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627】
读物本·谈美(附录三)
作者:[已注销]
排行: 戏鲸榜NO.20+
【禁止转载】读物本 / 近代字数: 10402
0
3
1
0

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朱光潜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3-06-01 22:14:05
更新时间2023-06-02 10:34:29
真爱榜
小手一抖,榜一到手
投币
点击可重置字体
复制
举报
剧本正文

三声音美

一、英国文艺批评学者佩特(W.Pater)说过,一切艺术到精微境界都求逼近音乐;因为艺术须能泯灭实质与形式的分别,而达到这种天衣无缝的境界的只有音乐。这个道理是一般美学家所公认的。叔本华把音乐认为最高的艺术,因为其他艺术只能表现意象世界,而音乐则为意志的外射。图画所不能描绘的,语言所不能传达的,音乐往往能曲尽其蕴。它的节奏的起伏,音调的宏纤,往往恰合人心的精微的变化。个人的性格、民族的特征以及时代的精神都可以从音乐中窥出。中国古时掌政教的人往往于音乐歌谣中观民风国俗,就是这个道理。音乐不但最能表现心灵,它也最能感动心灵。其他艺术感动人心常不免先假道于理智,有了解然后有欣赏,音乐固然也含有理智的成分,但是到极精微的境界,它能直接引起心弦的共鸣。能受音乐感动的人不必明白音乐的技巧。音乐所表现的往往是超乎理智所能分析的。在诸艺术之中,音乐大概是最原始的,不但蒙昧民族已能欣赏音乐,即飞禽走兽也有音乐的嗜好。瓠巴鼓瑟,游鱼出听,这并不是不近情理的传说。

阿波罗和玛息阿 (意大利)佩鲁基诺

但是音乐也是最难的艺术。它的感动人心的力量大多数人都能体验到;可是如果问它何以有这么大的力量,精确的答案却不易寻出。一曲乐调奏完时,满场人都表示满意,可是满意的理由彼此却不一致。这个人说它唤起许多良辰美景的联想,那个人说它引起柔和悱恻的情感,另一个人则夸奖它的抑扬开合布置得很周密、很完美。各人所见到的美不同,于是音乐的美究竟何在,遂成为美学上的最大疑问。历来美学家对于音乐有两种不同的意见:表现派说,音乐之所以美者在能表现情感和思想。形式派说,音乐之所以美者在它的本身形式之完备,情感和思想是偶然的、不必要的。要了解音乐,第一关就要了解这个争执的意义。我们姑且慢些讲学理,先来研究近代实验美学对于音乐所研究得来的证据。

二、近代实验美学所最注意的就是音乐,所以对于音乐研究的成绩之丰富远过于其他艺术。关于音乐的实验材料可区分为四大类:(一)关于听音乐者的反应的分别;(二)关于音乐与想象的关系;(三)关于音乐与情感的关系;(四)关于音乐与生理的关系。

关于听音乐者的类别,英国剑桥大学教授马尧斯(C. S. Myers)的工作最值得注意。在前章讨论颜色美时,我们见过布洛的实验,知道在颜色方面,审美者有四类的分别。据马尧斯的实验,听音乐者也可以分为同样的四类。他选出六种名曲的留声机片在受验者的背后开放。每张片子都须听过两次。受验者于听完第一次之后把音乐所引起的感想说出。第二次开放时留声机上附加一种机器,如果受验者觉得某一段没有听清须再听时,可以把该段重新开放一次。这次他须用速记法把心中感想仔细记下。从十五个受验者内省所得的报告中,马尧斯分析出下列四类:(一)主观类,即布洛所说的生理类。这一类人专注重音乐对于感觉情绪和意志的影响。他们在报告里说:“通篇都是一种很平静的感觉,好像游水似的,我仿佛想倒卧下来,顺着水流去。”“仿佛是临死时的情境,我觉得生命向外流出。”“感到非常愉快,身体内部随音乐扩张起来了,因此很兴奋,呼吸忽然也停住了。”(二)联想类,这一类人专注意到音乐所引起的联想。音乐的美丑以联想起来的事物愉快与否为断。他们在报告里说:“我仿佛坐在皇后的大厅里。一位穿红衣的女子在拉提琴,另外一位女子在对着琴谱唱歌。那位拉琴者面容很凄惨,她生平一定有什么失意的事。”“开场时满台都是人,显出一种很辉煌喧扰的样子。他们都穿着戏装。后来一位歌者从室内走到台右,说了一段很生动的恋爱故事。”(三)客观类,这一类人专拿一种客观的标准来批评音乐本身的技巧。他们在报告里说:“我觉得第二号角的声音太洪亮。到第三节有四弦琴时它又嫌不够清朗。”“在贝多芬的作品中我们应该注意他的极大的反称,尤其是有动性的反称。他的‘上升调’是我最爱听的。”“这位提琴手用颤声总是太过火。”(四)性格类,这一类人把音乐加以拟人化,乐调都各有各的性格,有些是快乐的,有些是悲惨的,有些是神秘的。他们在报告里说:“它本想显出高兴的样子,但是终于很悲惨。”“有些部分带着悔悼的声调。”“它好像在惹我笑。”

吉他演奏者 (荷兰)维米尔

这四类人的美感的程度,依马尧斯看,以性格类为最高,次为客观类及联想类,主观类最低。音乐专家大半属于客观类,这是由于训练的影响,他们平时注意偏向技艺方面,于是把情感和联想都压抑下去了。他们的态度是批评的而不是欣赏的。一般人能听音乐大半只注意它所引起的联想。注意力集中于联想事物时就不免忽略音乐本身,所以联想所生的快感往往不一定是美感。但是联想有偶然的,有与音乐性质有密切关系的。如果联想起的情境与音乐能化成一气,契合无间,它就能增大音乐所引起的美感了。主观类的毛病,在只注意到自己所受的音乐影响,而致忽略音乐本身的形式。这种态度不是欣赏的,因为他没有在艺术和实际人生中维持一种适当的距离。性格类的审美程度比其他三类都较高,因为他们一方面没有联想类和主观类忽略音乐本身的毛病,同时又不像客观类因过重音乐形式而不能发生情感的共鸣。只有性格类才能达到美感经验中物我同一的境界。

美国美学家浮龙•李(Vernon Lee)曾举行过类似的实验,不过她的目的和方法都比较简单,她先假定听音乐的经验不外两种,一种是只顾到音乐本身,一种是顾到音乐所联带的意义。她请受验者自省属于哪一类,她以为我们只要知道听者的心理变化如何,便可以研究音乐的性质。因此她向受验者问道:“音乐使你感到趣味时,你觉得它本身以外另有一种意义呢?还是觉得音乐只是音乐,别无所有呢?”据她的报告,肯定的答案和否定的答案各居半数。肯定音乐别有意义的人们所谓“意义”大半是很模糊隐约的,只有少数人在音乐背面见出整幅的情景或是整篇的故事。否定音乐别有意义的人们大半只留意形式的配合如起承转合、抑扬顿挫等等。欣赏力较大的人们大半都否定音乐于本身以外别有意义。这是一件最可注意的事实。

三、多数人虽然对于音乐为门外汉,不能得到音乐所应给的特殊美感,却真能嗜好音乐。他们所玩味不舍的并不是音乐本身而是音乐所引起的幻想。他们常常把音乐的节奏翻译成很生动的情节或是很鲜明的图画。诗人尤其易犯这种毛病。意大利戏剧家阿尔菲耶里(Alfieri)尝说他的作品大半是在听音乐之后结构成的。歌德听门德尔松(Mendelssohn)弹奏一曲巴赫(Bach)作品之后,惊赞道:“这真是堂皇典丽!我仿佛见到一队衣裳齐楚的豪贵人踏大步下一个巨大的台阶。”海涅(Heine)在《翡冷翠的一夜》一篇散文里描写他在意大利听音乐的经验,尤其是一幅光怪陆离的图画。李东川的《琴歌》《听董大弹胡笳》《听安乐善吹觱篥》几首七古都是中国描写音乐的名作。其中警句如“月照城头乌半飞”“长风吹林雨堕瓦”“黄云萧条白日暗”等等都只是描写音乐所唤起的联想。白香山的《琵琶行》中“大珠小珠落玉盘”“铁骑突出刀枪鸣”诸句也是如此。

这一类的人大半以为玩味音乐所引起的意象就是欣赏音乐。法国小说家司汤达(Stendhal)甚至于说:“一切叫我注意到它本身的音乐在我看都是下乘。”从上面马尧斯和浮龙•李的实验看,我们可以知道这句话恰和事实相反。法国心理学家里波(Ribot)的实验尤足证明玩味意象和欣赏音乐是两回事。他问过许多人在听音乐时或是回忆某乐调时心中是否现出关于视觉的意象。他把表戏情的音乐特别除开。结果他发现听音乐的人可分两类。一类是有音乐修养的,音乐对于他们很少能引起意象。他们说:“我绝对意想不到什么视觉的印象;我浑身被音乐的快感占着;我完全在听觉世界里过活。我根据自己的音乐知识去分析各部分的呼应,但也不过于仔细推敲。我只留心乐调的发展。”一类是没有音乐修养而欣赏力平凡的。他们在听音乐时常发生很鲜明的视觉的意象,因为玩味意象,他们的注意于是不能集中于音乐。里波以为想像本有两种,一种是“造形的”(plastique),一种是“流散的”(diffluenre)。“造形的想像”以知觉为中心,宜于图画,因为它能产生极明确的意象;“流散的想像”以情感为中心,宜于音乐,因为它所产生的意象虽极模糊而却常深邃微妙。古典派、“帕尔纳斯派”(Parnasse)和写实派重客观的艺术家大半富于“造形的想像”,浪漫派、象征派和印象派重主观的艺术家大半富于“流散的想像”。这两种想像常格格不入。想像属于造形类者欢喜把迷茫隐约的东西变成固定清晰的,所以在听音乐时常把耳所闻者译为目所能见的图画。音乐家在作乐制谱时心理过程恰与此相反。人事和物态本来是很固定明晰的,印入音乐家心里之后,便酝酿成一种不易描绘的情调,这种情调译为音乐的语言,便成乐谱。

四、音乐与幻想的关系是很值得研究的。同是一曲乐调,甲听之起一种幻想,乙听之又另起一种幻想。然则音乐和它所引起的意象之中是否毫无关联呢?据英人盖尔尼(Gurney)的研究,凡一种乐调唤起某事物的意象时,它的节奏大半和事物的动作有直接类似点。描写类音乐大半如此。瓦格纳取鸟语入乐曲,萧邦取急雨堕瓦声入乐曲,都是著例。有时音乐虽不直接摹仿事物的音调,却可从节奏起伏上暗示事物的性质和动作。例如飘荡幽婉的舞曲常暗示仙女,沉重低缓的舞曲常暗示巨人。普赛尔(Purcell)用下降调暗示特洛伊城(Troy)的衰落,也是以节奏象征动作。乐曲的命名也是唤起联想的一个主因。例如以溪流、瀑布、铃声、驰马、荡舟为名的音乐自然容易唤起这些事物的意象。以晚景、月夜、靖景为名的音乐自然容易唤起这些时候所常有的情调。

如果一曲乐调不是完全摹仿外物声音的,又没有固定的名称暗示联想的方向,则听者所生的意象必人人不同。美国梵斯华兹(Farnsworth)和贝蒙(Bemont)两教授常叫一班学图画的学生听两曲性质不同的乐调,每次都随时把音乐所引起的意象画在纸上。乐调和作者的名称都不让学生们知道。拿这些图画来比较,各人所起的意象彼此很少类似点。但是有一点是很值得注意的,在听同一乐调时所作的图画其中情景虽各各不同,而情调和空气则很相近。乐调凄惨时各图画的空气都很黯淡,乐调喜悦时各图画的情调都很生动。从这个事实看,我们可以见出音乐虽不能唤起一种固定意象,却可以引起一种固定的情调。同样的乐调常发生同样的情调,不过各人由这情调所生的意象则随性格和经验而异。据弗洛伊德派心理学者说,幻想都是意识欲望的涌现,所以幻想中的意象都象征情欲中一种倾向。照这样说,音乐激动意识时,被压抑的欲望化装涌现,于是才有意象。化装尽管不同,而化装所掩盖的欲望,则为原始的、普遍的。

五、与音乐所引起意象这件事实密切相关的还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就是“着色的听觉”(colour-hearing)。有一部分人每逢听到一种音调常立刻联想起一种颜色,同是一个音调而各听者所联想起的色觉往往不一致。据奥特曼(Ortman)的实验,有些人听高音生白色的感觉,中音生灰色的感觉,低音生黑色的感觉。有些人从低音到高音顺次生黑、棕、紫、红、橙、黄、白诸色觉。据德拉库瓦(Delacroix)教授的报告,他曾见过一位瑞士学生每逢听提琴的声音,都仿佛见到一条波动的黑色蓝边的长带,嗅玫瑰花的香气时也起同样的幻觉。他所喜欢的东西都带着蓝色。例如他第一次看见《密罗斯爱神》的雕像,和听柴可夫斯基的悲歌时,他眼里都看到蓝色。此外他又遇见一个受验者听到瓦格纳的《歌师曲》的引子时发生黑色、红色和金黄色的幻觉。据说瓦格纳《歌师曲》的引子是在莱茵河上观日落之后得到灵感而谱成的,可见听者所起的金黄色的幻觉并非偶然了。这种“着色的听觉”现象的原因何在,学者还没有定论。有一派人以为它是生理的,他们说,听觉神经和视觉神经混合才呈这种现象,不过这还是揣摩之词。法国象征派诗人尝根据这种现象发挥为“感通说”(corresportdance)。依他们看,自然界中声色形象虽似各不相谋,其实是遥相呼应的,由视觉得来的印象往往可以和听觉得来的印象相感通,所以某一种颜色可以象征某一种形象或是某一种音调。兰波(A.Rimbaud)尝做一首十四行诗拿颜色来形容A、E、I、O、U五个母音,就是象征派的一种信条。

六、近代实验美学对于音乐与情绪的关系所得的成绩,比音乐和想像的研究尤其丰富。音乐对于情绪的影响是古今中外诗人们所常歌咏的。不但在人类,连动物也有音乐的嗜好。瓠巴鼓瑟,游鱼出听,这种传说在一般人看来或近于荒唐,但是据美国音乐心理学者休恩(Schoen)所援引的实例,它却有很多的实验证据。他们在动物园里奏提琴,同时观察各动物的反应,曾记载下来这样的结果:蝎舞动,随音调的扬抑而异其兴奋程度;蟒蛇昂首静听,随音乐的节奏左右摇摆;熊兀立静听;狼则恐惧号啼;象常喘气表示愤怒;牛则增加乳量;猴子点头作势。从这些实例看,我们可以知道音乐的感动力是极原始极普遍的。达尔文以为音乐的起源在异性的引诱,所以在动物中以雄的声音为最洪亮最和谐,弗洛伊德派学说颇近于此。

音乐所引起的情绪随乐调而异,每个乐调都各表现一种特殊的情绪。这种事实古希腊人即已注意到。他们分析当时所流行的七种乐调,以为E调安定,D调热烈,C调和蔼,B调哀怨,A调发扬,G调浮躁,F调淫荡。亚理斯多德最推重C调,因为它最宜于陶冶青年。英人鲍威尔(E. Power)曾作同样的研究,以为近代音乐所用的各种乐调在情绪上所生的影响如下:

C大调 纯粹坚决的情调,纯洁,果断,沉毅,宗教热。

邪恶的寓言 (意大利)柯列乔

G大调 真挚的信仰,平静的爱情,田园风味,带有若干谐趣,为少年所最爱听。

G小调 有时忧愁,有时欣喜。

A大调 自信,希望,和悦,最能表现真挚的情感。

A小调 女子的柔情,北欧民族的伤感和虔敬心。

B大调 用时甚少,极嘹亮,表现勇敢、豪爽、骄傲。

B小调 调甚悲哀,表现恬静的期望。

升F大调 极嘹亮,柔和,丰富。

升F小调 阴沉,神秘,热情。

降A大调 梦境的情感。

F大调 和悦,微带悔悼,宜于表现宗教的情感。

F小调 悲愁。

两音合奏时,其和谐程度视音阶距离的远近为准。通常以八阶(即C’—C’)为最和谐,二阶(即C’—D’)为最嘈杂。每个音阶也各表现一种特别的性格与情感。据休恩所引意大利学者的报告,音阶和它的影响如下:

短二阶 悲伤,痛悼,退让,焦躁,疑虑。

长二阶 较短二阶稍愉快,仍带严肃气。

短三阶 悲伤,愁苦,骚动,有人以为它表示平静、满意及宗教热。

长三阶 欣喜,颜色,勇敢,果决,自信,发扬。

四 阶 满足,欣喜,颜色,力量,发扬,间带伤感。

五 阶 反应甚多,通常为平静、欣喜,间带伤感。

六 阶 和悦,力量,勇敢,胜利。

短六阶 通常是静穆。

长六阶 通常表示满意、柔情、希望,间带伤感。

七 阶 骚动,不满意,惊讶,幻觉。

短七阶 不和谐,疑虑。

长七阶 不和谐,疑虑,间或表示希望、信仰。

八 阶 完美,成就,间或表现招邀、焦躁或哀悼。

从这个表看,音阶虽各有特殊的影响,而却没有定准。二阶、七阶本来是两种嘈杂的音阶(dissonances),所以影响很明白,其余如五阶、四阶、长三阶等所生的影响并不确定。音乐的影响应从整个乐调研究。如果单研究独立的音阶,则所得结论不能适用于全体乐调。独立的音阶是不能成为乐调的,和其他音阶并用时,则受其他音阶的影响,不能保存其在独立时的特性。所以上面所述的结果在科学上价值甚小。

七、在听音乐时各人所注意的要素往往不同,有人偏重节奏,有人偏重布局,有人偏重音色,有人偏重其他要素。音乐家作曲对于这些要素也往往有所偏好。美国心理学家华希邦(M.F.Washburn)和狄金生(G.L.Dickinson)尝把音乐快感的来源分为节奏(rhythm)、旋律(reelody)、布局(design)、谐声(harmony)及音色(Lonecolour)五种。她们用一百八十二种名曲测验许多学音乐的学生。发现这五种要素之中以旋律为最重要,依次而降为节奏、谐声、布局、音色。旋律在一般音乐家中都占第一位,只是在韩德尔(Handel)、勃拉姆斯(Brahms)、德彪西(Debussy)诸人作品中才占第二位。节奏在勃拉姆斯的作品中占第一位,在海顿(Haydn)、贝多芬、舒曼、萧邦、门德尔松诸人作品中占第二位,在巴赫、莫扎特、瓦格纳、李斯特、德彪西诸人作品中占第三位。布局没有音乐家把它摆在第一位的,它在巴赫和莫扎特的作品中占第二位,在韩德尔、海顿、贝多芬诸人作品中占第三位。谐声只在德彪西的作品中占第一位,在瓦格纳的作品中占第二位,在舒曼、萧邦、门德尔松、李斯特、勃拉姆斯诸人作品中占第三位。音色只在韩德尔的作品中占第一位,其余音乐家都把它放在第三、四位以下。从这个实验中她们又另外推出两个结论:一是含快感来源(即指以上五种)愈多的音乐,所引起的快感也愈大;二是最兴奋和最平和的音乐发生最大快感,中平的音乐影响最小。

八、关于音乐与情绪的实验要推美国宾汉(W.V.Biagham)、休恩(M. Schoell)诸人所做的规模为最大。他们用二百九十种名曲留声机片,在三年之中(一九一〇年至一九二三年)先后测验过两万人。他们得到下列几条重要的结论:

(一)每曲乐调都要引起听者情绪的变迁。

(二)同一乐调在不同时间给许多教育环境不同的人们听,所引起的情绪变迁往往很近似。

(三)情绪变迁的大小与欣赏力的强弱成比例。

(四)乐调的生熟往往能影响欣赏程度的深浅。但是欣赏力愈强者愈不易受生熟差别的影响,欣赏力愈弱者愈苦陌生的新音乐不易欣赏。

(五)听音乐者可分三类:欣赏力弱者欣赏时甚少,欣赏的强度也甚小;欣赏力平庸者欣赏时甚多,欣赏的强度却甚小;欣赏力强者欣赏时甚少(因为慎于批评),但是欣赏的强度却很大(因为了解技艺)。

(六)情绪的种类与欣赏的强度无直接关系,惟由和悦而严肃时比由严肃而和悦时所生的快感较小。

(七)对于乐调价值的评判与欣赏的强度成比例。

听琴图 (北宋)赵佶

(八)音乐只能引起抽象的普遍的情调如平息、欣喜、凄恻、虔敬、希冀、眷念等等;不能引起具体的特殊的情绪如愤怒、畏惧、妒忌等等。

九、音乐所以能影响情绪者大半由于生理作用。

关于声音的生理基础,学说颇多,以德国心理学家海尔门霍兹(Helmholtz)的为最圆满。我们知道,听觉器官分外耳、中耳、内耳三部分。音波来时,外耳任收集,中耳任传达,内耳任接收。这三部分器官尤以内耳为最重要。内耳又分三部分,外部为三个半规状管,借中耳的骨状体与鼓膜相连;中部为前庭,内部为螺状体。螺状体之中盛满液体,其中有一条带状基膜。听觉神经即散布在这条基膜上,音波入耳孔时先引起基膜的震动,这个震动传到螺状体,引起其中液体的震动,听觉神经受这震动的刺激,传到脑的听神经中枢,于是有音乐的感觉。所以真正的听觉器官只是内耳的螺状体。近代心理学家尝把动物的螺状体设法移去,结果该动物即失其听觉作用,可为明证。但是音的高低是怎样感觉到的呢?依海尔门霍兹说,螺状体的基膜好像钢琴,钢琴上弦子排列由左而右,愈左愈长,愈右愈短,所以它们发的音愈左愈低,愈右愈高。每条弦子都只能发一种音。螺状体的基膜是夹在两条软骨中间的,下部甚窄,愈近螺顶愈阔,基膜上面横列着无数细胞纤维,纤维的两端都嵌在夹着基膜的软骨里,所以愈在基膜窄部愈紧张,愈在基膜阔部愈松弛,每条神经纤维即相当于一条琴弦,只能吸收一种音波。长而松的纤维吸收低音,短而紧的纤维吸收高音。换句话说,每条神经纤维就是一个共鸣器。根据物理学的原理,每一个共鸣器只能和一种音共鸣。听神经纤维也是如此。某纤维只能和每秒震动三百次的音波共鸣,某纤维只能和每秒震动六百次的音波共鸣,都不能稍有改变。如果有“纯音”的可能,在它入耳时,就只有一条听神经纤维行使其机能,在无数复音入耳时,好比几个琴弦同时被弹一样,就有无数听神经纤维行使其机能。人的螺状体基膜上共含两万四千条听神经纤维,所以在理论上有听两万四千种音的可能。

近代科学家有人拿狗来试验,发现狗的基膜下部毁坏时即不能听高音,上部毁坏时即不能听低音。又有人拿几尼亚猪来实验,给一种震动数固定的单调音接连让它听数星期,以后它就不能听该音调。它死后,我们如果检验它的基膜,就可以发现担任听该音调的纤维已腐烂,这就由于该纤维行使机能过久,缺乏休息和营养,所以失其作用。如果实验用的音很高,则腐烂的纤维常在基膜下部;如果实验用的音很低,则腐烂的纤维常在基膜上部。这种实验是海尔门霍兹的学说一个有力的证据。

但是音乐实不仅能影响听神经,还可以影响周身的筋肉和血脉的运动。近代实验美学家应用种种仪器测验音乐对于血液循环及脉搏起伏的影响也颇可资参考。据斐芮(Feary)、斯库普秋(Scripture)诸人的研究,声音都可以使筋肉增加能力,迅速的和愉快的音乐尤其可以消除筋肉的疲劳。孟慈(Mentz)发现凡在音调完全和谐时,音的强度猛然更换时以及一曲乐调将终结时,血脉和呼吸都变慢;在听者注意分析乐调时,血脉和呼吸都变快。比纳(Binet)和库地耶(Courtier)的结论与此稍不同。他们都说一切音的刺激都可以增加血脉和呼吸的速度,不过在听不调和的音阶、大音阶以及音阶迅速更换时,血脉和呼吸的速度变得更快。据福斯特(Foster)和干伯尔(Gamble)的研究,听音乐时的呼吸和平常工作时的呼吸速度并无分别,不过平时呼吸有规律,听音乐时呼吸大半没有规律。斐拉芮(Ferrari)拿疯人和健全人来比较,发现只有疯人在听音乐时血脉的起落才直接受音乐的影响,他以为这是由于疯人的心脏失去控制作用。据海依德(H. Hyde)的报告,悲伤的音乐可以使血脉速度变缓,愉快的音乐可以使血脉速度变快,生理的变迁和心理的变迁是相平行的。她以为愉快的音乐对于病有治疗的功效。康宁(L. Corning)也说患神经病的人在听音乐之后病势可略减轻。古希腊常用音乐来治疗病症,亚理斯多德曾说音乐有“发散”(catharsis)的功效。音乐何以能治病,科学家尚无满意的解释,但是它的功效大半是生理的,则已为一般人所公认。

十、近代实验美学对于音乐所得的结果大致如此。在理论方面,我们前已提及,近代美学家对于音乐有表现派和形式派的分别。表现派以为音乐是情感的流感,音乐家和诗人一样,心中都有一种深厚的感情要表现出来,不过他们所用的工具不同,诗人表情用文字,音乐家表情用乐调。音乐的好坏以其所表现的感情深浅为准。这种学说在中国从来没有人置疑过。《乐记》中有一段话把这个道理说得最透辟:“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在西方思想史中这种学说在近代才盛行。叔本华是一个先导。他的音乐定义是“意志的客观化”(the objectification of will),其他艺术表现心灵都须借助于意象,只有音乐才能不假意象的帮助而直接表现意志。德国大音乐家瓦格纳根据叔本华的哲学,倡音乐表情之说,以为凡可以音乐表现者同时也可以文字表现,于是开近代“乐剧”(music drama)的先河。这种音乐表情说与当时浪漫主义的文学主张相吻合,都是注重情感,薄视古典派的明晰的形式。浪漫时期的音乐大半迷离隐约,没有明确的轮廓,就是受表现说的影响。

陶渊明诗意图册 (之十一) (清)石涛

赞成表现说者大半以为音乐与语言同源。语言的音调往往随情感变化而起伏,所以同是一句话在怒时说出和在喜时说出的语调不同。语言背后本已有一种潜在的音乐,正式的音乐不过就语言所已有的音乐加以铺张润色。持此说最力者在法有格列屈(Gretry),在英有斯宾塞(Spencer)。斯宾塞尝说,音乐是一种“光彩化的语言”(glorified language)。他以为情感可影响筋肉的变化,而筋肉的变化,则可以影响音调的宏纤、高低、长短。照这样看,乐器所弹奏的音乐是由歌唱演化出来的。

就常识说,音乐表现情感说似无可置疑,但在近代极受形式派的攻击。形式派首领是德国汉斯力克(Hanslick)。他曾著一书,叫做《音乐的美》,用意在反驳瓦格纳的音乐表情说。在他看,音乐就是拿许多高低长短不同的音砌成一种很美的形式。在其他艺术之中形式之后都有意义,在音乐之中则形式之后绝对没有什么意义。音乐的美完全是一种形式的美。听音乐的人须能把全曲乐调悬在心眼面前,仔细玩味它的各部分抑扬开合的关系,才能见到音乐的美。音乐能引起情感,固然是事实,但是音乐的美却不在它能引起情感。“严格地说,凡美都无所为,因为它除形式之外即别无所有。形式尽管可以有用场,可是就其为形式而言,自身以外实别无目的。如果审美能引起快感,这是影响,和美的本身不是一件事。我示人以美时,目的尽管在引起他的快感,但是这个目的与美的本身却不相干。美纵然不能引起任何情感,纵使没有人去看它,它却仍不失其为美。换句话说,美虽是为给观者以愉快而存在的,至其可否存在却不依赖它能否给人以愉快。”这是艺术上形式主义的一段最明显的供词。

英人盖尔尼(Gurney)也反对音乐表现情感说。他以为音乐的美不在情感,就如美人的美不在她的忧喜。他引了许多大音乐家的话来证明“表现说”的无稽:

贝多芬埋怨人对于他的作品曲为解说,曾经说许多很酷毒的话。但是要寻关于这个问题的联贯的主张,自然要去看门德尔松和舒曼一班文人派音乐家的著作。门德尔松说:“如果你问我在制某乐谱时心里所想的是什么,我只能说,那恰是该谱制成时的形样。……”从此可知音乐本身以外的观念和情感都非必要了,——至少在门德尔松是如此。舒曼对于在音乐中寻文字的意义之意见,可从下面的话看出:“批评家们老是想知道音乐家自己所无法用文字说出的东西,他们对于所谈的东西往往连十分之一也没有懂得。天!将来有一天人们不再问我们在神圣的作品之后隐寓什么意义么?把第五阶辨别出来罢,别再来扰我们的安宁!”“贝多芬谱田园交响曲所冒的危险,他自己知道的。画家们因此把贝多芬画在一条小河旁边坐着,捧着头听潺潺的流水,这是多么荒谬!”“人们总以为音乐家在制谱时,先准备好纸笔,打定主意来作描写的工作,来表现这样,表现那样,这实在是大错。不幸得很,这恰巧是柏辽兹(Berlioz)所做的勾当,而且有许多人因为他专做这种勾当而去捧他!”

这番话不但是攻击表现说,对于音乐起于语言一说也可以说是一个打击。音乐起于语言说本来很难成立。据德国华拉歇克(Wallaschek)的研究,野蛮民族所唱的歌调毫无意义,他们却欢喜唱它,欢喜听它,都只是因为音调和谐。儿歌也是如此。格罗塞(E. Grosse)在《艺术源始》里也说:“原始的抒情诗最重的成分就是音乐,至于意义还在其次。”从此可知语言和音乐是两件事,语言有意义,了解语言就是了解它的意义;音乐无意义,要欣赏它,只要能觉得它的音调和谐就够了。不但如此,乐调的高低是有定准的,语调的高低是无定准的;音乐所用的音是有限的、断续的,语言所用的音是无限的、联贯的。这个道理,斯徒夫(Stumpf)早已说过,也是证明音乐和语言并没有直接的关系。音乐既不是一种语言,就不能算是一种表现情感的艺术了。

表现派和形式派的争执大要如此。他们都似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我们究竟何去何从呢?从上述各实验看,我们很难偏袒某一派。从表现派说,每个乐调和每个音阶既都各有特殊的情感,而同一乐调在许多听者所生的情感既又相近似,则音乐表现情感之说有证。说到究竟,凡是关于音乐与情感的测验大半都以表现说为出发点。反之,从形式派说,如果音乐表现固定的情感和意义,则听者所生的意象不应人各一样,毫不相谋,而发生联想也就是了解音乐所表现的意义,也就是欣赏音乐;但是据实验结果看,同一乐调可以引起许多不同的幻想,联想类听者和主观类听者对于音乐的欣赏力又极薄弱。这些事实都与表现说不甚符合。然则形式派与表现派的争执,究应如何解决呢?

醉归 (中国)丰子恺

我们在第一章分析美感经验时已详细说过,一切艺术都是抒情的表现,都是实质和形式婚媾后所产的宁馨儿,有实质而无形式则粗疏,有形式而无实质则空洞,音乐自然也不能跳开这个公例,离开情感,单靠形式而存在。专在形式上下功夫而不能表现任何情感的音乐,究非上品。大音乐家如贝多芬、瓦格纳、巴赫诸人的作品都有很深厚的情思在后面,这是多数人所公认的。绝对否认音乐为表现的艺术,这实在是形式派的误解。不过表现派以为音乐所表现的是固定的具体的情思,说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用意在证明神的存在,说他的《田园交响曲》是描写某处的田园的风味,这也是没有明白音乐的真使命。德拉库瓦教授说得好:“音乐把情感加以音乐化。”音乐确实是表现情感的,但是像其他艺术一样,它所表现的并非生糙的情感。生糙的情感通过音乐之后,好比泥水通过渗沥器,渣滓脱尽,仅余精萃。音乐仅摄取诸个别情感的共相,它所表现的只是情感的原型,好比名理范围里的由普遍化及抽象化得来的概念。概念隐括诸个别事物的意义,却不带诸个别事物的殊相。音乐所表现的也是如此。譬如一曲音节响亮、节奏飞舞的音乐所表现的只是一种欣喜焕发的情调,有人听见发生行婚礼时的情感,有人听见发生奏凯旋时的情感,有人听见觉得它是表现春天的景象,有人听见觉得它是描写少年英雄的豪情胜概。这些都是特殊的固定的具体的情思,却同具欣喜焕发的情调。音乐只能表现这种普遍的抽象的情调,却不能表现特殊的具体的情思。由普遍的抽象的情调而引起特殊的具体的情思,这是由全体到部分的联想。一般人因为听某种乐调起某种特殊的情感或意象,便以为该种乐调就是表现该种特殊的情感或意象,这是陷于以偏概全的谬误,犹如看到一幅青色的图案画联想到某一棵松树,便说该图案表现那一棵松树,同是一样无稽。梵斯华兹和贝蒙叫一班学音乐的学生在听音乐时随时将所生的意象画下,结果各画所表现是不同而情调则一致。宾汉和休恩诸人发现音乐只能表现平息、凄恻、欣喜、虔诚、眷念一类的普遍的情调,而不能表现愤怒、畏惧、妒忌一类的特殊的情绪。这些实验都足证明我们的见解。

好书不老 常读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