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法]圣-埃克苏佩里

《小王子》作者自传体散文集

《风沙星辰》品尝着沙漠的孤独

以细腻感性的文字记录冒险见闻与哲思

在风、沙、星辰之间探索人类的奥秘

——麦家

一

〔1〕1988年，一名渔夫在法国马赛港外海捕鱼，在渔夫收回来的渔网上挂着一条被海水腐蚀过的手链，上面还清晰地刻着优美的人名。这是距离他消失在星辰浩海四十五年之后，人们以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再次相见。

在1943年7月底，他从科西嘉岛起飞，飞上蓝天，此后没有回来。据说前一晚他没睡觉，床铺叠得整整齐齐，他在酒馆里喝了一晚上酒。他离开地球的方式和他笔下的人一样，只是消失了，无人知晓他的下落。

他就是圣-埃克苏佩里。那条手链刻着他妻子的名字以及他纽约出版社的地址。

〔2〕大多数人知道圣-埃克苏佩里，都是因为《小王子》。这本书长年占据各大畅销榜，成了必读经典。

只是也有人会提出：《小王子》被过誉了吗？

其中有个答案被无数人点赞：“大人们真奇怪。”

在以“有用”衡量一切的成人社会里，我们用数据感知一切，却很少用真心感受事物的纯粹。作为飞行员的圣-埃克苏佩里，比任何人都相信眼前的景象，更理智精确地比照周围物体，风沙、高山、河流，在这万物之间找到自己的定位。然而，在《小王子》中，他以狐狸之口告诉我们：“本质的东西，是需要用心去看的。”这是属于他的纯真。

〔3〕沙漠、小狐狸、玫瑰……《小王子》中的重要情节，和自传体散文集《风沙星辰》密不可分。该书原名《人类的大地》，记录了圣-埃克苏佩里在埃及撒哈拉沙漠坠机的回忆。他在黑夜中期待黎明，在沙漠中寻找深水井，在漫天宇宙中寻找自己的星空。《纽约时报》如此评价：这是一本既美丽又英勇的书，在此价值混乱的时代，每个人都该读它，使我们重拾人性的骄傲与奋激。这本书也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和法兰西小说奖。

〔4〕1900年，圣-埃克苏佩里生于法国里昂。和书中的小王子不同，圣-埃克苏佩里受的教育并不允许他享受自由和诗歌。但是圣-埃克苏佩里却有着不安分的心，九岁第一次目睹飞行表演，他就迷恋上了，期待有一天能飞上天空。在他十二岁那年的夏天，当时颇有名气的飞行员魏德林被圣-埃克苏佩里的热情所感动，带着他第一次飞上天空。他再也没有忘记那次飞行。十九岁那年，圣-埃克苏佩里投考海军军官学校，却因为法语不达标而落榜，最后进入美术学校攻读建筑艺术专业。后来，他应征入伍。只是在一次飞行事故中，头部负伤，不得不退役。但他依然经常在闲暇时间驾机飞行。

〔5〕他说：“我酷爱这个行业……尤其是喜欢这种孤独寂寥的感受，只有上升到四千米的高空，与隆隆作响的发动机单独做伴时才会有这种感受。”

1 927年，圣-埃克苏佩里与著名飞行员梅莫兹、吉约梅、艾基安等人开辟了从法国南部的图卢兹到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以及塞内加尔首府达喀尔的邮政航线。此后，圣-埃克苏佩里由一个自由散漫的巴黎少年变成一个生活严整、热心事业的飞行家。与此同时，圣-埃克苏佩里的创作似乎走向了平稳上升的阶段。他相继发表和出版了《南方邮航》《夜航》《风沙星辰》《空军飞行员》《小王子》《给一个人质的信》等作品，引发了大量关注。

〔6〕作为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批飞行员，圣-埃克苏佩里曾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更让人震撼的是，他在多次死里逃生后，依旧执着于飞行！圣-埃克苏佩里本人的经历，就像小王子一样，充满了传奇色彩。他飞行并俯瞰世界，也明白人类“不过是脆弱的金箔，只消一片火山，一片新生的海洋，一阵沙尘风暴”。他说：“我呼吸过远洋的风，我的唇稍尝过大海的味道。只要品尝过那个滋味，就永远不可能把它忘记。我热爱的不是危险。我知道我热爱什么：我热爱生命。”

特殊的生命历程，淬炼了他的写作。正如胡晴舫说，他的思想像一块外太空飞来的陨石，原本有棱有角，经过日月磨炼，吸收天地精华，风吹雨淋，逐渐磨成一块浑圆无瑕的玉石。

二

〔7〕1926年，世界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争夺中，文明的边界被破坏，殖民者残暴地掳掠。人类似乎过于自信，在宇宙面前忘记了自己的渺小。而《风沙星辰》使得人们重拾人的认知。

关于飞行，圣-埃克苏佩里是这样描写的：

第一次飞越阿根廷，那个夜晚的景象至今依然历历在目，那是一个黯夜，唯一闪烁着的是平原上的稀疏灯火，仿佛点点星辰。在汪洋般的一片黑暗中，每盏灯火都指示着某一份人类意识的奇迹。在这栋房子里，有人在阅读，有人在思考，有人在吐露心事。在另一栋房子里，或许有人正在试图探测太空，为仙女座星云的相关运算绞尽脑汁。在某个地方，有人在相爱。微弱星火在远方乡间莹莹闪现，仿佛都在渴求着得到它们需要的粮食。然后是一些更幽微的灯火，点亮着诗人、老师、木匠的家。但在那么多洋溢生命色彩的星辰之间，又有多少门窗紧闭，多少星星熄灭，多少人沉沉睡去……

〔8〕那是在1926年，圣-埃克苏佩里刚成为拉特科埃尔公司的新进航线飞行员，在法国西南部城市图卢兹和法属西非的达喀尔之间提供空中联系。

那个时代的飞行职业，并不像现在有更多的安全设计，那时候是探索时期，一切都存在着风险。何况，还未开始飞行的他，已经多次接收到“某位飞行员坠毁在了某座山”的消息。仿佛飞行员最终的使命，并不是安全落地，而是消逝在天空。

圣-埃克苏佩里接收到第一次邮航通知，他感到一股幼稚的骄傲。他将负责载运一群旅客，一批寄往非洲的邮件。

〔9〕他凝视着地图上呈现的荒凉地形，决定找已经多次飞行西班牙的好伙伴吉约梅取经。西班牙充满玄机，但吉约梅掌握所有解密的钥匙。几年后，这位伙伴还将陆续刷新横越安第斯山脉及南大西洋的邮政飞航纪录。而此刻，他用温暖且充满力量的语气告诉圣-埃克苏佩里：“别担心，一切都会很顺利。暴风雨、浓雾、下雪，有时候这些东西会带来麻烦。这时，你只要想着所有在你之前面对过这一切的人，然后告诉自己——其他人都办到了，我一定也办得到。”接下来吉约梅用一种非常有趣的方式让圣-埃克苏佩里认识到了西班牙，并且记住了那些地方。某处的三棵柳橙树，某座农场的女主人，某处降落时容易被遗忘的小溪，某个山坡上那三十只骁勇的羊……于是，地图上的西班牙在灯光下成了另一个童话故事的国度。

〔10〕圣-埃克苏佩里在各地的迫降地点以及危险陷阱上做上了十字标记，随后告别吉约梅，在冰冷的冬夜，准备明天的起飞。凌晨三点，有人唤醒了他，让他在潮湿发亮的人行道上等候公交车的接待。圣-埃克苏佩里终于明白，有那么多学长也曾经像他现在这样，在初航的大日子里心情凝重地在路边等着。

公交车载他去飞行场，除了飞行员，车上也有海关人员、公务员、检查员……车上的一切有一种扣人心弦的警戒之感。

多年后，那辆老公交车已经消失了，但它的权威性和它的不舒适依然鲜活地烙印在圣-埃克苏佩里的记忆中。它象征了一个必要的准备过程。

〔11〕在公交车上，谁也不知道每次的交谈又会接收到什么信息。曾经的伙伴，也许成了一条死讯。而这辆公交车就成了飞行员的最后一处避难所。圣-埃克苏佩里开始起飞。他的职业富有魔力，为他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尽管在飞行之前，他担心：“我是头一次邮航……恐怕……机会渺茫。”两小时之内，圣-埃克苏佩里就将迎战黑龙，去往发着蓝色闪电的山巅。

在万里高空飞行的人们，遵守的是指针的游戏，而不是风景的变幻。外面的山岳笼罩在一片黑暗中，但那不再是山岳。那是一个个肉眼看不见的力量，必须精心计算接近它的方式。

〔12〕看似一切都停止了，而时间在行走。时间一到，飞行员终于可以完全放心地把头贴在窗玻璃上——璀璨黄金从虚空中骤然迸现，闪烁在飞机场的灯火中。这样的星火灯光，是每一位起飞的飞行员的终极目标。那是所有人追求的希望。

但并不是每一次都那么幸运。他们也曾经历过奇异的飞行时刻。生死攸关，在某个特殊视角带来的风景中，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油料紧缺，方向未知，前路一片死寂。那些光点亮了一下，又消失了，他们只能在一片失去了所有光线和质地的虚空中茫然前进。如果能平安抵达，在笑语中回顾昨夜往事，这是每个飞行员接收到的生命礼物。

〔13〕圣-埃克苏佩里真挚且优美地描写了当时的心情：“在那星际间的太空，我们感动迷失，我们在一百颗遥不可及的星星之间寻觅唯一货真价实的那颗星球，我们的星星，唯有它海纳了我们熟悉的风景，我们好友的家，我们的无尽温柔。”

对于飞行员这个职业而言，他们平安飞越一段航路，并不只是观赏了一片风景，而是在思索万物。他们独自置身在凶猛的天空施加于他们的宇宙判决中，必须不断与山、海、风暴雨这三个基本神祇周旋，奋勇保护他负责载运的邮件。然而，并不是所有的飞行员都如此幸运，会在清晨吃到可口的面包和喝到香甜的咖啡。

三

〔14〕圣-埃克苏佩里说：“梅莫兹和其他伙伴让我明白，任何行业之所以伟大，或许首先就在于它让人聚在一起：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奢侈，那就是人与人的关系。”

在梅莫兹的十二年职业生涯中，他多次死里逃生。他曾因飞机故障，落入摩尔人手中，原本将被杀害的他又被卖掉。于是，梅莫兹得救后，又开始忙于在那片大地上空载运邮件。后来，美洲航线开通之后，他担起新的责任，横越安第斯山脉——耸立着高达七千米的山峰。

〔15〕梅莫兹对敌人一无所知，就已经投入战斗，他完全无法预知自己的生死。在一次次的实验之后，有一天，他终于成了安第斯山的俘虏。困了两天两夜，修复了摔坏的飞机，他和机械师孤注一掷，终于从断崖边缘飞出。

梅莫兹不止一次摔进沙漠、高山、黑夜、大海。但是他又不停地去开拓新航道。每当历劫归来，他总是又准备好再次出发。然而，在他又一次飞翔在南大西洋上空的时候，人们等来了长达十分钟的寂静。

〔16〕“十分钟的延迟在日常生活中虽然不具大意义，但在邮务飞航领域是十分重大的状况。”一个尚待理清的时间就嵌在那段死寂的时间中，不论它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还是不幸的悲剧，都已成为定局。命运宣告出他的判决，且没有上诉的余地。圣-埃克苏佩里对于那段记忆，非常痛惜，多年后，他在《风沙星辰》中写道：“我们怀抱希望，然而一小时一小时过去，慢慢地，时候晚了。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的伙伴们不会回来了，他们的辛勤身影仿佛还在南大西洋上方翱翔，但他们已经在大海中安息。梅莫兹真的功成身退，仿佛一个拾穗人把收成过的麦子捆好之后，就在田野里睡了起来。”

〔17〕作为飞行员，接受同伴们的死讯也成了工作中的一项。他们彼此都习惯经过长久等待才能相会。他们分布在世界各地，难有机会交谈。偶尔飞行的机会，他们碰面了，一起享用晚餐，在多年沉寂、长久无法交流之后，大伙儿终于又在一起闲话家常、追忆往事。然后各自又重新上路。谁也不知道明天面临的是什么，是甜美的面包还是残忍的吞噬。

那是一个令人沉重的年代。然而，地球就是这样，既丰美又荒凉。飞行越多地方，遇见越多面孔，横跨越多山峰，航过越多海洋，圣-埃克苏佩里越相信人与人之间的联结。

〔18〕圣-埃克苏佩里把那种心情写了下来：“我们明白我们永远不会再听到某个伙伴的爽朗笑声。那不是锥心之痛，却充满无尽酸苦。真的，永远不可能有任何事物足以代替我们失去的某个伙伴。那么多一块度过的艰苦时刻，那么多争吵、和解、情感起伏所构成的宝藏。”

这就是人生。一开始丰富了彼此的生活，然后又被时间一一带走。圣-埃克苏佩里想要告诉我们的关于生活的答案是“当我们只是为了积累物质财富而工作，我们其实是为自己建造了一座牢笼。我们把自己孤独地关进去，灰烬般的货币不能为我们买到任何值得经历的事物”。

〔19〕人生最重要的都是金钱无法买到的。那些最真挚的友谊，那些同甘共苦的伙伴之间的牵挂，那种在夜空中飞行的宁静……因为，飞行员是永恒的旅人，他们总在离开与抵达之间。

圣-埃克苏佩里身在万物之中，却永远无法触摸它们。只有这样，才能侦测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峦，每一处农场……大地中的所有小秘密，小机关，那一切都需要飞行员揭秘。也因为如此，人类才发现了大地的真正面貌。

〔20〕飞行员从划破天空的直线路径俯瞰，他们重新翻阅历史。海面上的月光、沙漠升起的篝火、路灯、港口灯……点点星光都朝飞行员发出信号。它们每一个都是完整的星球，在那一刻都能和飞行员对话。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时刻。尽管在这条路上，充满了荆棘。

但是，每个飞行员化为物理学家、生物学家，检查着那些装点了一座座山谷的文明，看到它们有时仿佛奇迹出现般，在气候宜人的地方绽放成一片美丽花园。

〔21〕圣-埃克苏佩里说道，文明从宇宙的规格衡量人类，透过小小的舷窗观察他，宛如在用研究仪器测定他。此时的圣-埃克苏佩里正以年轻的邮航飞行员身份，穿越陌生山脉、沙漠。

欧洲本土即将陷入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战争中，而他的飞机却带他飞越所谓文明的边界，看见了一般人无法遇见的壮丽山河。风、沙、星辰，人类一旦离开熟悉的城市，就会明白他们的存在有多么渺小。而他的思想也越加成熟，他不再是一个只懂飞行的人，他看过一切风景，飞翔在广袤的星河中，也最终明白生命的意义。

〔22〕他说：“人类才刚偶然来到这片依然温热的熔岩之上，沙漠却可能隐然成形，冰雪已然威胁着他们的生存，如此处境，他们何以孕育出对永恒的执着？人类的文明不过是脆弱的金箔，只消一座火山，一片新生的海洋，一阵沙尘风暴，即可加以泯灭。”

在这个世界上，生命紧紧依偎着生命，花朵在微风斜躺着的床铺上与其他花朵交织，鹤鸟仿佛认识所有鹤鸟，唯有人类各自建造起孤独。

四

〔23〕圣-埃克苏佩里清楚地记得从死神怀抱中夺回生命的吉约梅清晰说出来的第一句话，话里带着属于人类的骄傲：“我对你发誓，我所经历的一切是没有任何动物可以承受的。”

当我们翻开书本，会看到《风沙星辰》扉页上写着这样一句话：

昂利·吉约梅

我的好伙伴

我把这本书献给你

关于吉约梅，圣-埃克苏佩里并不打算俗气地强调他的勇气或者专业表现，他准备描述吉约梅最华丽的那场冒险。那年冬天，在飞越安第斯山脉的路上，吉约梅消失了，他已经消失了五十个小时。那是在终年冰封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安第斯山啊。所有人都在说：“冬天的安第斯山脉绝不会饶过人类。”“在那上面，当夜晚降临在人的身上，人会变成一块冰。”

〔24〕圣-埃克苏佩里再度飞在安第斯山的绝壁与高崖间，他觉得自己不是在搜索吉约梅，而是在那座冰雪大教堂中静肃地守护他的遗灵。在所有飞行员搜索五天后，依旧没有发现任何踪迹。最后，在第七天时，人们说：“吉约梅……他还活着！”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神话！圣-埃克苏佩里找到了吉约梅，那是一次美丽的重逢，吉约梅创造了奇迹，所有人都哭了，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25〕“每踏出一步都是在救命。再走一步。不断重复同样的脚步……”这是他遭遇危险之后，最后的坚持。在那之前，吉约梅和同伴受到气流影响，滑降到了云端，被吸进去了，也被桎梏住了。他们在六千米的高空不得动弹，玻璃结了霜，能见度几乎为零。

飞机被“吹到”三千五百米高度时，吉约梅凭着专业的技能，终于找到了参考物体。那是一个高山湖泊，叫“钻石湖”。他紧紧依着湖飞行，稍微偏离就可能撞上四周的山壁。于是他们在离湖面三十米的高度盘旋，直到油料用尽。

〔26〕这样转了两个小时，飞机落地，结果飞机倒翻了过来。吉约梅努力站立，却又被风吹倒，只好爬到机身下方，在雪地里挖一个洞躲避。他把邮包堆在身边，把身体包裹起来，等了四十八小时。暴风雪平息了，他开始走路，走了足足五天五夜。

那是在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冰天雪地里艰苦前进，没有粮食，没有任何工具，他的手脚、膝盖都在流血。吉约梅体力不支，逐渐失去神志，但他像蚂蚁般固执地前行，不愿休息，他知道一旦躺进雪床中，就永远不会再起来。

〔27〕吉约梅告诉圣-埃克苏佩里：“人会失去所有保命的本能。连续走了两天、三天以后，唯一盼望的事就是睡觉。我很想睡觉。但我告诉我自己：假如我的妻子相信我还活着，她一定相信我正在走路。我的伙伴们相信我还在走路。他们都对我有信心，如果我走不下去，我就是个混账。”

为了能继续有勇气走路，他不能动脑筋想自己的状况。有一次，又失足滑倒，他俯卧在雪中不肯起来，仿佛被拳击手打倒在地，骤然间失去所有生命热情。

“我已经尽了一切可能，我不再有任何希望，何苦继续折磨自己？”

〔28〕他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平静，让岩石、冰雪，在这个世界中全部消失。但在最后的一瞬间，一股懊悔从他的意识底层浮现。“我想到我的妻子。我的保险应该可以让她生活无忧。对，可是那保险……如果被保人只是消失无踪，法定死亡时间必须往后推移四五年。”

于是，吉约梅看到了前方的大岩石。他心想，如果自己站起来，或者有办法走到那里。如果自己设法把身体卡进岩石凹处，夏天来到时人们就会找到他。他站了起来，然后又走了两夜三天，但他不认为自己能走远。因为很多象征告诉他一切就要结束了。他已经完全无意识了，也丧失了记忆力。

〔29〕“我对你发誓，我所经历的一切是没有任何动物可以承受的”。圣-埃克苏佩里觉得这是他所知道最高贵的一句话。它为人类做出定位，赋予他荣耀。

回来的吉约梅仿佛被严重灼烧过，干瘪萎缩，全身是伤。圣-埃克苏佩里在文中写道：“假如我们说吉约梅很有勇气，他一定耸肩表示不以为然。但是如果我们表扬他的谦虚，那对他也不公道。这个有点太平庸，远远配不上他性格中的高贵。

〔30〕他知道一个人已经置身在事件之中，他就不会再对它感到害怕，因为真正让人类恐惧的是未知。任何人只要开始挑战未知，它就不再是未知。吉约梅的勇气首先就在于他人格的刚强。”他的伟大在于他感受到一种责任。他要为自己负责，为他载运的邮件负责，为怀抱希望的伙伴负责。在他的工作范围内，他觉得自己多少要为人类的命运负责。

他说，一个热爱种地的园丁，和一个热爱飞行的飞行员没有两样。他们都是真正勇敢的人。

五

〔31〕在圣-埃克苏佩里的职业生涯中，他曾多次落入无人之境。那是一种奇特又空白的处境。他曾经迫降在一个沙层很厚的地区，在那里等待黎明。金色的山丘将发亮的侧影呈现给月亮。圣-埃克苏佩里躺在夜空之下，四周没有任何的声响、影像，没有任何的遮蔽物，从后脑到脚跟，整个人都在地面。他的重量全然托付给了它。

他迷失在荒漠里，暴露在危险中，他在沙砾和星辰之间赤裸无助，被过度的寂静隔离在他的所有生命坐标之外。在沙漠中，人同样可以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他也曾置身于三百米的贝壳堆之上。他是史上第一个在这里用一只手捧起一缕黄金般珍贵的贝壳砂的人。

〔32〕圣-埃克苏佩里写道：“因为我知道若要回归那些坐标，我必须日复一日，耗费不知多少天、多少星期、多少个月的光阴，而且前提是，我不会在明天被摩尔人找到并杀害。在这里，我不再拥有世界的一切。我只是一个失落在沙砾和星辰间的有限生命，我唯一清晰的知觉是呼吸带来的温柔感受……”

圣-埃克苏佩里曾遇见过世界上最精灵可爱的小女孩。他认为，飞机造就的另一种奇迹是，它会带你直捣神秘的核心。“你成了一个生物学家，守在舷窗畔研究蚂蚁窝般的人类活动，不带感情地观察那些坐落在平原上的城镇。”

〔33〕他清晰地记得在世界某个角落的一次短暂停留。那是在阿根廷的康科迪亚，也可以是任何其他地方——因为神秘无处不在。圣-埃克苏佩里降落在一片农田上，他被一对夫妻邀请到家里做客。那个家宛如一座城堡。

这里的一切看似年代久远，但又那么讨人喜爱，就像一棵已经让岁月敲出裂痕的老树，就像一张十几世代的恋人都曾前去坐着谈情说爱的木头长椅。这对夫妻有两个精灵般的女儿，她们在这奇特的房子里经常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们养了一只狐狸、一只猴子、一只獴，等等，并向它们诉说各种故事。

〔34〕她们郑重地告诉圣-埃克苏佩里，餐桌下有一个蛇窝，里面有一条毒蛇。妹妹说道：“晚上十点左右它们会回家，白天它们出门打猎。”她们是那样的天真，在那破败的房子里面创造出了一个神秘的天堂。然而，在未来，这样天真的人会不会也落入世俗？

圣-埃克苏佩里也曾帮助过偏航的人，回到命运的轨道上。在尤比角，这里所有的奴隶都被唤为“树皮”。一个名叫穆罕默德的赶牲畜的人，已经被俘虏了四年，但他的心还没有死——他还记得自己曾是个“王”。有天他去放牧，走向了一个叛乱地区，于是他被绑走，然后给卖了。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应该都还在马拉喀什。这个摩尔奴隶每天晚上都会向圣-埃克苏佩里进行祷告般的请求：“把我藏进开往马拉喀什的飞机……”

〔35〕圣-埃克苏佩里也认识其他一些奴隶，有些奴隶已经恢复平静。他们煮水、泡茶、照顾骆驼、吃饭，有些黑人奴隶会蹲坐着享受晚风。在那俘虏的沉重躯体中，回忆已经不再浮现。他们几乎无法记得是什么时辰被虏获的，记不得那些拳头和叫喊。从那一刻起，他们就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睡眠中。

圣-埃克苏佩里写道：“他们不是不快乐，他们只是有了残缺。对于他们而言，这时的他，跟那个过去、那个家、那个妻子和那些小孩之间，又还留有什么交集？”

〔36〕他们发现舍弃过往、接受自己是个奴仆，投身在万事万物的祥和中，也是一种温柔。然而有一天，他们其中的一个人老得不值得他得到食物或衣服，他会被赋予不成比例的自由。于是，他开始讨工作，但终究是徒劳无功。

圣-埃克苏佩里曾经在尤比角看到他们全身赤裸地死去。在他们漫长的垂死过程中，摩尔人照样来来往往。

而穆罕默德，是圣-埃克苏佩里认识的所有俘虏中第一个抗拒这个宿命的人。后来，经过几番周折，圣-埃克苏佩里买下了“树皮”穆罕默德。

〔37〕在交易条约签署上，“树皮”的老主人摩尔人也来了，如果在外面他们很可能砍下“树皮”的头，而此刻却热情地跟他拥抱。

穆罕默德开始扮演自由人的角色。他像个孩子般玩起探险家的游戏——通向新生的飞行。圣-埃克苏佩里准备起飞，穆罕默德最后一次朝尤比角无垠的荒漠望去。

两百个摩尔人聚集在飞机前边，等着看一个奴隶在通往自由的大门口时会是哪般模样。自由来得太突然也太全面，使“树皮”无法立刻感受到他的重生。他可以隐约察觉到幸福，但除了这份小小的幸福以外，今天的“树皮”跟昨天的“树皮”之间并没有什么差别。

〔38〕后来，圣-埃克苏佩里得知自由身的穆罕默德把自己的钱财都给了那些贫困的小孩。穆罕默德不是在讨好某个主人的孩子，而是在施与爱。孩子露出了微笑，穆罕默德感觉心中的某个部分被唤醒了，他感觉自己在地球上的重量又重了些。

圣-埃克苏佩里在文中写道：“对‘树皮'而言自由是酸楚的——它让他强烈感受到自己跟这个世界失联到了什么地步。他恢复了自由之身，他拥有人的最基本财富——让人爱的权利，往北或往南走、靠自己的劳动赚钱生活的权利。然而，此时此刻市井里没有一个人需要他。他是自由了，但自己的毫无羁绊，结果反而不再能感受到自己在世上的重量。他想念那种羁绊着前行的人情重量，那些眼泪、道别、责备、喜悦。”

六

〔39〕在圣-埃克苏佩里飞行的职业生涯中，他打交道最多的便是撒哈拉，这个亦敌亦友的存在。

他说：“我向来很喜欢撒哈拉。我在叛乱地区度过许多个夜晚。我曾在这片金黄色的辽阔大地中醒来，看到风景像吹皱海面般在沙地上留下一道道痕迹。我曾经睡在我的飞机翅膀底下，知道天亮以后就会有人来救我。但那个撒哈拉不是眼前的撒哈拉。”

此刻，是1935年，圣-埃克苏佩里前往印度的一次远征飞行途中，飞机以两百七十公里的时速撞击了地面。他记得当时唯一的感觉是吓人的爆裂声忽然震撼了他们整个世界的基底。

〔40〕后来，圣-埃克苏佩里和同伴在飞机着火之前逃出了机舱。所幸飞机没有爆炸，然而他们却要面对更残酷的考验。以至于同伴普雷沃都感慨，还不如那一瞬间，爆炸了，一切就结束了。他们设法在周围寻找生命发出的信号，但生命并没有向他们发出任何信号。他们周围连一棵小草都没有。更惨的是，汽油箱、机油箱都爆了，储水箱也爆了，沙已经把所有水都喝掉了。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能喝的东西不到一升。

圣-埃克苏佩里凭借着强大的毅力和普雷沃说道：“无论我们变得多么虚弱，都不可以放弃任何让飞机找到我们的机会，不可以忘记奇迹获救的可能。”

〔41〕于是，他们开始行走，寻找绿洲，走了一定路程之后，他们就需要折回到飞机边上。只是这样的寻找，还是徒劳。他们在沙漠中走了三天，几乎失去了意识状态。于是，他们决定一直往前走，走到倒下为止。

事实上，在圣-埃克苏佩里获救以后，他们发现其他方向都无法让他们走出沙漠。而圣-埃克苏佩里做出这一选择完全是因为好友吉约梅在安第斯山脉失事时，在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雪地里，靠着往东走捡回了一条命。对他而言，东方就这样隐约成了生命的方向。

〔42〕那天，他们在沙漠中走了六个小时，气温越来越高，沙漠幻景也开始出现，光线更是构建出了令人不安的海市蜃楼。他们又折回到飞机在的原点，因为那里还有一点点液体能喝。

走了六十多公里路，他们被束缚在一个钢铁般无法改变的循环中。放眼望去，四周一片寂静。要在三千公里范围中搜寻一架掉进沙漠而且没有留下任何消息的飞机，少说也要两个星期。而人在沙漠里要是没有水喝，顶多能撑十九个小时。

过了二十个小时，眼睛就会充满亮光，死亡将随时来临。

〔43〕又一天清晨，圣-埃克苏佩里和同伴已经喝光了所有的液体，他们用抹布擦拭潮湿的机翼，然后挤出一点露水到杯底，其中混合了油漆和污油。看起来很恶心，但他们还是把它喝了下去。在没有更好的选择时，这样他们至少湿润了嘴唇。

同伴普雷沃突然告诉圣-埃克苏佩里，幸好还有手枪。圣-埃克苏佩里听完，带着深刻的敌意看着他。这个时候，死亡比任何事情都简单。圣-埃克苏佩里说：“在这种时候，没有什么比无意义的自怜自艾更令我愤怒。出生可以很简单，长大可以很简单，渴死一样可以很简单。”

〔44〕后来，圣-埃克苏佩里改变了策略，他一个人出发，普雷沃在原地准备篝火，在有人出现时点燃信号，只不过一直没有人出现。他不知道自己的体力能撑多久，只是也会好奇，在这片沙漠里，动物都靠什么生活？那些动物应该就是沙漠小狐狸。而《小王子》里那只聪明的小狐狸也是源自于此吧。

在一路行走中，圣-埃克苏佩里并没有遇见人，也没有找到绿洲。他们用工具收集到了很多露水，足足有两升。那带着毒金属味道的水比口渴更让人觉得恐怖。圣-埃克苏佩里和同伴开始呕吐，身体严重痉挛，全身发抖，最后只能吐出一点胆汁。

〔45〕圣-埃克苏佩里描述那时的情景，他感觉到死亡正舔舐着自己的双手和脸庞。他和普雷沃出现了幻觉，以为看到了灯火，看到了湖泊，看到了有人在向他们招手。然后，一切都是死寂，只有无尽的黑暗。

圣-埃克苏佩里太渴了，便喝了酒精，食道仿佛被割裂般疼痛，他感觉自己已经成为沙漠的一分子，身体不再产生唾液，内心也不再幻想——他们已经到了人类的极限。

〔46〕就在生命倒下的那一刻，他们在沙地上发现了足迹！那一瞬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此更美的风景了。

“我们在世上孤独无助，被遗忘在尘世的迁徙之外，但现在我们又发现沙地上烙印着奇迹般的人类脚印。”

他们都被利比亚贝都因人救了。在最绝望的那一刻，同伴普雷沃说：“假如我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我会躺下来。”圣-埃克苏佩里则看到了爱妻的眼睛。他们都是黑暗中的明灯。

〔47〕圣-埃克苏佩里写道：“飞行员做的终究是人的工作，我们都懂得身为凡人的忧虑。我们与风、与星辰、与黑暗、与沙、与大海接触。我们设法跟自然力量周旋。我们等待黎明，就像园丁等待春天。我们等待着抵达中继站，仿佛那是一个应许之地。我们在星辰中寻找属于我们的真实。”

在这样的一次历险中，圣-埃克苏佩里明白，一支香烟和一杯兰姆酒在一名死囚手中所代表的意义。当人走到穷途末路之时，那便是生命中最大的喜悦之一。

七

〔48〕与安第斯山脉搏斗的梅莫兹，跌落在四千米高的白雪皑皑的悬崖绝壁之顶，困了两天两夜，修复了摔坏的飞机，奇迹般地飞离了险地。梅莫兹告诉我们，人一旦真正地面对挑战，恐惧就消失了。令人恐惧的，恰恰是一切的未知。

迫降在零下二三十摄氏度雪地里的吉约梅，他像蚂蚁一样走了五天五夜，毫无意识却始终不敢倒下，他挑战了人性的最高意义，从死神怀抱中夺回自己的生命。他说：“我对你发誓，我所经历的一切是没有任何动物可以承受的。”

〔49〕圣-埃克苏佩里和同伴普雷沃，坠机于三千公里荒无人烟的沙漠。他们走了三天三夜，看见海市蜃楼，身体不再流一滴汗……他们知道死亡是最简单的事情，但再走一步，再坚持一秒，也许就有奇迹。

在这群飞行员身上，我们看到了生命的价值。他们热爱自己的职业，热爱自己的亲朋好友，并以此为准则。在他们身上，我们感受到了，人的幸福不在于自由，而在于承担责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生得坦然，死得从容，因为赋予生命以意义的也赋予死亡以意义。

〔50〕在文学史上，圣-埃克苏佩里写的《风沙星辰》具有特殊的含义。圣-埃克苏佩里并不是第一个描写航空飞行的作家，却是第一个从飞行出发，探索人类文明的作家。他不仅仅满足于描写大自然的秘密，而是从高空中俯瞰一切。在孤山、荒漠、冰雪、海洋的生死角逐之间，人类只是渺小的一部分。正如他所说的：“只需要一场风暴，一阵海啸，便能将人类全部毁灭。”

而人类又是如此肆意妄为。叛乱地区，某一些人类占领了领地，剥夺了他人的生存权利。他对此表达出愤懑与不满。

〔51〕“当世界化为沙漠，我们渴望找到友伴；同袍共享一块面包的情谊使我们接受了战争的价值。但我们不需要战争，就可以在共同奔向同一目标时发现旁人肩膀的热度。为什么要互相仇恨？我们是一体的，我们生活在同一座星球，搭乘的是同一艘船。”在那个世界爆发了史无前例的战争，圣-埃克苏佩里通过《风沙星辰》这本书说了自己的答案。

圣-埃克苏佩里以飞行员的身份，穿越陌生山脉、沙漠，飞越所谓的文明边界，阅历了世界，依然愿意谦卑地面对生命。在圣-埃克苏佩里掉落在沙漠的时候，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葬身沙漠。他发现了唯一在沙漠里活得如鱼得水的小动物——小狐狸。

〔52〕这不禁让人想到了《小王子》。在两本书中，圣-埃克苏佩里同时提到了“本质的东西，肉眼是看不见的”。

风、沙、湖泊、灯塔，都是他旅程上的伙伴。但是他又坚信眼前的景物并非一切，有时候，只能用心去看、去想、去感知，才能找到答案。

当他在漫漫无际的沙漠前行时，四周一片寂静，他找不到任何的参考物，他一心一意只想找到一口井，那是他生命漫长延展的水源。

真正重要的东西是我们无法预先设想的。最热切的喜悦，可能出现在它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正如小王子所说：“沙漠之所以这么美，是因为在某个角落里，藏着一口井。”

〔53〕很多人认识圣-埃克苏佩里是源于《小王子》。关于小王子的原型，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圣-埃克苏佩里朋友的儿子，有人说是他在火车上看见的一张熟睡的孩童脸孔。

圣-埃克苏佩里在《风沙星辰》里写道：“他的小小身体翻来覆去，在微弱的夜灯下，我看到他的脸庞。啊！多可爱的一张脸！那对夫妻孕育出一颗鲜嫩欲滴的金色果实。从一群粗鄙不堪的人物之间，诞生了一个魅力和优雅的化身。我倾身凝视那滑嫩的额头、那双微微嘟起的嘴唇，我不禁心想：这是一张音乐家的脸庞，这是个小莫扎特，这是个生命的美好承诺。传说中的小王子跟他并没有两样：假如他获得良好的保护和照顾，受到一流的栽培与熏陶，他将拥有多么光辉美好的未来！”

〔54〕然而，同时阅读完《小王子》《风沙星辰》，我们会发现，“小王子”是圣-埃克苏佩里，也是我们中能看出“帽子是一条蟒蛇在吞噬一头大象”的自己。在岁月的腐蚀之下，只有少数人记得，所有的大人都曾是孩子。而那时，我们对一切未知充满想象，对一切命运充满热爱。

圣-埃克苏佩里的文字有一种魔力，它会勾起自己生命中最纯真的时光，对生命最初的悸动。我们也许一生都无法像圣-埃克苏佩里一样驾驶着飞机，飞越陌生的星辰，但作为读者，我们可以通过文字让灵魂去飞行，感知千姿百态的人生，是那么幸运。

 麦家陪你读书（第一辑）

《27毛姆传》 477493 / 《28李白传》699461

《29巴别塔》上·下 318125+630145

《30群山回唱》914517 / 《31你的奥尔加》775885

《32逃离》685083 / 《33指匠》288619

《34地下室手记》上·下 498067+529269

《35心是孤独的猎手》397549

《36在轮下》上·下 515445+546647

《37癌症楼》928733 / 《38斜阳》744325

《39夜晚的潜水艇》上·下 185493+216635

《40儒林外史》245843

《41寻欢作乐》上·下 541235+572437

《42过于喧嚣的孤独》351969

《43盖普眼中的世界》354773

《44道林格雷的画像》676509

《45风沙星辰》本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