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复兴散文·青春纪事】1
1. 视频电话
手机有了视频功能之后,打电话方便许多,也进化许多。再远的距离,可以动一下手指即可连通;而且,还可以有图像,活灵活现,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摸。不得不惊叹人类高科技的进步。
在物质不发达的年代,电话都不普及,高科技更是遥不可及。打个普通的电话都困难,别说打长途电话、视频,更只在遥远的梦中。
记得在北大荒的时候,如果想给北京家里打个电话,需要到农场场部的邮局去打,全农场只在那里有一台电话,可以打长途。从我们生产队到场部,要走十六里地。如果是冬天,特别是春节前,常常会遇到“大烟泡”。顶着风雪,踩着雪窝子,走到场部,已经成了雪人。走进邮局,光扫身上的雪,就要扫半天。
2. 即便挂通电话,北京那边接电话的是管公共电话的人,那人要走到我家大院里,叫我妈或我爸去接电话,我妈或我爸要走到公共电话那里,才能接到我的电话。这来回一去一来的时间,都是要电话费的。在等候我妈我爸接电话的时候,电话筒里嗡嗡的响声和我心里怦怦的跳动,一起回响,响得惊心动魄,都是人民币唰唰的声音呀。所以,我很少打这种长途电话。
从北大荒回到北京,更是很少打长途电话。我弟弟在青海石油局工作,好长时间没来信,那里是戈壁荒滩,天远地远的,家里人都很担心,让我去给他打个长途电话。那时候,打长途电话,要去六部口的电报大楼,从我家坐公交车,坐四站地,才可以到。
3. 记得也是春节前夕,到了那里,打长途电话的人很多,每个人要先拿一个号,像在医院里候诊时等着护士叫号一样,也得等着叫号。那里有好几个电话间,叫到号的人,告诉你到几号电话间,就看见从那个电话间走出一个人,你紧跟着走进去。那情景就跟现在街头或公园里的临时厕所,等一个人开门出来,你再迈步跟进。等待的时间和焦急的心情一样长。真到打电话了,却几分钟就完事了,快得和乘车到这里的时间以及在这里等候的时间,简直不成比例。
那天,我终于给弟弟打通了电话,等他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接电话,一共没用五分钟,没说几句话,我就赶紧放下了电话。知道石油局为搞春节晚会,他正吃凉不管酸和同伴排练话剧《年青的一代》呢。放下话筒,我气不打一处来。
4. 前些日子,读到一首诗《落日颂》,作者是位打工者,名字叫窗户,显然是个笔名。诗很短,只有三小节——
和儿子视频,落日映红窗外
放假以后的操场上,空空荡荡
儿子告诉我
他养的蚕长大了
他的脚不小心扭伤了,妈妈给他贴了止疼膏
他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
我一直默默倾听
在视频里看到他妈妈偶尔走过的身影
和一缕投向我的温柔的目光
落日缓缓落下,我所在的地方
是他们未曾抵达的远方
5. 读完这首诗,我很感动。如今,即使是普通的打工者,再一般的人家,也会有个手机,都可以打视频电话。于是,相隔再遥远的距离,也可以一键相连,近在咫尺。再不用像我当年为打一个长途电话,在北大荒要顶着风雪跑十六里地,在北京要跑到电报大楼候诊一般焦急地等待。
关键还可以视频。面对面,有那样多的细节,有那样多的感情,洋溢在视频的画面中。诗写的只是他和儿子的视频,但他在家辛勤的妻子,也闪现其中:“他妈妈偶尔走过的身影,和一缕投向我的温柔的目光”,多么地温馨动人。如果没有视频,和以前我打长途电话那样,只有声音,这样的身影和目光,便像被筛子筛掉一样而无法再现。
6. 不知为什么,这首诗要起一个《落日颂》这样的大题目?如果我是作者,索性就叫《视频》。
视频,太简单,太平庸,没有落日和远方的诗意。视频,却已经走进了我们日常的生活,让再简单、再平庸、再琐碎的生活,有了感情生动的闪现;让再简单、再平庸、再琐碎的感情,有了一抹色彩和光影,如一幅幅流动的画面。
2023年2月26日于北京

7. 小院记事
1975年的盛夏,我家从前门搬到洋桥。那时候的洋桥,虽然离陶然亭不远,在如今的三环路内,却属于郊外,比较偏。房子是新建不几年的红砖房,一排一排的,很整齐,有些像部队的营房。住在这里的大部分人,是当年修北京地铁的铁道兵,复员转业后留在北京工作、安家,住在这里。
搬到这里,图这里的清静,特别是每家门前有一个小院,比城里的房子宽敞许多,母亲愿意在小院里种点儿丝瓜、苦瓜、扁豆之类的菜吃。
这里有个缺点,用水不方便,自来水没有通到家里,打水跑老远,要到公共水龙头那里。但是,我发现不少人家的小院里都有水龙头,不知道是怎么将自来水通到自家小院里的。
8. 刚搬过来没几天,隔壁西院的一位街坊见到我,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我们互相做了自我介绍,他知道了我在中学里教书,我知道他姓陈。虽然是第一次见,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他自来水这个问题。他告诉都是各家自己将自来水接通的。我心想,各家离公共水龙头那么长的距离,怎么接到院子里呀?我一筹莫展,直嘬牙花子。
第二天下班之后,这位街坊带来一个高高个子的男人到我家,向我介绍:请来了师傅,和我一样也姓陈,他就住在前面一排,请他来帮你接通自来水!
9. 这位陈师傅,有四十来岁,和我的邻居一样,都是当年的铁道兵。对于我天大的难事,对他是小菜一碟。我一个劲儿对他说:这么麻烦的活儿,可怎么干呀?他对我说:地铁我们都修成了,这点儿活儿算不了什么。他带来铁铲、扳手等工具,还有几节水管、一个水龙头、几个弯头和细麻线。三下五除二,他们两个人就开始破土动工,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接上隔壁陈师傅家院子里的水管,然后从地下面将水管通到我家院子里,安上弯头,竖起一根水管,再安上水龙头,齐活,自来水哗哗地流淌了出来。
10. 我不知道怎么谢他们才好!直要掏钱,这水管、弯头、水龙头,都得花钱呀。他们二位连连推托着,笑着对我说:我们是干什么的,还用花钱买?这些都是单位不用的边角料!
他们二位就这样走了,尽管我一再挽留他们,怎么也得一起在家里吃点儿饭,喝点儿酒呀。他们还是走了。
临走时,这位陈师傅指着水龙头,对我说:赶明儿,我弄点儿水泥和砖头,再帮你在这里修个水池子。
想起老话:千金买房,万金择邻。
11. 1976年的初秋,我的一个同学,原来同住前门那条老街的发小儿,突然找我。不知她从哪儿听到“四人帮”马上就倒台了,特意跑来告诉我这个好消息的。下班后,她就往这里赶,那时候,从城里来我家比较远,只有一趟343路公交车,要在虎坊桥那里坐车。她赶到这里时,天已经黑了,下车后走得急,跌了一跤,摔破了膝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