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醇苦艾》
①
喜欢傍晚夕阳照在楼房上的样子，金晖镀在建筑表面。不必开灯，也是“万家灯火”。楼房外墙的颜色令人微醺，好像很多黯淡的生活都在此刻得以短暂地辉煌，很多日间的疙瘩也被抹平。常说早晨给人以希望感，而我却觉得夕阳更能。
②
比起冬天，夏天的落魄更难堪和尴尬，以至于让人不愿直视和承认——冬天的疾病比夏天的更有美感；冬天的穷人是浪漫主义，而夏天的穷人是现实主义；冬天的苦难有种崇高的悲剧感，但夏天没有痛苦、也没有悲剧，壮烈或寂寥，也都会在下一秒被消解为泥尘、苍蝇、泔水、褥疮、汗味、旋转的风扇、汽车的轰鸣……人们对夏天有滤镜，多少是因为被盛大阳光骗过去了，以至于产生了夏天总是美好的错觉。
③
现在过夏天，总感觉是在过去年的夏天，前年的夏天，2020年的夏天，2019年的夏天。而小时候健忘，也崭新，过的每个夏天，都是猴子刚刚进化成人类的那个夏天。而如果在下午5、6点睡到晚上7点，时间不久，但醒来时，会恍惚以为已经是第二天太阳出来前的时分。
④
人很喜欢以自己熟悉的领域为标尺把别人判定为不聪明，显出别人不聪明的同时，也显出自己高明，这样舒适安全的事情做得多了，就会有别人是彻底的白痴而自己是完全的高明人的错觉。但于世界而言，连我的存在都无足轻重，甚至引不起它一丝注意。
⑤
我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愿意去纠结朋友往来的细节，反复验证情感，只想抓住当下和即刻。能处就处，不会多兴奋，不能处就算了，也不再伤怀很久。不是更坚强了，而是更脆弱，是再也经受不住额外的彻心彻骨，不会像高中生那样主动去迎接痛甚至期待痛，而是有种“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暮色慈祥，不听不看不想，主动去遗忘，主动去释怀，主动去和解——这世上让人受罪的事物已经很多，已经不愿再在友谊上自找罪受。
⑥
交朋友，不是单方面地空耗自己的能量，朋友是为彼此互相补充能量的，朋友不是一种需要攀登的目标，不需要付出什么艰难的努力。朋友只是驿站，是供你休息的地方，你为什么会和一个驿站过不去。为什么要对一个驿站有奇怪的要求。如果你觉得这个驿站不好，刮风漏雨，不如往前走走，看看前面又是怎样的风景。
⑦
我天生不适合报复人，如果别人曾怼我而我终于有一天能怼回去了，想着对方哑口无言的样子，我又开始同情了，觉得自己会不会太过分。自己曾经受过的伤害可以轻易忘却，而当下面对眼前的这个人也无法立马硬起心来。
⑧
夏天不易孤独，哪怕独来独往，也能圣母般视所有人为自己的孩子，旁观到热闹。在夏天，抽离甚至是为了感到清凉。秋天易孤独，把人还原成人，好像一阵潮水退去，圣母又成了孤儿。都是独自一个人，夏与秋，却有隐逸和伶仃的区别。
⑨
想起自己一个人在校园待着的辰光：地面因为刚下过雨还是湿的，树叶也湿，天阴着，空气微冷，是刚好能让人遭受寂寞也享受寂寞的冷，风像河流一样穿过身体，我把手揣进校服外套的兜里到处走，期待遇到一个想遇到的同学。而现在的我离那个场景已很遥远，眼前的地面已不是那个地面，树叶也不是那片树叶，也没有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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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长大后，身在系统里，就只能知道怎么办，不能再思考为什么了，大人就是着手于这个怎么办接着下个怎么办的人，人真的只是为了怎么办而活着吗？不敢苛求任何时候都能有直面古神的勇气，因为我做不到。但至少在善恶的临界点，人不能自欺、不能装糊涂、不能嫌麻烦、不能赶着下班回家。我想，人一生，应该有一个时刻拿来思考为什么，应该有一个时刻知道怎么办却不这么办。
①①
懒觉的精髓不在于睡到了几点、睡了多久，而在于回笼。睡懒觉就是要断断续续醒来然后继续睡才有味道，那种明明醒了却还能继续睡的从容，才是对不得不早起的日子最快意的报复。而中间没醒过，一觉睡到中午，就差点意思，没有轻拢慢捻、细嚼慢咽的懒劲，没有懒的美，会感到一种放哑炮般的悻然：明明也睡到了这个时候，却像走马观花、囫囵吞枣，没有享受到懒觉这个乐园真正的乐趣。
①②
我也当过孩子，所以我知道。那些犯了错闷声转头跑掉的孩子，并不是顽劣或无礼、也不是“没家教”，他们比大人想象的聪明，他们心里有歉意，却说不出口。是因为很少得到过宽容，才会把道歉看得沉重。是因为在生活中道歉后，还继续被追加和确认错误，才会把道歉视为暴露弱点。他们只被教了一句表面的“对不起”，却没有被教什么是自尊，什么是原谅，什么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什么是“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什么是与君共勉之。一个小朋友能自然坦荡地道歉，也不仅仅因为他有家教，他一定还得到过很多爱。
①③
懒动的人才喜欢冬天，这话不假。一年四季行藏起止，夏天用来伸展，冬天用来藏，藏着不动，不就是懒么。可我也以为，伸展固然富于活力，有跳跃感，而藏其实也有藏的乐趣。比起夏天巨细靡遗无所遁形的袒露、清晰、高对比度，冬天的雾气能把人的孤独保护得很好，我们就是天地间晕开的一点淡墨，随时可以消失在各自的白。
①④
我从8岁儿童节要在操场上顶着太阳听校领导讲话就开始老了。我从12岁数学考不好怕被老师骂怕被家长骂怕被同学笑话就开始老了。我从23岁发现有些事大家都在走过场没有人在乎实际怎么样就开始老了。我不是说老了不好，只是说哪有突然变老的人，都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老了。
①⑤
想起坐船时光。船开了，我坐在船边，把手探进湖水里，水流从我的手掌中逸去，船开得更快，我感到经过手的湖水好像成为了滑滑的固体，像猫的身体。千万只猫正化身为湖从我的手下溜走。这么想，可能我自己家里的猫咪，也是隐蔽着的，一片阔大的移动的湖。
①⑥
城市疫情后恢复，市民坐个地铁遛个弯都要采访一下，好像大人又重新像小孩学走路吃饭一样。能坐地铁就值得好大掌声，伟大城市怀揣伟大茫然四顾，明明是大人却还要煞有介事地咿呀学语蹒跚学步，也不知道是在陪谁玩过家家。
①⑦
谈恋爱分手是付出更多、更爱对方的那个人更舍不得吗？有时候人会用这种深情来安慰自己啦，好像会舍不得的人才更好、更重感情、更值得珍惜什么的。其实分手后，是觉得在这段关系里自己更幸运的那个人才会舍不得，没有什么深情，爱自己罢了。
①⑧
别人现在跟我说“跟你说个事”，然后停顿片刻，在等待的那几秒钟里，我是害怕多过好奇的，一点也不想知道是什么事。宁愿无事发生，宁愿放弃可能的好运。生活的线索随着时空的延展变得更错综，生活灰度越来越高，到处都是漏洞，所以谁知道别人接下来要说什么？
①⑨
人类发明了很多意义去解释自然，花有花的语言、天气有天气的象征、地理有地理的隐喻……但这些都是由细想而来，一开始是没有这种理智的，人一开始身处自然里，就是只有本能的东西，那是很久远的、文字出现以前的东西。那天我在微风的晴天坐车，感受到了那种直觉，一种身体里什么都想跑出来就只有大脑静止不动的直觉。
②⊙
太平繁荣的盛世，人有盛世的能量，战争革命的乱世，人也有乱世的能量。能量也不分做什么，是一种常值，经业有经业的能量，放浪有放浪的能量，日理万机有日理万机的能量，游山玩水有游山玩水的能量。而最平庸的时代，是人没有能量的时代，或者叫做生命力一类的东西。在这样的时代里，人既没有建设的热情，甚至也没有破坏的冲动，双眼失焦，动弹不得，很空乏，只能感觉到器官而感觉不到血液。可怕的不是负数，可怕的是零，无穷无尽日复一日的零，深陷其中又找不到出口的黑洞一样的零。
②①
从梦醒时分体悟现实的中正。如果是好梦，醒来时会不知所措，还想睡着，还想回去，如果是噩梦，醒来时则会在心里拍拍胸口，还好是梦，会忍不住抱紧现实，生怕它被错换溜走。把这两个时刻拼在一起对照，就知道现实的本质是不会太好也不会太糟，没有好到让你能免于好梦的诱惑，也没有糟到让你能适于噩梦的追索。不需要在现实里做太多“如果那样”的平行假设，梦境就是最好的试验田，你的潜意识会暗示你一些平衡的道理，会分别以美梦的醒和噩梦的觉摆稳你，告诉你不用太爱生活，但也不用太恨。
②②
电视剧是有润物无声细水长流的陪伴感的，而几分钟讲解剧情的、把一个充满细节的世界凝缩成一个简单景点的短视频，无法提供这种陪伴感，体验总归会受到损害。懂得电视剧好处的观众都知道，看电视剧最大的乐趣，也是电视剧这种形式的独特作用，就是提供一种回老家般的安全感和归属感，而对应的，你非得投入一定的时间成本才能建立这种感情。代入一个具体场景的话，那种感情就是你晚上闷闷不乐洗完澡，点开电视剧时猛然想起原来人世间还有这么一个我熟悉的角落的欣慰和温暖。
【完】
「人类真是非常自恋的生物，把不好的人说像畜生一样，而好的畜生就夸它像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