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限戏鲸习读专用
去往大帆船港的螃蟹船
1.
离开马尼拉,我坐上去八打雁港的大巴,准备在那里换乘螃蟹船,前往民都洛岛的加莱拉港。
坐螃蟹船完全是第一次。这是一种木质小船,船舷外有两根竹子做成的浮杆,形似螃蟹腿。据说海上波涛汹涌时,螃蟹腿有助于保持船体稳定,不易被浪掀翻。
船不大,凡是能下脚的地方都坐了人。旅行指南上说,超载是菲律宾渡船事故的主要原因,但问题是没有更好的选择。无论哪艘船都塞得满满当当。似乎有多少船,就会有多少人将船塞满。作为现实策略,只能系紧船员丢过来的泡沫救生衣,然后一切听天由命。
2.
刚一出海,一个不算大的浪头就打进船舱,把侧翼的乘客淋成落汤鸡。之后,螃蟹船就像义乌小商品市场里的玩具,不时被大海腾空抛起,又重重跌落。
所幸那天晴空万里,海面虽不是波澜不惊,但也没有大风大浪。晒得黝黑的菲律宾驾驶员,耳朵上别着香烟,潇洒至极地催动着引擎。超载的螃蟹船就这么半飞不飞地航行在海上。
3.
螃蟹船的另一大特色是引擎声足以震到耳膜出血。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开始观察船上的乘客。我发现船上有一位肌肉极其发达的大叔。此人长着一张拉美人的黑红脸膛,穿着紧身骷髅头背心,戴着一条绿松石大项链。全船人都穿着臃肿的救生衣,像等待救济的幸存者,唯独他洒脱地把救生衣踩在脚下,不管风浪多大,船体怎么颠簸,都泰然自若。他戴着雷朋墨镜,扬着下巴,不时看看手机上发来的信息。我注意到,他的右手无名指被砍去一节!
4.
不管怎么看,他都更像是一个拉美毒枭或者合同杀手,在去加莱拉港完成任务的路上。他的随身行李只有一个双肩包,里面装的好像也不是什么“浮潜三宝”。
在加莱拉港,我提前预订了一家潜水酒店。我不打算在这里潜水,但是凑巧看到酒店的网站,上面自吹自擂地列出自己的很多优点,其中一条是“挑逗的女侍应生”(Flirty Waitress)。
菲律宾女性素以性感奔放著称,在这样的地方还能以“挑逗”取胜,肯定功夫了得。虽说我对女生挑逗与否没有要求,但还是好奇心起,决心一探究竟。
5.
酒店就位于加莱拉港的码头旁,是一家普通、平价、面向潜水爱好者的本地酒店。我发现,除了打扫卫生的阿姨,能称为“女侍应生”的只有坐在前台的女孩。她正吹着电扇,无聊地玩着手机。
我试着说了声“有预订”,她冷冷地抬起头,戴着牙套,很瘦,两只眼睛的距离有点远,像小牛的眼睛。
她“啪”地打开登记簿,让我自己登记。说话中规中矩。与其说挑逗,毋宁说有点冷冰冰。
6.
当然,我的印象很可能是片面的——经常如此。我也无意把自己的印象强加给读者。希望不要因为我这样的描写,就对那个女孩,乃至那家酒店丧失信心——这绝非我的本意。
况且,比起挑逗的女侍应生,我更欣赏酒店的位置。从房间窗户望出去,就是蓝色的大海和停泊在港口的白色帆船。我突然明白这里为什么叫“加莱拉港”。在西班牙语里,“加莱拉港”就是“大帆船港口”的意思。
7.
那天晚上,我坐在露台上喝生力啤酒,看夜潜归来的螃蟹船。大雨将至,闪电点亮远处的山峰,也照亮坠满椰子壳的海岸线。螃蟹船的大灯像一把匕首划破海面,四五个潜水者打着手电筒走上码头。一只猫看了看我,然后蹑手蹑脚地从铁皮屋顶上走过。和菲律宾的狗一样,这里的猫也瘦得不像样。
积雨云移动到穆埃列湾上空,顿时暴雨如注。住在隔壁的日本老头同时带回来两个菲律宾女孩。其中一个在走廊上看了我一眼,肩膀上露出透明的胸罩吊带。她还算漂亮,但有心事,或许再过十年,她的眼角就会出现几道美丽的鱼尾纹。
8.
因为隔音差,那晚我睡得很不好。加莱拉港是外国年长侨民的乐园。他们来这里寻找爱情,寻找菲律宾女孩结婚。你甚至可以找到专门的网站,介绍此类经验。
整个东南亚都不乏这样的故事。在万象的湄公河畔,我碰到过一个法国老头。他直言不讳地说,自己是来万象找老婆的。刚到不久,他就去做了一次老式足疗。当那个年轻俏丽的老挝女孩,把他的老脚捧在怀里揉捏时,他说自己一下子就爱上对方——不可抑制。
9.
“让一个法国女人给你捏脚?”他激动得直嚷嚷,“这完全不可想象!”
港口旁边是几家面朝大海的酒吧,同样坐满喝啤酒的外国人,谈论着相似的话题。一家酒吧餐厅装修成蓝白相间的地中海风,铺着白色餐布,点着蜡烛,但无人问津。我在这里打了一艘螃蟹船,去穆埃列湾西侧,椰林掩映下的游艇俱乐部。
那是个美妙的地方,除了停泊的游艇、山间的别墅,还有一间能够俯瞰海湾的酒吧,被厚重的热带植物包围。每到日落时分,久居加莱拉港的外国侨民,就会纷纷来到这间黄色灯泡点亮的酒吧,围着白色的吧台喝酒。
10.
酒吧里有一张台球桌,常客都有自己固定的球杆。这天,一个大腹便便的英国老头正独自打台球,旁边站着一个七八岁的法国小男孩。
“你愿意来一盘吗?”老头问小男孩,目光中露出期待,或许想到自己远在康沃尔郡的孙子。
小男孩的英语不好,要不就是有点害怕。老头每次说什么,他都要叫在吧台喝酒的爸爸,于是英国老头不得不再重复一遍刚才那句无关紧要的闲话。
“晚上好,姑娘们!”两个美国口音的老头走进来,对吧台的女孩说。
11.
他们要了生力清啤,然后聊起来。其中一个人显然刚到不久,是来找菲律宾女孩做老婆的。另一个老头已经在这里结婚。他建议同伴不要找四十岁以下的女人:“那很费钱、很麻烦,而且她们还在喜欢疯玩的年龄。”
接着他开始抱怨养老金投资出了问题,必须赶回美国处理。
“我不打算带她回去,机票太贵。”他说。
在吧台坐着的人,平均年龄大概超过六十岁。头顶的电扇单调地转动着,丛林中的飞虫被灯光吸引,一次次撞向灯泡,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英国老头把最后一个球击落袋中,脸上毫无表情。
12.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这情景似曾相识:热带丛林、大海、昏黄的酒吧、身处异乡的外国人、沉闷的日子——这是约瑟夫·康拉德的东南亚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情景。与小说不同的是,现实更加苍白,更加缺乏浪漫,人物也失去殖民时代的光环。
说到底,这个世界正在进行着的,不过是一种金钱与爱情的全球化交换。这群外国老人带着在本国已经卑微的养老金来到这里,寻找能够照顾他们下半生,但是并不爱他们的女人。
对于菲律宾女人来说,嫁给外国老头则是一种职业规划,一种现实出路,一种略有保障的人生。
13.
游艇俱乐部的码头上响起螃蟹船的马达声。两个穿着吊带、热裤的菲律宾女孩顺着小路走上来。我一眼认出她们就是前一晚睡在我隔壁的女孩。她们化了浓妆,但掩饰不住刚刚睡醒的倦容。她们坐在吧台边,玩着苹果手机,等着什么人过来,为她们点一杯饮料。于是,我给她们要了两杯姜汁可乐,然后聊起来。
她们是两姐妹,一个二十四岁,一个二十二岁,相对漂亮的那个是姐姐。她们的家在民都洛岛的卡拉潘,下面还有一个十八岁的弟弟。父亲欠下赌债,所以她们需要钱。两人来到加莱拉港,希望找到合适的外国人结婚,只要那个人答应照顾她们的家庭。她们的陈述轻描淡写,嘴角甚至挂着一丝笑意。我没问她们是不是也做小姐——昨晚太黑了,她们没认出我。
14.杀青段
我问两个人有没有男朋友。姐姐说她有,在卡拉潘,但她不想见他。
“为什么?”
“因为他很疯狂,”她指着自己的脑袋,“而且他也没钱。”
来酒吧的人渐渐增多。一个美国老头为她们买了饮料。我决定在摆渡船停运前返回酒店。夜晚的海面空无一人,天空中是劈头盖脸的星星,只有码头上闪烁着灯火。
我突然很想知道这对姐妹十年后的生活会是怎样。她们会嫁给什么人,过上怎样的生活?我时常被好奇心俘虏,但我明白,那大概是没可能知道的。
——我很快就会离开加莱拉港,十年后与她们再次相遇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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