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限戏鲸习读专用
迷幻海滩
1.
在廉价航空迅猛发展的今天,飞机已经承担大部分旅行的交通任务。尽量缩短路上的时间,降低旅途的辛苦程度,提高“出发”和“到达”的效率,是旅游业的基本之义。因此,除了喜欢自讨苦吃的旅行者,很少有人愿意换乘四五种交通工具,去一个像长滩岛这样国际化的地方。
这或许就解释了,为什么从加莱拉港到长滩岛的难度,远远超出我的预期。长滩岛是菲律宾的第一大旅行目的地,绝大部分游客都是坐飞机去的(合乎情理),像我这样“跳岛”前往的可谓凤毛麟角。
2.
从加莱拉港到罗哈斯港的路上,我没看见任何一个外国游客,连穿着得体的菲律宾中产阶级都十分罕见。
那天一早,我被塞进一辆核定载客人数十人,但坐了十九人的小面包车,沿着民都洛岛的海岸公路,一路向南。宁静的大海和无人的沙滩不时从窗外闪过,山上是大片大片的椰林。
车上的人各式各样:有晒得很黑的渔民,有扛着大包的农夫,有门牙只剩一颗的老伯,也有用喊叫的方式打电话的大婶。这些人之中,穿着像样衣服的只有一个(不是我)。他挤在我和一个渔民中间,是出于某种理由,要去卡拉潘处理公事的银行职员。一车人里,只有他喷了淡淡的古龙水,其他人(包括我)都是一身汗臭或者鱼腥味。
3.
那人穿着浆洗得簇新的制服衬衫、熨烫过的裤子、干净的黑皮鞋,戴着机械手表。他一边刷新Facebook动态,一边和朋友在WhatsApp上聊天。一路上,他从没有抬过头,仿佛有一堵看不见的气墙,将他与众人隔开。那堵气墙上写着“我不属于这里”。
他在卡拉潘下了车,招手叫了一辆摩的,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只有通风不良的车厢里,依然残留着他的香水味。
中午之前,我到了罗哈斯港。这是一个安静得近乎神奇的小镇。一条灰扑扑的柏油路通向码头,有些地方正在施工。路两侧有渡轮公司的办公室和没什么生意的餐厅。我感觉有点不好。
4.
我走到渡轮公司的办公室,两只流浪狗正趴在阴凉处午睡。售票窗口紧闭,上面挂着“已售完”的纸板。我感觉更不好了。
不过,我发现屋里其实有人。空调扇叶上上下下地摆动,这个人就趴在办公桌上打盹。我敲了敲窗户,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拉开窗玻璃。我问有没有去长滩岛的船票。他一脸迷茫,好像还没从睡梦中缓过神。于是我又问有没有去卡蒂克兰[插图]的船票。他告诉我,下午4点有一班,而且票没售完。实际上,票一张都没卖出去,因为整个航行取消了。
“船出故障了。”他有点兴奋地告诉我。
“下一班是几点?”
“晚上,10点,”他微笑着,“6点开售。”
5.
这意味着我还要在这个无聊的小镇度过十个小时。到达卡蒂克兰的时间将是夜里两点。如果足够幸运,我还能找到深夜载客的螃蟹船,把我送到长滩岛的码头。如果没那么幸运,我就得在码头挨过一夜,等待天亮。
午后的小镇酷热难耐,一切仿佛都睡着了。除了几家餐厅、一个破败的台球房,也没什么可去的地方。乐观的一面是,这地方没人拉客,因为什么都没有。不幸滞留在此的都是等待渡轮的旅客,而这样的倒霉蛋那天不多。更确切地说,好像仅我一个。
当然,也有拉货的卡车司机,正等着把货车开上渡轮,开往别的岛屿。货车整齐地停在码头上,司机全都不见踪影,想必有他们找乐子的去处。
6.
我找了一家餐厅坐下,吃了鱿鱼炒面,喝了生力啤酒,看到街对面的旅馆门口挂着“空调、热水、钟点房”的招牌。
老板是一个粗声粗气的中年妇女,喉结很大,骨骼清奇,五官带有明显的男性特征。她应该是一个异装癖或者变性人——两者在菲律宾都很常见。房价公道。更主要的是,我也没有别的去处。
就这样等到太阳落山。再出来时,街上已经点起路灯。我发现,街上的人明显多了,还出现几个外国背包客游魂般的身影。我这才注意到,离码头稍远的街边,有几家新建的酒店,看上去比较高档,明显是服务游客的。
7.
但是,酒店再豪华,大概也很少有人愿意在此过夜。毕竟罗哈斯是个一无所有的地方,而长滩岛就在海峡对面。这些酒店存在的基础,就是海上阴晴难测的天气和时常故障晚点的渡轮。
但是这一次,晚上10点的渡轮如期而至。巨大的钢铁家伙,装进去几十辆大卡车也不在话下。海上一片漆黑,一路上都能听到涡轮搅动海水的巨响。
四个小时后,我看到远方出现一条狭长的、五颜六色的光带——那是长滩岛西岸的灯火。已经将近夜里两点,岛上还是一片繁华,国际化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海鲜烧烤的白烟冉冉升起,迪厅舞曲的节奏震颤着夜空,啤酒和鸡尾酒正被无数扭动腰肢的男女喝下,以便为之后的活动提供动能。
8.
在经历罗哈斯的萧条后,这一切多少显得有些不真实。长滩岛仅是一个七公里长,腹地只有一公里宽的小岛,可它吸引了所有资源。这里有全菲律宾最好的餐厅,最活色生香的夜店,最与国际接轨的酒吧。站在黑暗的大海上眺望长滩岛,我深切感受到某种隐喻——整个菲律宾都沉睡在无边无际的“现实”黑暗中,唯独这座人工雕琢的热带乐园,好像海上的灯塔,永远不会熄灭。
我顺利抵达海边度假村——长滩岛的螃蟹船和摩托车都是通宵营业。这是来到菲律宾后,我第一次体会到旅游城市的便捷。
9.
不过长滩岛这样的地方,自有其运行法则。那就是:只要你肯花钱,就会受到礼遇;你花多少钱,就得到多少服务。
长滩岛的一切明码标价,通过价格区分不同档次,提供大致符合该档次的服务。虽然这就是当今世界的运行逻辑,并不稀奇,但长滩岛是一个高度集中的袖珍小岛,这种逻辑体现得格外露骨,不免让人瞠目结舌。
花几十块,你可以住在岛上不靠海的普通民房里。多花一百块,可以住进不靠海但稍有设计感的度假屋。再加两百块,可以住到海边小旅馆。但与小旅馆享有同样风景,仅几步之遥的中等规模度假村则要再加两百块。中等规模度假村旁边是一座大型度假村,有自己的餐厅和SPA,房间也更宽敞,价格至少需要再加一百元。如果把大型度假村的价格加倍,就可以拥有一片私人沙滩和面朝大海的小型别墅。终极梦幻是不仅拥有一片私人沙滩,还能独占一座山头,价格自然也相应翻倍。所谓成熟的旅行目的地,大抵就是这样。
10.
此外,成熟的旅行目的地还有另外一大利器,那就是将几个原本没什么吸引力的项目打包出售。长滩岛的旅行社经营多种套餐,从潜水、卡丁车,到跳伞、风筝冲浪,但最流行的无疑是“浮潜加跳岛”套餐。
我参加了这样一个当日往返的“浮潜加跳岛”旅行团,同行的有六个韩国人、两个中国台湾人、两个澳大利亚人、两个俄罗斯人和一个巴西人。螃蟹船将我们载到长滩岛的近海,然后停在海面上,我们戴上潜水镜和呼吸管,“扑通扑通”跳进海里。
水下有大片珊瑚和在珊瑚间觅食的鱼群。鱼儿五颜六色,游动的身姿如同舞者。不过比起斯里兰卡和泰国南部,这里的珊瑚和鱼群的漂亮程度都不算太高。
11.
半小时后,我们回到船上,去往下一个景点“水晶岛”。这是一座漂浮在水面上的小山,有一些人造景点,假如不是囊括进套餐,很少有人愿意为它单独付款。
水晶岛看上去很像一个本想开发成度假村,但不幸失败后的转型之作。岛上很多修建完好但弃之不用的茅草屋,以及一间废弃的餐厅,似乎佐证了我的推测。
人造景点包括贝壳博物馆、照片展览和历史展览。贝壳博物馆敷衍了事地陈列了一些贝壳和海螺壳,种类少得惊人。但更无聊的是照片展览。与其说是展览,不如说更像儿童益智乐园。
12.
比如,其中一张画的下面写着这样的提示:“请在画中找出十三张人脸。”我很快找到十张,在找剩下的人脸时心想:有谁会无聊地跑到这里找人脸呢?
稍有趣味的是历史展览。除了介绍菲律宾国旗的含义(这不太有趣),还讲述了一个班乃岛山地部落的传统。
长滩岛最早的定居者是低地土著“阿提人”,与之相对的是住在山上的部落,被称为“苏洛德人”。“苏洛德”的字面意思是“内陆”或“封闭之地”。
13.
苏洛德部落有一个世代相传的女巫家族。家族中的某一位女孩,自降生之日起,就成为部落的公主。这位公主从小锦衣玉食,但是除了家庭核心成员和仆人外,一辈子都不能接触外人。长到十八岁时,她会与部落中出价最高的男人结婚。婚礼仪式结束前,即便是这位竞价成功的丈夫,也无法看到公主的真容。
公主一生不用劳作,唯一的使命是掌握对部落来说至关重要的史诗——以舞蹈和歌唱的形式。史诗的表演长度在二十四到三十三小时之间。也就是说,在没有文字的时代,这位公主就是苏洛德部落活着的《圣经·创世记》,她的记忆就是部落赖以存在的证据。
14.
但是,这一传统如今濒临灭绝。因为女巫家族的年轻一代拒绝再过这样的生活。女权主义者认为,苏洛德部落的女性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而人类学家则担心古老的传统将因此丧失。
如何适应时代的发展,同时又保存原有文化,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不过,对于长滩岛来说,更迫切的问题是,如何在发展旅游经济的同时,防止过度开发。
“普卡海滩还没怎么开发,不过讽刺的是,这才是这里看上去特别棒的原因。”菲律宾向导罗德里戈对我说。
15.
从水晶岛离开后,第三个景点就是位于长滩岛西北角的普卡海滩。和白沙滩一样,这里有细腻的沙子。不同的是,除了一些贩卖饮料的茅草屋,这里几乎没有太多旅游开发的痕迹。海滩后面是一座长满热带植物的小山,椰子树在海风中摆动。
罗德里戈刚从马尼拉的一所大学毕业,在长滩岛的一家旅行社工作。他的担忧是,长滩岛的资源被越来越多地开发,最终导致这里丧失吸引游客的最根本力量——自然之美。
“开发是不可逆的行为,”他说,“你开发了这片山坡,发现效果不好,可你没法说那算了,我想再回到原来的状态。那是不可能再回去的。”
16.
罗德里戈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乘船离开普卡海滩的路上,我发现香格里拉酒店已经占据昔日岛上相对遥远的西北角,而离它不远的那片原本未经开发的山林,如今也在修建一家大型度假村。
我很难想象,仅仅三四十年前,长滩岛还没有电力供应。当时只有为数不多的阿提人定居在岛上,靠捕鱼、种植木薯和采摘椰子为生。
德国背包客在20世纪70年代率先发现这里。旅行作家詹斯·彼得出版了关于长滩岛的第一本旅行读物,称这里是“亚洲最美丽的岛”。他也将在长滩岛的照片印成明信片,四处分发。到20世纪80年代,长滩岛成为少数欧洲背包客的秘密天堂,其情景让人联想到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的电影《海滩》。
17.
旅游开发随之而来,旅馆、餐厅和酒吧纷纷被建起,它们的老板就是当年第一批来到长滩岛的背包客。如今,已经中年发福的德国人、瑞士人、比利时人,依旧坐在自家旅馆的茅草屋檐下,不时和住在店里的客人感叹一番。
2000年以后,随着大批亚洲游客的涌入,长滩岛终于不再是昔日小众群体中口耳相传的隐逸之地,逐渐成为国际化的旅游目的地。不过,快速增长的声望也给长滩岛带来负担。比如,排水系统跟不上发展速度,一部分污水只能排入附近海域,导致绿藻的过度繁殖。如今,白沙滩一侧依旧美丽,但只要走到长滩岛东岸的布拉博格海滩,你就能看到大片被海水冲刷着的绿藻。风筝冲浪者们只能在绿藻外围的海域乘风破浪。
18.杀青段
在长滩岛的最后两天,我常在日落时分步行到布拉博格海滩的冲浪者酒吧。远处的海面上,皮肤黝黑的沙滩男孩“嗖嗖”地飞驰而过,突然身子侧倾,潇洒地掉转方向。穿着紧身泳装的姑娘,像站在半个贝壳上的维纳斯,追逐着落日余晖。还有尚在练习阶段的风筝冲浪者,经常把握不好风向,于是风筝就会像失事的战机轰然坠海,发出一声巨响。
酒吧里放着雷鬼音乐,老板自称是当年留下的背包客。他有些自嘲地说,如今只有这片不太容易吸引游客的海滩,还多少保留着一点当年的样子。
他指的是:没有灯红酒绿的喧嚣,只有自得其乐的背包客,幻想着自己找到了一片热带天堂。
下期:“海鲜之都”和“糖业重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