里燃烧的是征服天下的熊熊烈火；而已到暮年的他端起酒杯却看到在战火中沉沉低头的杜鹃花。

〔35〕年老后的他，思考着这轰轰烈烈的一生，究竟得到了什么，而又失去了什么。得到了宏图霸业，得到了世人的赞许，却失去了久违的故乡，失去了那些在战火中牺牲的生命。一个喝酒的男人需要一点野性，因为他不能没有梦想；一个喝酒的男人也需要一点清醒，因为他不能被酒精麻痹了心灵；一个喝酒的男人应该爱的更多一点，比如说才华，比如说怜悯。

我们需要这样一个男人，一个像耶律楚材的男人。当他得到美酒时，他想到了梦想；当他得到成功时，他想到了黎民百姓；当他得到是非功过的答案时，他淡然一笑：“龙冈能觅淡中欢，心与孤云自在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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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楚材诗

〔35〕-➊《鹧鸪天》

题七真词

花界倾颓事已迁，浩歌遥望意茫然。

江山王气空千劫，桃李春风又一年。

横翠嶂，架寒烟。野花平碧怨啼鹃。

不知何限人间梦，并触沉思到酒边。

〔35〕-➋《庚辰西域清明》

清明时节过边城，远客临风几许情。

野鸟间关难解语，山花烂熳不知名。

蒲萄酒熟愁肠乱，玛瑙杯寒醉眼明。

遥想故园今好在，梨花深院鹧鸪声。

〔35〕-➌《寄贾博霄乞马乳》

天马西来酿玉浆，革囊倾处酒微香。

长沙莫吝西江水，文举休空北海觞。

浅白痛思琼浆液，微甘酷爱蔗浆凉。

茂陵要洒尘心渴，愿得朝朝赐我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