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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灰色的人02【在隆冬之前回到家】
作者:月桃
排行: 戏鲸榜NO.20+
【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7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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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戒毒警察一线工作手记。一些人为了毒品连命都不要,但有了牵挂,就有了在激流里拉住自己的锚。有人抛掉了这个锚,有人被锚拉回了正常的世界,也有人,能成为别人的锚。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10-20 22:40:37
更新时间2024-10-21 16:4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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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在隆冬之前回到家

事件时间:2018年10月—2019年1月

01

2018年冬天,我乘坐的警车在天寒地冻的山沟里,已经一刻不停地开了4个小时。车上坐着5个人,司机和大队长在前,我和一名护卫队的小伙子坐在后排,中间夹着一个将近一米九的高个男子。

高个男子叫老蔡,是我们“强制隔离戒毒所”的戒毒学员,精瘦且麻木。因为个头太高,老蔡头顶到了警车的天花板,双腿只能往后缩,姿势并不舒服。但他一路都在盯着前方,没合一眼,不吭一声,就这样看了4个小时。

这是老蔡的回家路。

我的一只手和他铐在一起,另一只手握着电警棍,任凭兜里的手机不停震动,也不敢轻举妄动。老蔡在强戒所里做出过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不能放松警惕。

几天前,老蔡被诊断出患有精神疾病,强戒所不得不给他办理离所就医,送他回老家转为社区戒毒。我和老蔡打了三个月的交道,可今天这一路,我没和他交谈,直到下了高速,进入县城,才侧过头看了老蔡一眼:“这儿你来过没有?”

他往前瞅了瞅,愣了半天,只说了一个字,“没。”

我靠回椅背,努力打起精神,想最后试探他一回:“老蔡,不管你的病是真的还是假装的,我都把你送回家里头。”

座椅背后的口袋里,装着老蔡的诊断书和办理社区戒毒的全套手续。但我还是担心,老蔡在演戏。

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有个念想:赶在隆冬到来前,回到那所老房子。

02

所里的老同事告诫我,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一个学员的话,毒瘾对人心的改变是毁灭性的。但我进入所里3年了,还是很“天真”。我的个人微信上加了800多个吸毒者家属,都是找我做免费戒毒咨询的。靠自己戒毒的人微乎其微,但我想做点什么。

工作这几年,我会失望,也被骗过不少次。要说最怕被谁骗,或许就是老蔡。他不是品性恶劣的人,心里有牵挂,是因为误吸才染上的毒瘾,这样的人最有希望戒断。

2018年10月8日,我第一次见到老蔡。他和22名新学员一起,从忻州市公安戒毒所过来。哪怕是在200人的大车间里,老蔡都相当“冒尖”。他的身材高大精瘦,脸色灰白,额头有几道粗糙的皱纹。

为了让学员有“身份意识”,知道来强戒所意味着什么,一个重要的流程是:我要作为管教和学员对谈。

老蔡按要求蹲在我的面前,他必须弓着一米九的身子,将自己缩起来,仰着头回答问题。他53岁,头一回进强戒所,之前吸食土制海洛因近20年。他的口音很重,说话的样子本本分分,问啥说啥,没有油嘴滑舌。

然而我翻他的档案时,一行犯罪记录却出现在我的眼前。

“你因为故意伤害住过两年监狱?”

蹲累了的老蔡动了动腿说:“2000年,我在外面干活,几个老乡欺负我,我受不下去了。”

学员不少都有刑事案底,但为了给我们留下好印象,往往都会给自己的行为糊上一大堆借口,“不小心”、“迫不得已”、“被人陷害”之类的。老蔡说话支支吾吾,挺大的个子却给人很好欺负的感觉,我没深究。直到很久以后,才把这个疑惑解除。

这时候,我关心的还只有毒品对人伤害太大,我遇到近1000个学员里,真正做到不复吸的只有30来人。

老蔡能安稳地在强戒所生活两年,出去以后不复吸,就是最大的胜利了。

“以后服从管理,就没人难为你。”我做完记录,让老蔡站了起来。

老蔡俯视着我,认真听完我的话,点了点头。

他是个没有存在感的大高个儿,我以为他会安静地过完这两年,没想到才过了一个月,老蔡忽然不对劲了。

03

那天天一亮,和老蔡同宿舍的学员跑到值班室打报告:“队长,老蔡半夜在宿舍里走窜,闹得谁也睡不成!”

我第一反应是老蔡身上不得劲,担心他还没熬过生理脱毒这一关。等他来到我面前,又觉得不像。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有啥难受的?”

老蔡披着棉衣,皱巴着眉头,像是有心事,我耐心等着。

结果老蔡张口就说:“我,我犯下大错误了。”

“什么?”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可能和前几天的“返工事件”有关系。

老蔡来了以后,我把他安排在劳动辅助岗位,给磁铁芯安装塑料壳。两天前,合作厂家反馈有不少塑料壳没组装到位,一个批次的产品都得重新返工,强戒所还赔了厂家几千块钱。

因为厂家这批订单是年底的时候才下的,货催得紧,我们临时给学员增加了不少任务。这不是老蔡一个人的问题。所以,强戒所也认罚,只给老蔡他们这个工序的学员,做了停烟3天的小处罚。

当时老蔡也没理论,畏畏缩缩地说了个“是”,继续弓着腰干活了。其他几个人倒是觉得受了委屈,在流水线上抱怨个不停。

老蔡站在我办公室里,半天说不完整一句话。我安慰他:“你宽宽心,以后长个教训。”

看着老蔡一脸自责的表情,我心里反而更愿意理解他。他毕竟也是50多岁了,因为小错误怕得不敢睡觉,我有点不忍难为他。

老蔡眼神呆呆的,琢磨了一会儿,说出一个“是”。我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

04

元旦那几天,我调休了两天。没想到我一回单位,管生产的队长立马叫住我。我这才知道,上次谈话后,老蔡的自责反而越来越强烈,活也不干了,就坐在工位前,一声不吭。

有学员告诉我,老蔡不仅白天表现奇怪,半夜还站在屋里满嘴说胡话,不停念叨:“这下活不了了!我犯了天大的错事,不能活了!”

强戒所里时常会出现一些装疯卖傻的人,要么是以为这样可以逃避强制戒毒;要么是故意引起民警的注意,好表达诉求。

当时我的第一判断是:老蔡故意挑事。我大概了解一些老蔡的情况,他来强戒所以后,家人迟迟不来探望,唯一一通亲情电话,还是我催着他打的。

电话打出一周,老蔡的姐姐才来强戒所存了600元钱,看都没看老蔡一眼。就这些钱,还是老蔡的母亲央求女儿打的,有一次,我问过老蔡,“你家里有没有人管你?”

老蔡说:“我、我母亲。”

我大概猜到,他的家里,应该只剩下年迈的母亲还惦记他了。

被家人嫌弃的吸毒者,出去了也没人照料,我想不通,他在强戒所里折腾大家,到底是为什么。

05

老蔡半夜不睡觉折腾其他学员的事情,我没有立即找他解决。而是想观察他几天,等他主动来找我。

老蔡的工位正对着车间值班台,自从我调休回来,天天看着他塌着个背,干坐在地上。他也不避讳,就这样从早到晚地盯着我这边看。我只要一抬头,眼神就和老蔡对上,看久了叫人心里发毛。

我因为手头事多,硬是忍住没发作,叫人给他调了个工位。老蔡也配合,换了个位置继续坐着,留给我一个歪斜的背影。结果没出5分钟,他突然站起来,杵在厂房通道中间,放开嗓子吼了一句:“谁……谁都别干了!”

200来号人的车间,瞬间安静下来。大家伙都愣了,然后就是满屋的笑声。没想到这之后,他开始绝食了,连着3顿饭没吃,而且左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满嘴自言自语的胡话。人们都在议论,老蔡这是得了“疯病”。我们起初并没留意,但很快,他的“疯病”升级了。

有一天,刚过7点,我和同事坐在值班台前吃早点,老蔡从工位上站起来,扶着腰朝我这边走。走着走着,他突然改了方向,迈开腿就往车间门口冲。同事扑过去一把揪住老蔡的后衣领,脚下一绊,把他放倒在地上。

我从腰里摸出手铐,把他拖回来,铐在暖气片上,“咋,吃了胆子,你还想跑?”

老蔡不敢看我,倚在暖气上,脸冲着墙。

冲出车间的大门,就是几片装着报警监控的防区。只要学员有脱逃行为就会报警,所里立即进入应急状态。就算没有造成后果,相关的值班民警都会因失职,全所通报批评。按照管理条例,老蔡的行为涉嫌脱逃,是“头等大罪”,要上束缚椅。

这椅子有5条皮带,能捆住手脚,勒紧躯干,保证坐上去的人动弹不得。配套的惩戒手段还有催泪喷雾,往面门一喷,眼泪鼻涕就会瞬间流下来。

我带老蔡上了束缚椅,他坐了上去,椅子在他身下显得小了一号。我发现他瘦得简直就是皮包骨头。

06

“老蔡,你是个老实人,现在告诉我你咋个意思,我也不折腾你了。”

老蔡左手哆嗦得更厉害了,我把他的手使劲往扶手上一按,哆嗦停住了。我一松手,他又开始抖。

我怎么劝都没用,老蔡就是一声不吭。

我抄出喷雾对着老蔡的脸喷了两下。刺鼻的味道马上发散出来,呛得很,老蔡却只是挤着眼睛,连脖子都没扭一下。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我看到他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眼睛闭着,身子斜靠在椅子上。我晃了晃老蔡,他没有一点反应,只发出轻微的打鼾声。竟然睡着了。

这下弄得我哭笑不得,心想,“老蔡这个人,真皮实!”

我推了推他的脑袋,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到底心里啥想法?和我说一下,我就不让你受这罪了。”

老蔡缓过神来,手又开始哆嗦:“不说。”他低下头咳嗽起来。

我帮着他拍了拍后脊背,老蔡说了两个字:“没用。”

“那你想跟我说点啥吧,磨洋工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梦了个梦,回了家里头。”老蔡一字一顿地说,“我和我老母亲下地,干活。”

我突然想起,老蔡没少念叨过:今年冬天冷,母亲一个人在家,不好受。

好歹老蔡开口说话了,我接过他的话头继续盘问:“你是咋开始抽上料子的?”我点上烟,搬了个塑料凳子和他面对面坐下,听老蔡断断续续讲了起来。

07

老蔡结过婚,可婚后刚过3个月,就在村里的赌局上被套路。一个通宵,老蔡欠了4万赌债,老婆跑了。大哥端着铁锹,非要劈了这个败家子,母亲挡在中间,没有责骂,只是埋怨老蔡这个二儿子老实、好欺负。大哥再没给老蔡一次好脸,没多久,便凑了点本钱,带着媳妇进了县城,和家里的来往也少了。

老蔡开始外出打工,跟着老乡到处跑工地,盖住宅、修火车站。从那个时候开始,老蔡抽起来“面面儿”,这东西比香烟便宜,比味精普遍,无论下煤矿还是跑工地,干重体力活的人都要吸几口,说是提神来劲。

那几年,老蔡干活乏了,就靠着沙石堆子点上几口“面面儿”歇上一会儿。

老蔡32岁那年,他外出打了几年工,存下的钱都交给母亲。他的目标是在县城给母亲安置个住处。

刚开春的时候,钱快攒够的母亲正盼着往城里搬家。没想到,老蔡出事儿了。老蔡在工地发现自己的工钱被人坑了,要讨个说法。

工头问老蔡:“你个打光棍的,要那些钱,咋地花么!”

“我就是往家里花上些。”老蔡不会多言语,只憋出这么一句。

没人搭理老蔡,他伸手就往工头的军大衣口袋里摸。结果被工头的人打了一顿。人群散的时候,老蔡径直走回休息的帐篷,寻了一把菜刀,直接扎了工头。因为故意伤害罪,他在汾阳监狱关了两年。

放出来以后,老蔡继续在工地帮忙灌水泥,日子进入正轨,他和大哥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老蔡想给母亲换个小房子,但母亲惦记老蔡的弟弟,给小儿子买了辆电动三轮拉活儿。没过几天,老蔡弟弟被货车刮倒,卷进半人高的车轮子里,人就这么没了。

也就是那段时间,老蔡开始接触到了土质海洛因。他好不容易回归正轨的人生,迅速失控了。

家人一个个弃他而去,只剩母亲了。

08

我对老蔡印象并不坏,甚至有些同情他。我知道任何一个老百姓都不需要同情吸毒者,但我是个戒毒警察,我需要了解他们,把人往上推一把,哪怕心里知道,他们大多数都会坠落。

一个星期里,我有时间就会找老蔡聊一会。然而,无论是身体上的惩罚,还是我给他做的思想工作,都没起到效果。虽然大队长建议我“冷处理”,但我还是会关注老蔡,发现他的眼神越来越呆滞,动作也迟缓了许多。

感觉他来强戒所不过个把月,却老了10岁。

他还会跟着大家一起出操,但是已经不站在队伍头上了。他总是棉裤提不到胯上,露着半个屁股,笨拙地跟在队伍最后。

我从背后打量着他,心想“人要是活成这样,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几天后,大家对他的关注度降了下来。老蔡要是愿意这样混过两年,就由他去了。

没想到有一天,同事神神叨叨地把我叫住:“我觉得老蔡真的有精神病,你过来看看这个!我被拉到监控屏前,看晚上的回放。

大半夜,老蔡在宿舍里不睡觉,倚着高低床呆呆地站着,同宿舍的一个学员起床在尿桶里小便。老蔡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

看嘴型,那个学员朝老蔡骂了几句。突然,那个人把老蔡扯过来,手掐着他的后脖子,把头按进了尿桶。

我拉下了脸:“孙子东西,牢头狱霸?”

“不是这个,你细看,老蔡连一点反抗都没有!”同事把画面往回倒,我又看了几遍,老蔡真的一点不反抗。我见过那么多装疯卖傻的人,没有这么能忍的。

看来,老蔡是真的不正常了。

然而没等我琢磨明白,他又出事了。

09

学员一大早穿着拖鞋跑来报告,说老蔡不愿意起床,手拖着铁床杆子不撒手。还没等我进去查看情况,宿舍里就传来“咣当”一声,老蔡把玻璃砸碎了。他手里握着一块三角形的大玻璃片子,堵在宿舍门口说:“谁挨近,就要谁的命!”

我刚想过去,大队长抖抖警服,把我拦住:“我进去,你给我点上两根烟。”

老蔡把玻璃抬到下巴,威胁要自杀。大队长和他隔着两米的距离,把一支点着的烟扔了过去。老蔡看都没看。

大队长冲过去打掉了老蔡手里的玻璃片。攥住老蔡的胳膊,顺势反拧,死死把他按在墙上。回来后对我说:“这老汉,脑子也许真的有点问题。”

老蔡闹了这么多次,一点诉求都没提过,他神情呆滞,嘴里只是反复念叨着一句,“活不成。”

他是在说谁活不成呢?

已经闹到自杀的地步了,所里决定带老蔡去精神病院看看。

出发前,我随口问老蔡:“知道我要带你干啥去不?”老蔡愣愣地蹦出几个字,“你们要杀了我去。”

一般情况下,精神病的确诊需要至少三次测试,但大夫一出来就告诉我:几乎可以肯定老蔡有精神病,准确说是吸毒导致的精神障碍。“隔一礼拜还得再测试两次,走完流程。”

既然医生判断老蔡是病人,我们只能像看小孩一样看着老蔡。只要他不乱跑,不惹事,也不强求他干活。就是老蔡吃饭让人操心,他像是忽然不知道饥饱了。要么一天不吃饭,要么吃一顿有几个人的量,就像刚养出来的小狗。

10

第二次精神病院外诊间隔一周,期间老蔡又惹了一次事——他在小便池里漱口。鉴于这种极端情况,队里缩短了老蔡精神病院外诊的时间,只用了4天,就拿到了诊断书。

老蔡的行为已经对戒治秩序产生了严重影响,他成了强戒所的大麻烦。领导拍板,把老蔡转到老家县里,进行社区戒毒。这样老蔡就可以正常回家生活看病,但每个月必须前往社区报道,做一次毒品尿检。

消息一出,所里一片哗然,“老蔡是奥斯卡”的风言风语到处传。有人欺负老蔡,故意把水杯往地上一滚,然后说:“老蔡,给我叼回来!”他就趴在地下,真的像狗一样,笨拙地把水杯叼回来。

我在监控看得一清二楚,气得冲进宿舍,照着挑事的人后脑勺就是一刮子。还趴在地上的老蔡这才被人扶到床上。

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被当成畜生捉弄,我感觉心里酸酸的,给欺负老蔡的人延长了一个月戒期。我把事情在例会上讲,大家都沉默了许久,大队长想了想说:“改成三个月。”

至于老蔡,他在强戒所的最后几天就瘫坐在暖气片旁,继续歪头睡大觉。

11

2019年1月11号,我押着老蔡坐在回家的警车里。直到我说出那句话,“老蔡,不管你的病是真的,还是假装的,我都把你送回家里头。”

老蔡的喉结动了一下,身子勉强往前一凑,看着路两边闪过的店铺,突然说:“我家就住在县城南郊五大街。”

我心里一惊,老蔡疯没疯?大队长坐在前排睡着了,护卫队的人不了解老蔡,一时半会儿也反应不过来。我不知道应该对老蔡说什么。

隆冬腊月,县城的大街上没什么人,老蔡稍微放松了些,屁股往后面移了移,继续看着前方的路。

他能不能回家,还得过最后一关。车继续向县公安局开去。

到了公安局,大队长去科室办事,老蔡和我在接待室里等。我点起烟,和老蔡一根一根抽着。老蔡戴着手铐抽烟,两条长腿叉着分开,手耷拉在中间,摸了摸沙发:“这是好皮子的。”说完,他抽了一张卫生纸,把洒在沙发上的烟灰一点一点捻了起来,小心地倒进烟灰缸。

“老蔡,你之前是咋被公安抓住的,你说说。”我问完,老蔡愣了愣,掐灭手里的烟头,给我讲了起来。

12

自从开始吸食土制海洛因,老蔡被“卖料子”的人下了套。对方看准老蔡不懂行情,价钱要得很高,把老蔡的积蓄坑得一干二净。

母亲因为三儿子的死,精神上受了刺激,嘴里常念叨着什么,街坊小孩见了就叫她“疯老婆”。后来在街上游荡时摔倒,腰椎伤了。

老蔡是母亲身边唯一的孩子,他伺候了母亲一个来月,母亲才勉强能下地走路,但腰再也没有直起来。伺候母亲的时候,老蔡坦白了自己吸毒的事情,结果母亲把钱都拿给老蔡说:“你要实在想抽,就抽吧。”

老蔡拿起钱,心里不好活,直到实在抵不住毒瘾,才用母亲的钱买了一包。开了这一次头,以后就收拾不住了。不出一年,母亲的那点积蓄也花了个精光。

抽开“料子”,老蔡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毒瘾上来了就躺在家里流眼泪。母亲把大儿子接济的那点钱也给了老蔡,只留下一点买粮钱。大哥气得要摔死老蔡,母亲只能拼上命拦了下来。

从那时候起,大哥再也没管过这对母子。

后来老蔡发现邻居也吸毒,刚开始他会过去赊两口。没过多久,邻居瞄上了老蔡家的砖瓦平房,让老蔡把房子腾出来给自己住,以后买毒品会分给老蔡。老蔡真把房子让出来了,带着母亲搬进了小土坯房。

这样的生活,一直过到2018年的9月27日,当地派出所接到群众举报,当场抓获正在吸毒的老蔡。

那天,母亲正好领了低保。她抽出100块钱塞在老蔡的裤兜:“儿,你把这钱装上。”

13

在公安局的接待室,我再次问老蔡,“你(装精神病)到底是为了啥?”

老蔡咧了咧嘴,似笑非笑地说:“为我老母亲。我要是不在,她活不过这个年。”

我无法判断老蔡的话是不是真的,但是当时我的心里却难受得要命。我俩在接待室等了好久,老蔡坐在沙发上睡了好一会儿。看上去心里似乎踏实了不少。

那一刻,我希望相信老蔡一把。毕竟他心里还有那栋小土坯房,还有住在里面的母亲。

我陪着老蔡等到下午六点多,外面已经天黑了大队长才回来,把我叫到一边说:“不顺利,领导不在,还没签字,你做好把老蔡带回所里的准备。”

大队长前脚刚出门,老蔡倚着沙发,半个身子溜到了一侧,歪斜着躺倒了。他对我说:“起不来了。”不到两分钟,几个派出所民警跟着大队长进来了,手里握着一沓资料,风风火火地跟了进来,“来,签字,按手印!”

一共有9份材料要老蔡签字,他没看明白这就是派出所出具的转社区矫治决定书,又不敢不签字。于是磨蹭了5分钟,连一个“蔡”字都没写全。

派出所的人不耐烦了,冲着老蔡嚷了一句:“你快点签,签完就送你回去!”老蔡听到,抬起头望着面前的我,想再确认一下,我向他重重地点头。

我跟着老蔡回家了,是他主动指的路。

14

那天冷得厉害,有零下21度。大家打着手电,手又不敢伸出袖口,哆哆嗦嗦地走到老蔡家的土坯房前。房子里的电灯亮着,透出一点黄光。我敲了半天门却没有动静,扭头问老蔡:“你家里到底有没有人?”

老蔡嘴微张着,呼出一团团白气,放开声音,冲里面喊了一句:“妈,我是二子,我回来了。”这是我认识老蔡以来,他第一次大声说话。可是房内依旧没反应。

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砸门。脆弱的木门被我们撞开时,老蔡的母亲正在艰难地往门边挪动着。

屋里没有一点热气,冷锅冷灶,几乎和外面一样冷。老蔡的母亲只穿了一个短袖背心,外面套着破旧的棉坎肩。她深深地塌着背,锅着腰,瞅着老蔡:“二子,你回啦。”

我走进屋里,这个小房不到10平米,支着个烂木头床,墙上糊着发黄的报纸,地上的红砖头坑坑洼洼,搁着一个铁盆。盆里头还有剩下的汤面。老蔡母亲告诉我,这是她在外面买的,吃了4天。

老蔡的个头太高,要低头才能进屋。她母亲一只手拉住老蔡,一边还对我们连声道谢。

他想把戒毒所发的衣服脱下,大队长说:“算了,留着穿吧。”老蔡不吭声,停了片刻,对身边的母亲说:“妈,这两个队长对我可不赖,没叫我受苦。”

老蔡的母亲听完,嘴里说“谢谢队长”,马上就要往地下跪。看到老蔡搀扶着要下跪的母亲,我突然间不纠结了。戒毒是一辈子的事儿,我只希望他别继续吸毒,多陪着母亲,在这个老房子里,多过几个冬天。

15

离开老蔡家后,我使劲抿着嘴,上了警车暖风一开,感觉自己的耳朵烧得滚烫。大队长在前排靠着座椅对我说:“老蔡回了家,这个年肯定过得不如队里。”

我只轻轻“嗯”了一声。

再听说老蔡的消息,是在天暖和以后。

队里有个学员是忻州五寨人,他进强戒所前,认识老蔡家的人,知道老蔡的爸爸年轻的时候卖过血。学员有一次打亲情电话,听他在县城卖电动车的姐姐说,老蔡曾经推着一辆电动车,问店里收不收二手车。这车的电线是被钳子剪断的,学员姐姐没敢要。

没多久,我听说老蔡因为偷电动车被抓了。这不是一个好消息,老蔡这趟装疯卖傻的回家之旅,结局并不完美。

但老蔡因为盗窃被抓后,接受过尿检,毒品检测结果是阴性。老蔡没有再吸毒,至少在这件事上,他没骗我。

母亲在世的每一天,他都必须忍受毒瘾的煎熬,以此来陪伴母亲更好地生活,我想真正的救赎,并不是唾手可得的解脱,而是坚持在苦难中去寻找生机。

也许他真的可以陪母亲,多过几个冬天了。

16

后记:

吸毒者有很多糟糕的特质:他们贪婪、缺乏自制力、道德扭曲缺失。不值得普通人去同情。

但戒毒警察的工作职责,要求我们不能抱有偏见,把人往正常生活里拉一把。明知道1000个人里970个都会滚落,还要去努1000次力。

前年的时候,我在县城遇到了一个“大师”,特神叨,号称自己能帮人戒毒。她的方法很简单,从来不讲什么十八层地狱,念叨的反而是福报——只要不吸毒,对方亲人就可能考中高校、升官发财。

一些人为了毒品连命都不要,但有了牵挂,就有了在激流里拉住自己的锚。

有人抛掉了这个锚,有人被锚拉回了正常的世界,也有人,能成为别人的锚。

(本事件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