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日
〔1〕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将节子留在疗养院,穿过农忙的田间,越过杂木林,走过山坳里那个人迹罕至的狭长村落,跨过架在山涧细流上的吊桥,爬上村子对岸那座满是栗子树的小山岗,在岗顶的斜坡坐下。在那里,我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以开朗而又沉静的心情,一心一意地构思即将下笔的故事。偶尔会有孩子在我脚下摇着栗子树,栗子成片落下来,从我脚边滚过。果实落地的声音响彻山谷,将我惊醒……
〔2〕周围的所见所闻,无一不在向我宣告:我们人生的果实已经成熟,催促着我尽早采撷。我喜欢这种感觉。
太阳终于西斜,山谷间的村落早已完全被对面杂木林的山影隐没。我慢慢起身,下山,过桥。狭小的村落里,到处都是转个不停的水车,发出隆隆的水声。我漫无目的地在村中转了一圈,想到节子应该已是急不可待地盼望着我的归来,便加快脚步,擦着八岳山麓一片落叶松林的边界,赶回疗养院。
十月二十三日
〔3〕天快亮的时候,一声奇怪的响动将我从睡梦里惊醒。声音好像离我很近,我竖起耳朵听了一阵,整个疗养院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但我已经没来由地清醒过来了,再难入眠。
一只小飞蛾贴在玻璃窗上。我透过那扇窗,呆呆地望见拂晓的晨星幽幽地发出两三点亮光。望着望着,我越发觉得这样的黎明有种难以名状的寂寞。我轻手轻脚地起身,赤着脚走进隔壁仍旧昏暗的病房。我也不知道究竟该做什么,就这样走到病床跟前,俯身去看节子的睡脸。想不到她忽然睁眼望着我,惊讶地问:“怎么了?”
〔4〕我用眼神告诉她什么事也没有,继而慢慢弯下腰,情不自禁地将脸紧贴在她脸上。
“哎呀,好凉!”她闭起双眼,轻轻转了转头,头发上传来清幽的香气。良久,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贴着对方的脸颊,感受着彼此的气息。
“啊,栗子又掉下来啦……”她眯着眼看我,小声地说。
“哦,原来是栗子掉下来的声音啊……刚才就是这声音把我弄醒了。”
我略微提高了声调,轻轻起身离开,走向不知何时已渐渐亮起来的窗边,倚在窗前,一任方才的热泪流下脸颊——不知道那眼泪是从我眼中还是她的眼中落下的。
〔5〕几团云彩停在对面群山的背后,给那一带的天空和山脉染上一片浓重的赤红,我看得入了迷。农田那边终于传来了响动……
“老是站在那里会着凉的呀!”她在床上小声地说。
我回过头去,本想轻松地回应她些什么,可当我看到她睁大双眼担心不已的模样,却怎么也说不出轻快的话。于是沉默着离开窗边,回到自己的房间。
过了几分钟,她又像每次天亮时一样,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我钻回被窝,听着她的咳嗽声,内心的不安难以言喻。
十月二十七日
〔6〕今天下午,我照旧在山里和林间度过。
一个主题整日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关于两个人真诚约定结为连理的主题——在过于短暂的一生当中,我们究竟能给彼此多少幸福?在难以违抗的命运面前,我们这对年轻的男女静静地低下头,并肩而立,用心温暖着心,身体温暖着身体——这样一对落寞却不无欢愉的形象,越发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若是抛开这个不写,我如今还能写些什么呢?
落叶松林已将一望无际的山麓完全染成了黄色。傍晚,我和往常一样急匆匆地沿着松林的边界往回走,路过疗养院后面的杂木林,远远地看见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站在林子的角落里。她沐浴着西斜的秋阳,头发闪着耀眼的光。我顿了顿脚步,那人怎么看都像是节子。可她怎么会一个人站在那样的地方呢?我不禁又有些怀疑,只得暗暗地加快步伐。走近一看,果然是她。
〔7〕“你怎么了?”我跑到她旁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我在这里等你呀。”她微微红着脸,笑着答道。
“不要老是这么胡来好不好?”我看着她的侧脸。
“就这么一次没关系啦……而且我今天感觉特别好。”她尽力让语气轻快,依然目不转睛地眺望我回来的那片山麓。“离得老远,我就看见你回来啦。”
我什么也没说,站在她旁边,和她看着同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