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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安宁《寂静人间》【篇十一·家园】(完结篇)
作者:机智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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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5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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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二次创作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作家安宁用散文的形式,对乡村虚空事物的集中描摹,比如风、雨、雪、河流、月亮、鸟、云朵、落叶、家园等等。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8-15 20:58:06
更新时间2024-08-16 09:3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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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篇十一(完结)家园

〔1〕我依然记得那座老旧的宅子,我五岁之前的时光,全部在那里度过。

那是质朴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只有在春天,村庄里的色彩,随着田野里蔓延的花朵和起伏的麦浪才会渐渐斑斓起来。床底下所剩不多的白菜,这时会被人忘记。人们扛着锄头,纷纷走出家门,在春天煦暖的阳光下,活动一下窝了一整个冬天的腰身,而后走向自家的田地。

〔2〕而我们小孩子,则被留在了庭院里看家。老宅的房门与庭院门,都是木质的,用了粗重的门闩,打开或者关闭时,总会伴随着沉闷的响声,好像雷声自远远的天边传来。不管多大的风,都不能将那扇门吹动。门槛也高,于是院子里飞奔的毛茸茸的鸡崽们,也只能“望槛兴叹”。姐姐去地里挖草,回来扔一捆给牛,抱一团给猪,再丢一把给羊,最后,才用铡刀剁碎了,拌进鸡食盆里。小鸡们早就口水横流,那一把灰灰菜还在铡刀下呢,就蜂拥过来,探头探脑,并趁着铡刀还未落下,蛇一样将脑袋倏然伸过来,扯下一小片叶子,便飞快朝墙角跑。

〔3〕院子里有很多的树,梧桐、杨树、枣树、桃树、香椿、臭椿。它们都在春天里抽枝展叶,向着深蓝的天空努力地生长。于是阳光便不像冬天那样毫无遮拦地洒满整个庭院,而是细细碎碎的,并在风里摇来荡去。父亲在两株梧桐树中间,拉起一根手指粗的麻绳,给我做成秋千。于是一个人在家里看着鸡鸭牛羊的我,便不会觉得太过寂寞。我常常坐在上面,抬头看着高高的天空上,飘来荡去的闲散的云朵。我记得每一朵云,即便它们从一团棉花变成一头咆哮的狮子,又变成大片大片簇拥的雪。它们从未离开过我们的村庄,似乎这里是它们永恒的家园。就像坐在秋千上还未脱落乳牙的我,也一直以为,自己是其中的一朵,一天天地成长,却永远不会离开这个小小的珍藏了我所有童年快乐的庭院。

〔4〕可是,爷爷奶奶一声令下,我们和后院的二叔三叔,便分了家。抓阄的结果,是二叔留在了后院,爷爷奶奶和还未结婚的三叔,占据了我们的庭院。而我们一家四口,则抓到村头尚未建起的崭新的宅基地。

夏天的暑气,慢慢收回大地的时候,我们家的房子,也终于建好。那是我历经的人生中第一次迁徙,从村子的南边,迁到村子的北边。我坐在高高的堆满家什的平板车上,看着父亲在前面低头奋力拉着,他的肩膀上被麻绳勒出红色的印记,像一条小小的蛇,在那里无声地伏着。太阳已经收敛了毒辣的光芒,于是那个搬家的上午,在记忆中,便充满了明亮温柔的色泽。

〔5〕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燕子,飞过贯穿村庄南北的大道,高高地俯视着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大地。父亲母亲和姐姐的影子,在太阳下慢慢地向前移动。人们打开临街的家门,向乔迁的一家人问好。

他大嫂,搬新家了啊!女人们笑嘻嘻地朝母亲说。

那时的母亲,还很年轻,生活尚未给予她刀割般的疼痛与衰老,她的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与热烈的期待。于是她羞涩又喜悦地回复那个倚在门口的女人说:是啊,搬家了。

男人们则豪放地提醒着父亲:大印,别忘了买挂鞭,二百响的,噼里啪啦来一阵,给好日子开个响头!

〔6〕父亲浑身带劲起来,好像他的身体里已经开始有一挂鞭炮,在热闹地炸响了。他也很豪迈地回应说:哪能忘呢,这可是大事!

我在板车上晕乎乎的,不知道是太阳晒的,还是被一路上人们的问候给鼓动的。我微闭上眼睛,闻到花香正从无边的田野里奔涌而来。

我在新的庭院,一直长到十八岁,那里是牢牢扎入我生命深处的家园。我学会了辨识五谷,认识野花,观察大地与天空,感知四季。我常常坐在庭院里长久地仰头注视着天空,那里有飞鸟每天鸣叫着划过。父母在建房时随手植下的十几棵梧桐,跟我一起一天天地成长。

〔7〕春天的时候,它们开出紫粉色的小喇叭状的花朵,拔下头上茶色的帽子,会吸出蜜一样的汁液。夏天,梧桐浓密阔大的叶子,像一把把遮挡着烈日的大伞。父亲在树下编筐,母亲缝补衣服,姐姐织发带,我则看书写作业。秋天,院子里每天都有树叶飘落,天空慢慢空旷起来,梧桐的枝干印在蓝色的天空上,成为疏朗的写意画。院子和平房上开始晾晒满玉米、大豆和棉花,梧桐树上也被人层层叠叠地捆绑上剥完了皮的玉米。站在平房上看下去,满院子的梧桐树都好似穿上了金黄色的新衣。左右邻居家的庭院里,也是同样的忙碌和拥挤。人们出出进进,并用高声的叫骂,来舒缓秋收带来的紧张与疲惫。

〔8〕而到了冬天,整个村庄都闲适下来。雪一场接一场地下,人们踩着雪咯吱咯吱地进出庭院。麻雀在白色的脚印里跳跃着,寻找秋天遗忘下的稻谷。有时候风吹过来,雪便扑簌簌地从梧桐的枝杈间,纷纷扬扬地飘落,钻入我的脖颈,凉飕飕的,倏然化掉。

这样永恒不变的四季,一年年地在庭院里经过。除了新生的弟弟,从攀爬学会了奔跑,除了我和姐姐慢慢地长高,又像一朵花一样绽放,一切都在庭院里,以亘古的姿态静默着。风吹过来,连一粒尘埃也不会带走。灶房里烧火的风箱,一直呼哧呼哧地为我们的一日三餐卖力。梧桐在一年年地增加着年轮,井边的桃树,却速度缓慢,好像它在时光里只顾着开花结果,却忘记了生长。

〔9〕有时候下雨,被浇得浑身湿透的父母,不等收拾完庭院,便会爆发一场大战。那些争吵多半离不开疲惫和贫穷。为了一筐被淋得发霉了的玉米,他们会吵;为了一片被大风刮倒的麦子,他们会吵;为了没钱买化肥的拮据,他们会吵。而每一次交学费,更是一引便爆的导火索。狂风暴雨来袭的时候,我总是蜷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有时,我也会悄无声息地离开家,去空无一人的田野里游荡。我希望自己能够立刻生出翅膀,逃离这个小小的村庄,永远不再回来。可是,所有的庄稼都沉默着,也没有人告诉我,走出村庄的大道,究竟通向哪里?

〔10〕很多个夏日,我都在夜色中溜回家去。没有人知道庭院里发生过什么,也无人关心。所有的庭院都是一样的。人们在清贫的生活中,为了物质的欲望躁动着,又在时间的磨损中,慢慢沉默下去。一拨一拨的打工者,带回外面的消息,激荡着单调的乡村生活。人们忘记了争吵,纷纷走出庭院,站在巷口,眺望着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道,开始蠢蠢欲动。

保守的父亲,终于没有抵抗住这股打工的潮流,犹豫着去了县城。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期,正是春天,园林所在县城里遍植花草树木,需要大量的外来务工人员,父亲托人成为其中的一员。

〔11〕因为吃苦耐劳,父亲很快得到负责人的赏识,并将他调到县委大院,负责打扫卫生间的活计。这份工作不需要风吹日晒,又比园林工人可以多拿一些薪水,父亲几乎有成了“公家人”的兴奋与自豪。为了干好这份工作,他甚至还由每天骑车回家,改为每星期回家一次。园林所存放锄头等工具的储藏室,则成了他临时的栖居地。

母亲是个争强好胜的女人,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出门打工,她却赋闲在家,便非要跟着父亲进城。母亲不挑不拣,什么活儿都做,她在修建县城广场时,搬过砖,和过水泥,拉过沙子,也栽过树。她甚至还给人当过保姆,伺候一个行动不便的有退休金的老人。

〔12〕尽管这些活计都不能长久,总是这里一天,那里两天,但母亲却做得兴致勃勃,似乎万物复苏的春天也激活了她对于生活的热情。每次下了班,她和父亲在蜗居的储藏室里吃完饭,便绕着刚刚开始大兴土木的县城闲逛。那时的母亲,只是对城市生活充满了羡慕,却从未有要将我们的家搬到这片繁华里来的野心。于是,每天艳羡完后,她和父亲还是回到拥挤的储藏室,跟一群外来务工人员讨论着哪里可以买到便宜的青菜,哪里还有用工的名额,再或何时回去收割地里的庄稼。

〔13〕在一次帮助县委大院疏通下水道成功之后,父亲忽然间发现,这样一个因为脏而没有太多人愿意去干的活儿,随着越来越多的楼房建起将大有前途。于是他很快买下了一台电动疏通机器,在完成工作的间隙,四处接活儿。他还学着别人的样子,将自己的小灵通号码印在纸上到处分发。他还鼓动读了大学的我,在县城网站上为他发了一则像模像样的广告。

那时弟弟即将读初中,在究竟读乡镇还是县城中学的问题上,母亲跟父亲大吵了一架,并执拗地四处托人,花钱让弟弟进了县城的实验中学。

〔14〕进了城的母亲,一定是暗暗地怀揣着要在这里落地生根的梦想,否则她不会忽然间成了《渔夫与金鱼》的故事中的老太婆,用一个又一个的愿望,强迫着父亲朝前走,朝县城的方向走。而那个已经现出凋敝破败的村庄里的庭院,除了秋收的时候父母会回去,再也不复过去的生机。好像那些欢乐与忧愁只是一场梦境,被锈迹斑斑的锁,永久地闭合在孤独的庭院。

母亲对于县城的第一个愿望,是让父亲在弟弟的学校附近租房,她要在这里安下家来,她要给弟弟一个可以每天回家吃饭的住处。她满心都是重建一个温暖家园的梦想,她被这梦激励着向前飞奔,停不下来。

〔15〕父亲将县城大大小小的巷子都走遍了,最终在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找到了一处小小的院落。那座房子,母亲在最初看到的那一眼,立刻哭了出来。它是如此的破旧,破旧到连捡破烂的流浪汉都嫌弃鄙夷。房顶上的瓦片已经破碎不堪,有几处因常年漏雨,导致墙壁都发了霉,黑黢黢的一片,好像有无数的虫子积聚在那里。而三面院墙则四处张着大口,冷眼盯着想要开辟新的天地的父母。

这一次,父亲没有跟母亲吵闹。他默默地买来水泥沙子和砖瓦,只用一周的时间,就让只有一室一厅的小小的房子和不大的庭院改换了模样。院子里新铺了一条红砖甬道,这样下雨的时候便不会沾泥。就连外面的灶房也修葺一新,秋天去粒后的玉米棒,可以拿来烧火做饭,节省买炭或者煤气的费用。

〔16〕母亲站在干干净净的院子里,红了眼圈。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拿过铁锨去整理阴沟,那里堆满了腐烂的落叶,堵住了通往外面去的雨水的出口。这是巷子的最深处,马路上的喧哗,在七折八拐之后,便自动消失。在没有亲戚看到这一处月租金只有六十元的院落之前,母亲用沉默无声的劳作,与父亲达成了和解。

我们家在这座连房东都懒得来收房租的院落里,一住就是四年。弟弟升入了高中,我读完了大学,父亲离开了县委大院,但却因此成为一名专业的下水道维修工,像他年轻时学习针灸一样,熟知这个县城地下铺设的每一处有问题的管道的穴位。除了春种秋收时父母需要回村庄里忙碌,父亲依靠村人们口中羡慕又鄙夷的“脏活儿”,用一张又一张定期的存折,慢慢积累下一笔可以让我们家再一次搬迁的费用。

〔17〕那时村庄里的人,已经形成外出打工的习惯,谁在春种秋收之后还闲在家里,会被人耻笑为懒惰。但除了依靠读书跳出龙门的人,还很少有人会想到在城市里买一座房子。大家只是感叹着城市人的生活,又将打工挣下的家业,谋划着在村里哪块地基上,给儿子盖一栋房子,备将来娶亲之用。只有慢慢习惯了城里人生活的母亲,用日复一日带着嫉妒的唠叨,激发了父亲在城里买房的野心。于是在一个秋天,父亲将所有的存款,加上从村子里某一富户处借来的私人贷款,共计十四万元,买下了一处靠近菜市场的二层楼房。那是一处小产权房,但因为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可以放下载着父亲东奔西走疏通下水道的三轮车而被父亲相中,并执意劝说母亲买下。

〔18〕搬迁到新房之后,母亲再也不像过去,对村人和亲戚们隐藏自己的住处。一拨又一拨来城里卖菜的村人,在被母亲邀请,参观完我们家连庭院都远离了泥土的楼房之后,纷纷艳羡地称赞。只是当他们回到村子里,聊起让父亲挣下了一座楼房的活计,依然带着鄙薄,说,老王干的活,挣钱多是多,只是有些脏,没人愿意干。父亲在听到亲戚们当面这样点评的时候,什么也没说,而是低下头去,用力地搓着手,似乎想要将那双每日帮人疏通下水道、修理马桶的手,搓出湿润的泥土来。

〔19〕我们的新家,后面是一座六层的高楼,前面是同样的二层楼房。因为楼间距很近,再加上设计不合理,夏天的时候,屋子通风不好,很是闷热。尤其顶层,如果不安装空调,除了父亲没人愿意上去睡觉。电费因单独划片收取,价格昂贵,而水费,对于用惯了压水机里免费地下水的农村人,用得再少都觉得是在费钱。于是,每到下雨的时候,院子里便被一辈子勤俭节约的母亲,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盆子和油漆桶。雨水落在里面,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那声音随着盆里水的多少而不断发生着变化。我坐在门口看书,常常在那些节奏单调但又叮咚悦耳的雨声里,听得有了困意。

〔20〕我想起那所居住了十几年的老家的宅院,很多个雨天,我也是这样坐在门口,看书,或者发呆。只是雨水落在泥土里的声音,很轻,像是大地亲密的私语。而今是水泥的院子,走出去也是柏油的马路。除了父母秋收时在马路上晾晒的玉米,我们的生活,跟那些“有退休金”的城里人,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

只是,新闻里时不时传来的关于小产权房的消息,还是会让母亲焦灼。而一个又一个引来给弟弟相亲的女孩,也带着挑剔,嫌弃房子不是真正的“高楼大厦”,嫌弃房子的通风。

〔21〕母亲为此常常抱怨父亲当初的选择,甚至有一次,他们将彼此打得头破血流。但事后,他们还是收拾起这些人生的烦恼,回到安安静静的生活,并随着弟弟年龄的增长,和城郊正在兴建的越来越多的楼房,生出买下一栋有小区和集中供暖的楼房的愿望。

在我已经将这座居于县城农贸市场旁的二层楼房,当成了自己的家,每年不管酷暑多么难熬,都要从内蒙古飞回山东的时候,父母在一个又一个相亲女孩提出的要在县城买房的条件逼迫下,开始四处寻找合适的楼房。那时,我们已经在这个冬天需要烧炉取暖的房子里居住了十年。它那脱落的墙皮和局促的巷子,显示出与飞速发展的县城格格不入的老旧与落伍。

〔22〕为了弟弟的婚姻大事,这一次母亲专门召开家庭会议,郑重其事地给我和姐姐安排任务,每人最少拿出五万元来,买下她和父亲已经看中的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母亲说,那个小区高档,集中供暖,进出有门卫点头问好,位置也好,买下来,我们就跟你们两个姨哥家一样,成了真正的城里人了。我知道母亲在暗暗地跟早就离开农田成为城里人的大姨较着劲,她的两个儿子都通过读书在县城里谋到了一份不错的正式工作并顺利地买房结婚生子,完全地跳出了农村的门槛。每一次他们来做客,提及这座不是“明媒正娶”的小产权房,都会让父母徒增压力。而这一次,为了彻底地成为城里人,母亲第一次给我和姐姐安排下不能违逆的帮弟弟买房的任务。

〔23〕那时,为了女儿上学,我刚刚在呼和浩特买下一处学区房。而一直在乡下的姐姐也追随着乡下人的潮流,为了方便孩子读书,花十万元在镇上买下一个小产权房。那座楼房坐落在一个村子的尽头,孤零零的,没有小区,更别说物业。它一脸复杂地背对着村庄,恰恰像我们全家在母亲的带领下,甩掉泥土奔赴城市的表情。

尽管如此困难,全家人还是凑够了钱,买下了那栋意味着一个家族真正地跳出了乡村的房子。那是春天,弟弟的女朋友还遥遥无期,可是母亲却喜气洋洋地打电话来,跟我筹划着何时装修,买什么样式的家具。

〔24〕那时,我刚刚将旧房打扫干净,我对女儿说,妈妈永远不卖这个房子,我要留给你,让你以后不管多么落魄,在这座城市里,都能有一个温暖的可以遮风避雨的家。

五岁的女儿仰头问我:妈妈,房子是什么?家是什么?

我笑着将她拥入怀里,却一句话也没有说。我想她永远都不能明白,四十年间,我们这个家族,怎样借助于一个又一个的房子,彻底完成了从乡村到城市的迁徙。那些承载了风雨和历史的房子,它们永不会被我忘记。因为那是我们孤独迁徙的家园。

——《寂静人间》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