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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七堇年·随笔4】北方 薄奠
作者:机智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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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4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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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二次创作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畅销书作家七堇年的首部随笔集,本次作者逐章逐节全新修订。呈现那些年我们曾有的共同的青春记忆。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10-04 12:10:55
更新时间2024-10-04 12:3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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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北方

〔1〕我读着史铁生的散文,零碎地牵扯起我生命中不曾出现过的记忆,一如北方的黄山厚土之中倏忽而来的忧伤的信天游,那些灿若信仰一样的阳光以及阳光下虔诚的子民,几百年几百年地生死相继。我想有一次远行,于细碎流淌的时光与路途之中,观察所有遥不可及的生存方式,以及其中的人们。我发现我爱上了北方,中国的北方。满含苍凉的气息:那些皲jūn裂而贫瘠的黄土地,干涸焦灼似静脉一般延伸的河床,那些皮肤黑皱似柏树老皮的农民……人与大地皆有着原始而朴素的容颜,映照着平凡的历史。

〔2〕我希望去北方。北,是一个念起来平实厚重的字,它怀抱有一大片忧郁的土地,包括那些荒村、乡野和人群,或者飞雁。它们由来已久,在日光的抚摩和岁月的亲吻之下,亘古不变,生死枯荣轻得无从察觉。但是我感受到他们的存在,就像我能触手可及那华实蔽野的田野上掠过的风。

真想伸手抚摸焜kūn黄华叶的季节,抚摸朱漆脱落的旧日宅门,抚摸灰蓝苍郁的高远无比的天空,干燥的空气和清阒的街道,冰糖葫芦的甜甜香气,以及隐隐传来孩童嬉戏之声的旧胡同……

〔3〕这些自在的生命和事件,永远这么不紧不慢地投奔茫无终点的未来,悠然像老银杏的叶子晃晃悠悠飘落的那几年。而他们背后却可以隐藏无尽庞大而又诡秘的故事,无论是一个年轻人的爱情,还是老人的死去。

也一直喜欢七八十年代的感觉:比如每天下午按时出现在一条陋巷的那群调皮男孩和他们的小球赛,或者某个大学的树林里,牵着手散步的年轻人,穿着的确良或者卡其布,脚上是帆布的军绿球鞋,双手羞涩地搭在一起。

〔4〕再或者旧的办公楼,漆着半人高的绿色石灰,地面是摩擦得发亮的水泥地板。我像一个有恋物癖的人,一遍一遍地思忖如何将这些意味深长的物象放进某部电影里,让它们组成我的意念,我们永远不变的,对未来的奢求,和挫败之后追悔不迭的回忆。

在那样的电影里,一生就这样过去了。比一朵花开,要来得沉重与短暂。

我做着这些梦,活在一个不适合做梦的关隘上。

〔5〕梦。

是黄昏的时候等待在荒无一人的原野上,看日落的时刻:风吹草低之间时光渐渐凝固;梦是在深夜里看Stephen Daldry(史蒂芬·戴德利:英国导演和制作人)的电影,镜头里充满克制的关怀与安慰;梦是第二天去远方,去海边,听小鸟用希腊语歌唱,海风微咸,时光慢得像祖母手里的针线活;很认真地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准备一顿晚餐,请当地一个棕红色头发的女孩来一起享用,然后去散步,找一只身体透明的寄居蟹,坐下来和它一起玩耍,度过整个黄昏。穿一件有着浅蓝色条纹的棉衫,吹两千年前抚过海伦的头发的风,脚泡到水里直到感冒。晚上有星光弥漫,在沙滩上写诗。一只大海龟悄然泅离。

〔6〕如果可以,就乘一只大桅杆的帆船,去地中海最西边看伊比利亚的美丽女子,那些被地中海灼热的土地和充满神话气息的空气所灌溉的黑色玫瑰,摘一枝比她们的睫毛还要芳香的花,因为不知可送谁人,于是最终还是留给了自己。看着它在水杯中一日日枯萎下去,这个感觉很像《苏菲的选择》里面梅里尔的哭泣。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步行到快要倒闭的电影院看第一百零七遍上映的《于洛先生的假期》,听里面超级难懂的法式发音,然后困得睡过去,醒来之后回家,夜色浓郁得像油画上的凝彩。小心路上的小偷。

〔7〕还有托斯卡那的蓝色丘陵,或者吕米埃兄弟的咖啡馆,一片落叶顺着塞纳河的左岸飘到我的小船边,它来自阿尔卑斯的牧场。中世纪的城堡里有公主在用意第叙语写情书,落魄的画家向我乞讨。我去瞻仰了莱妮·瑞芬斯塔尔的墓,顺便捎一束雏菊给克罗岱尔,还有加曼,那个真正的电影诗人,他浅吟低唱,叫我去看后花园里的石头上亮晃晃的月光。

……爱琴海的珍珠鱼……温柔的海浪冲洗着死亡之岛……丢失的男孩子……永远地睡熟了……紧紧地拥抱……咸咸的唇相吻……我们的名字将被人忘记……没有人会记住……于是我在你的墓前放下一株飞燕草……一片蓝色……

〔8〕这是加曼的诗歌,Shania(仙妮亚)曾为这部电影写道:“结尾屏幕上就只剩一片蓝色,毫不妥协地坚持到最后一秒,这是大海、天空和飞燕草的颜色,也是自由、梦想、爱的颜色,还是一块尸布下裹着的一个惊世骇俗的天才的生命的颜色……”他的蓝色的生命柔软似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地里掠过的微风,为了祭奠他,我偷了一把斯特拉第瓦里的小提琴,在黄昏的时候把它送进了爱琴海,米诺斯的怪兽也安静了,这琴声像海伦的吻,像晚风。

〔9〕……离开的时候和一群孩子去广场上跳舞。等到她出现在第二街区,就笑着跑过去亲吻,晚上回家共进晚餐,听她痴人说梦,生活像一只光轮。等她入睡,对她悄悄说再见。

起来,睡下。斗转星移。

这将是一场梦。这也曾是一场梦。

弗吉尼亚·伍尔芙,忧郁的天才,她在遗书中对丈夫说:“记住我们共同走过的岁月,记住爱,记住时光。”

她就走进英国北部苏塞克斯郡的一条河流中,将石头装满了外套的口袋,永远地和水里的鱼儿讲故事去了。电影里的那条河流,清澈欢快,两岸植物葱郁,水草弥漫,她穿着魔法师一样的尖尖的红皮鞋,走了进去。

〔10〕让我们记住我们共同走过的岁月,记住爱,记住时光。

某些晚上,我因失眠而读《圣经》,渴望使自己疲倦,顺利如梦。然而越看越清醒,想起十禾说:“我想去相信一个人,非常想。”但我不是不知道,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忙着生,忙着死,所有人都是如此窘迫的姿态,令我不忍心再向别人索求关怀,如果期待被给予绝对的原谅与温暖,那将会是捕风捉影之后的一无所获。如果我们想不对人事失望,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要对它寄予任何希望。堇年,记住,这不是绝望,这是生存下去的唯一途径,亦是获取幸福感的前提。

〔11〕后来。

经过七月流火,经过高考,我终于终于到了北方。因为这一切的姗姗来迟,我已经模糊了当初的热切期待。我听见呼啸的鸣笛划过中原古老的土地,穿越山巅偶见积雪的秦岭,道路两旁常常是低矮破旧的民居,老人和孩子目送着一辆辆呼啸而过的列车,他们静默的站立的姿态,让人苍凉地想起他们祖祖辈辈对这山岭的爱情。也许在他们看来,每一列穿越山岭的火车,都是奔向葬礼的载体,就如这些不声不响流逝的岁月,划过他们的一生,只留下苍老的身躯和日渐淡灭的记忆。

〔12〕我看到黄土高原上苍茫的落日,黄河像撕破大地的绿色肌皮之后汩汩流淌的鲜血,绵延不尽的沟壑,如同大地苍老的皮肤褶皱,错落,沧桑,而给人以严肃、从容的抚慰。目极之处落满父亲的气息。而穿越华北,眺望温润的田野上充满生命的迹象,鲜明饱和的色泽却会让你的视觉疲惫。我想起史铁生的遥远的清平湾,那些纸上的文字渐渐变得鲜活,路途也因此拥有了更深广的延伸。

〔13〕这些土地和在这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似乎有足够的坚忍去抵御光阴似箭与人世变幻,他们平淡原始的生活,是一种结局与回归。

仿佛彻底离开整个少年时代,我投奔北方,投奔茫茫的命运。再没有比命运更残忍的事情。它在我们感情充沛的悲喜之中沉默,然后在世界的阴影里悄悄闭上眼睛。但我们还要继续行走,穿着它给的流浪的鞋子。幸好,我们许诺的时候并未固执地等待它的实现。亦就无所谓失望或者伤害。

〔14〕最后。

我终于站在很多年前十禾出走的城市。冬天它会落下大雪,覆盖此去经年里人烟阜盛之中的悲欢。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个离开家的孩子。

她有着清澈的面容与墨菊一样的漆黑长发。站立的时候有着充满奔离欲望的寂静姿势。

她说那次她在大雪之中走了很远,找到一个邮筒,给我寄了一张明信片。

可是我没有收到。

在哪儿呢?


薄奠

〔15〕终于无法再忍受电影《俄罗斯方舟》里那些莫名其妙的独白和令人窒息的长镜头,凌晨三点,我们合上了笔记本,终于困了。房间里彻底黑暗下来,像高中时突然熄灯的宿舍。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你摸索了半天才找到台灯的开关,令我怀疑这里到底是不是你自己的房间。

一起躺下来的时候,你说,喂,跟我讲讲你的以前吧。

这样的要求被你提出来,我吓得不轻。更甚的是,一番讨价之后,你主动到以坦白去年夏天的一段韵事来换取我的开口。

〔16〕辛辣而雨水丰沛的夏天结尾处,我对你说了些什么。又实际上等于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我们都知道,就像你说的那样:“表达——如果一定要有的话——也无论如何不能够失去一件平静与含蓄的外衣。”

那是我去北方上大学之前的夜晚。翌日你送别我,为我把箱子举上了行李架,带我去车厢尽头教我看时刻表,嘱咐我把财物保管好。我看着你处理起这些事情来熟练利落的样子,就似乎看到了这些年你独自一人在旅途中孑然一身的影子。

〔17〕若要以这样的方式来说——

四年半以前,在军训的休息间隙,你蹦蹦跳跳地过来搭讪,找了个极端拙劣的借口:“像F和弦之类的大横按你怎么办?”

这是我们此生的第一句对话。

在那一年里,我给尚且陌生的你买过一个冰激凌。彼时你有极其意外的天真表情。你也曾在某个下午突然出现在教室后门,送给我一张老狼的CD,嘴里一直念着,盗版的盗版的……

〔18〕三年前的九月,在刚刚分完文理科的新班级上,我一回头,就看到你一个人挪了一张桌子坐在最后,在班主任语调高昂的说话声中,埋着头,自顾自不停地整理抽屉里的文件夹,你这样的习惯好像一直贯穿到了高三的语文课。在那天下午,我们吃晚饭时忽然说好一起同桌。

两年前愚人节,我想也没有想就吃下你递给我的牙膏夹心的奥利奥。一边吃一边轻声说,为什么这么像牙膏的味道……然后你突然爆发狂笑,我才如梦初醒,大骂一声奔去漱口。

〔19〕我想我一定是反应过激了,否则你怎会追过来问,喂,你没事吧?而我很生硬地没有理会。那天我们像闹别扭的小学生一样互不说话。但你不知道,我其实根本不是生气,而是一直在费力思索我该如何弥补——弥补刚才让你觉得我很小气的一切。又有些为自己感到委屈:你看,我多么相信你。

一年前的周末,我极其偶然地去了书店并且又极其偶然地翻开一本《岛》,恰好就在翻开那页上,我撞见我的名字,读下去,竟然是你写的信。合上书时,我因了你的那些记得,而终于获得如释重负的心情。那日我真正为此很开心。想想理由,又觉得真寂寞。

〔20〕半年前的暑假,在沿着泸沽湖步行的途中,我之所以连续三十公里一直走在很前面,只是因为我会尴尬于跟你并肩行走而且长时间不说话,但又不想看着你的背影。

一个星期以前,我迅速删掉了你颇有微词的那篇仅贴出来三个小时的BLOG。因为我不想自己让你不喜欢。这是我一直以来最羞于启齿的事。

两个小时以前,我发了短信问你某部忽然间想不起来的贾樟柯电影的名字。你回答是《任逍遥》。看那部电影是在三诊结束的晚上。小青和我被你拐回家。夜里小青睡了,我们两个只好面对片子里那些精妙的黑色幽默,拼命忍住笑声。

〔21〕用这样一串仓促的排比句来整理时光的脉络,放弃去顾虑这样的表达是否显得学生腔浓重并且语言苍白稚嫩。其实,偶尔唠叨下这样无谓的怀念,都是我们曾经做过的事情。只是你先于我好早之前,就把它静静地放在不再轻易拿出来的沉默里了。而我直到现在,都还常常念念不忘地把它带出来,揣在心里,悄悄去和寂寞散一下步。每一次又好像都有新的惊喜。所以你看,我总是有些不懂事。总让十六岁起就开始恪守冷暖自知的你,觉得相较之下有失担当。好多年了,我甘于留在原地,静静观仰疏于言表这样一个姿态,如何在你身上有了极其赏心悦目的根植。

〔22〕后来你一个人背着行囊一步一步走过的那些行程,仿佛就是完美地证明了,只有记忆成了身外之物,我们才可以在这陵园一样的人间,走得远些。

如此意义上的远些,自然有参照物而言。这些年的过程,我们走得和所有人一样平淡,生命与我们之间,以及我们自己之间,连一点大的波折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曾经以为极其盛大的青春的构成,其实不过是一些形式上……细微到一旦掉进时光的河床,就再也找不到的碎片。就好像极爱一个人的时候,会轻易说起一生,轻易以为一生可以就此交付。但是颠沛的感情从来不能托以终生,缘由无他,只因生命是自己的,除了自己之外,我们无从交付。

〔23〕每每回过头来一看,也只不过是与其并肩了一段花荫下的岁月而已。至多留下些情动的隐隐回声,至多留下一些连回声都散尽之后的寂寞——比如很久以前,当极其年少的我在看一部电影的时候,会因为别人的爱情而哭;一些年之后,我再看到那样的电影,会因为自己心里想起了一些人事,而哭也哭不出来。

就像史铁生老师写的:“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24〕当然,这一切都还是在我一直不能够按照你所期待的那样,至少在表达上,举重若轻起来的时候。

我不解的只是,我们是怎样在这种和平的表象之下,用你自己的说法,“一年一个花样地变得有了现在这样的姿态的了呢”。

在我们走过的路上,你沉默的时刻,比你提醒自己要去沉默的时刻更多。这是我记忆良深的,那个在文字里面写“我们要有最朴素的生活,与最遥远的梦想”的少年的你。

〔25〕而在一个人奔赴北方的旅途中,我在列车的窗边长久眺望眼前绵密无尽的平原。以灰绿而寂静的大地作衬,我看见自己的脸映照在玻璃上,这样逼近,突然觉得它比我更加真实。但是玻璃的那一面,并没有另一个我。

那一刻慢慢想到,生命只一把尺子,常常被用来丈量远远大于它长度的欲望。上帝对于这把尺子的设计,竟然蕴含着对人性如此悲观而准确的预料:如果嫌它长,可以中途折断;但如果嫌它短,却无论如何无法拉长。青春在这样一把尺子上占据的只是一段短暂的跨度,被几个细密的标识所代表。而我们观瞻它的角度,已然像日晷guǐ般,记录了我们与它的渐行渐远。

〔26〕这些,其实都是早已意料。未曾料到的是,世上会有一个另一个人,会让我对她的在意,完全左右了我自己。以至于一旦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会因为她的隐忍,而害怕自己显得有失担当,并且最终也就沉默下来。

这是我最软弱的地方。因为我与你的沉默,有着一些本质上的不同。这也是为什么我会问,缘何我们总喜欢以在别人的生命中留下印记的方式,去感知我们自身的存在。

其实,答案早在我们提问之前就昭然若揭了。