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父亲去世后我常常梦到他。
他一直以外出打工者的形象存在于我的梦境当中,梦里我和母亲的心情都是雀跃不止的,盼望他早日归来。然而每一次他都只作短暂的停留,神情萎靡,脸色灰暗,三言两语交代个大概,然后并无留恋地抽身离去。甚至有几次他都不愿意露面,直接托人捎来些关于他的消息。相似的梦境过于频繁,希望总在梦里不断落空,我醒来后又被现实的荒凉狠狠抽了一记。久而久之,但凡有父亲出现的梦总归是一种可怕的象征,我越想抗拒,越是反复出现,越出现越想拼命抗拒——坠入虚无的恶性循环,想念与抵触的情绪纠缠,不胜其扰。
〔2〕最终我在梦里变得不再乖顺。
有一次我实在忍无可忍,想方设法找人要到了父亲的电话号码,心想一定要打过去向他问个水落石出。我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那个外地号码,怒从中来,心里盘算着,只要他听电话,我便要出言不逊,继而想好了声讨他的种种台词。可我听到他沉闷的一声“喂”之后,还听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我竖起耳朵仔细辨别那杂乱的陌生环境,电话那端还有一个男孩的吵闹和一家子的天伦之音。
眼睛被猛烈的光亮刺痛,我恍然醒悟,强迫自己从梦中醒来,然后发觉后背发凉,枕头上湿漉漉一片,手一摸,是汗也是泪。
〔3〕不觉间我已经在梦里哭了好久,醒来后怅然若失,眼泪再次遏制不住地洗涤我的神志。有多少次被反复重演的悲恸所折磨,就有多少个浑浑噩噩的早晨等着我,以一个嘹亮而清晰的声音告诉我一个事实: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父亲了。
我问母亲是否梦到过父亲,母亲说有。我很好奇父亲在她的梦里会是什么样的形象。母亲说,他总是交代她赶快回家去,照看好家里的树木、牲口和田里的收成——更像是出远门前的一种嘱托。还有别的吗?我问。母亲摇摇头,一脸恍惚,尚沉浸在有父亲的梦里不能自拔。
〔4〕母亲不知道父亲曾有过一段婚姻。我也是在父亲去世后才听二叔说起,父亲的前妻如何如何,而祖母又是如何刻薄如何虐待她的。讲到父亲的憨厚耿直,二叔怒其不争道:“你父亲就是个榆木疙瘩,出门修水库,一去大半年,对家里境况一无所知,哪想自己媳妇都跟几个男人鬼混过了。”
“那后来又是如何分开的呢?”
“生下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正闹饥荒,你父亲到处借粮食,你祖母可恶得很,连借来的几斗米面也被克扣走了。孩儿他娘没奶水,这孩子刚落地没多久就死了。人家铁了心,一气之下打包行李回了娘家就没打算再回来了。”二叔顿了顿,“据说走的时候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5〕“那父亲不后悔吗?怎不去追回来?”
“世上的事哪有称心如意的?树最怕天热,人最怕心凉。恐怕这就是你父亲心里一辈子过不去的那道坎。那几年他丢了魂似的,活得没个人样。”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那些往日里匪夷所思的梦境碎片纷纷跌出脑海,一一对应拼接,呈现在眼前。我想我终于理解梦中的父亲了,他以这种方式赎罪,也百般尝试托梦让我记住他的冷漠和绝情,最终的目的不过是想令我彻底忘记他。因为他已经在另一个没有我和母亲的时空,实践承诺,修补他最初的家园,从而实现他的美好愿景。
〔6〕我很遗憾在他的遗憾里没有我们,但我知道我们的存在曾令他觉得圆满,因而无憾。有时我又不免提出质疑:如此牵强附会地诠释一个梦境,只因为那是父亲的夙愿吗?
父亲作为这个大家庭里第一个出生的孩子,身上被寄予的厚望可想而知。他被要求遵循祖制,子承父业,挑起家中大梁;被要求还未成年就要学会照顾自己的弟弟妹妹们,自力更生;被要求赶快辍学,把机会留给最小的弟弟,并尽早替家里分担家务;被要求只能凭借自己娶上媳妇,另立门户;最后还被要求为家族传宗接代,续上香火。
〔7〕他必须做一个听话的孩子,一边接受父权思想的洗礼,一边忍受母亲的独断专横。生活在父母夹缝里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没有童年的可怜人。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被要求拎上一杆枪去前线冲锋陷阵,可那人还没有枪高,没有被生活训练过的他随处彰显出一丝稚气、笨拙和胆怯。尽管命运一下子向他投来无数颗不定时炸弹,父亲亦不能闪躲,更不能选择,唯一能做的只是站直了腰杆,露出黑黝黝的脊梁背,从一片看不见希望的黄土地上挺身而出,与未知的凶险和黑暗赤身搏斗。
〔8〕从二叔记事起,父亲就开始养蚕。
“起初你家承包了一整片山坡,绿油油的。到了春天,他更像一头驴,没日没夜死命掖。但那有啥用?这一家人没一个承他的好!”二叔挑着一袋子辛夷桃,肩上晃晃悠悠,我跟在他屁股后头,二婶在前面引路,拄着拐杖慌里慌张去帮忙开门。
“后来磕磕绊绊明媒正娶了第一门媳妇,再后来养牲口,卖了一头骡子到漯河去,再后来自己喂牛,阴差阳错这才买来了你母亲组建家庭。”
〔9〕漯luò河,这个恰巧是我现在生活的城市,驾车一路往西南方向挺进只需要两个半小时便可到达我的家乡。20世纪80年代作为中原地区最大的牲口交易市场,这里的繁荣气象可见一斑。牲畜为生产队集体所有,一方面扮演着财富积累的重要角色,另一方面充当着全队乃至全公社的劳务机器。在农耕社会,牛、马、骡的价值堪比一条人命。
我一直想象着父亲独自一人牵着一头骡子,循着水泥路从南阳到漯河,徒步三百里完成这场交易的样子。或许他很向往这次长途旅行。在那个交通不够发达的年代,他需要带上三天三夜的干粮和少得可怜的盘缠上路。这是一个必须顺利执行的任务,一路他还要保障骡子的健康和安全,那是归来时将到手的全部家当。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10〕他自信而笃定地上路,或许脸上还洋溢出一种不自在,这种不自在是与他农民的身份相吻合的,他要用这一场遥远的征程来证明自己,丰富人生。去外面闯一闯见一见大世面,待衣锦还乡,他会成为全村的焦点,从此别人对他的刻板印象也必将颠覆。
事实与父亲所设想的并无二异。一周后,大家闻讯赶来,围观他,不禁向他好奇发问:
“宋老大,那漯河城是什么样?大不大?”
“那可大了,顶咱们十来个村了。”
“你是沿着哪条路走的?有没有摸丢(走丢)啊?”
“我哪有那么笨,走一路问一路,鼻子底下长的是啥?”
“漯河人洋气不?吃的是啥?那里的人是不是三条腿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