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姓名?”写信人的语气像是在审判一名犯人。
“……”
“我问你叫啥?”他见母亲没有反应便加重了语气。
“郭……郭思怡。”
“啥?”
“郭思怡。”
“郭思琪!好。家住哪里?”
“云仓(荣昌)县保安公社九大队。”
“云仓?”
“是!云仓。”
“好!收信人!”
“……”
“你想写给谁?”
“娃娃……娃娃她大舅。”母亲吞吞吐吐道。
“叫啥?”
“郭思……思富。”蛮子母亲想了半天。
“行吧!你想说啥?”
“我想他们了,问一问娃娃过得好不好?我……我在这里……都好!让他们不要挂念我。有空了来看我。就这些吧!”
〔2〕话既开口,母亲又觉得那不像自己说出来的话,也不是自己写这封信的目的。可是不这样说,她还能怎么说。难道要诉苦、埋怨、咒骂?或是说些恩断义绝的狠话?并不是每个家庭都会像蛮子老乡那样宽宏大量,愿意接纳和维系这层血缘亲情。她的家里,只有那个把自己早早嫁人的大哥和几个堂兄妹,他们会愿意来寻找她这个妹妹吗?也许不会吧,巴不得有多远卖多远——当初自己就是这样被“卖”给了第一任丈夫,然后又被卖到了这里。
母亲靠着墙,笑眯眯地应和着,生怕自己说错半句话,她的内心斗争着,眼前似乎也只有这么说才贴切,才不会招惹是非。
〔3〕不管怎样,了却了一桩心愿,母亲心里还是高兴的。她要感谢那个写信的人,他就像个衔着橄榄枝、为她传递信息的和平使者。看模样他是个好人。她从他一笔一画的娟秀笔迹中,仿佛看到了来自家乡的亲切问候。
母亲并不知道,那个写信的人,原本就是人贩子和买主的中间商。她是由他牵头才被卖到这里的,而她不久前的一次逃跑,也正是这个男人从中周旋,派人将她从镇上抓获的。
只是写信的人一来,母亲就有了来西庄的理由。她穿戴整齐,像是赴约一般将自己打扮了一番——这少不了又被祖母一阵羞辱和责骂。母亲全然不在乎,她的心,现在就是为那一点儿的希望而鲜活跳动着。
〔4〕从西庄二叔家回来以后,她说别人的娘家都来看了,而我舅舅姨妈们都杳无音信。她说一定是信中的言语不够真诚,因而外婆家没有人答复她。她说也可能是遭遇变故,亲人们没有收到信吧。但是信已经寄出去了并且没有被打回。最后她自言自语道:“转眼好几年了,三个女娃当中那最小的落疤娃也不知道长好大了?你将来要是见了也是要喊一声姐姐的!”她问我,“当真见到了,你会喊她姐姐吗?”说着说着她便不再埋怨,独自瞻望着,双目惆怅地看向远方。
〔5〕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注定是一封无人回复的信,无关乎收件地址和收件人,无关乎母亲殷切的期盼,无关乎能猜想到的种种客观因素。母亲托人投递出去的若干封信皆被中途一一截了去,那些大人自以为是的行为至今都令我难以释怀。我想到那无数个投信的日子,她每次回来后都用各种言语来打发内心的希望和等不到回信的落寞,如若不然,她备受煎熬的情绪将无处释放。
直至今日,从来都没有人告诉她这个残忍的真相。
那时岂止是我,母亲与全家都是对立的关系。这要从母亲的来历说起。
〔6〕一天夜里,父亲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唤醒,打开门仔细一看是他的干妹子。一路跑来的她气喘吁吁,给父亲带来了一个可靠的消息:她家的远房亲戚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个四川蛮子,谋划着说给北坡的小周。“论品行论相貌,那小周哪会有咱们一半好?”菊花妹子说明来意,一并交代了第二天对接的时间和地点,大周小周哥俩儿会同行。末了还嘱咐父亲一定要打扮一下,尽快出发,切莫错过这次机缘。掐算了一下时间,父亲决定即刻启程,于是简单收拾了一身行头,带上卖牲口积攒下的六百元钱,直奔大妹梅花家。一个人行事心里没底,他需要有人陪同他一起前往。
〔7〕蛮子局促不安地等待着,两天两夜火车途中的颠簸使她疲惫至极。明明那个教书先生说可以带她去外省打工,明明他是她值得信赖的老乡,明明他一副言之凿凿的语气、人畜无害的样子……一切都使她信服。可她现在恍然醒悟,下了车她一直被挟持着,只给些吃的就被关了起来。她这是被骗了,在一间幽暗的屋子里,她需要扒着木格子窗去偷看前来竞标的两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